第40章 法魚

等人來的時候, 祝陳願和夏小葉兩人先把這盆羊肉端到案桌上,她放好後,就聽到水滴落到地上的聲音, 轉過頭, 雪蹄正吐着舌頭,口水一滴滴落到地上。

“雪蹄它這是饞了。”

夏小葉蹲下來摸摸它的頭, 打趣說道。

“小葉, 你幫我從櫃子底下那個盆裏, 拿根豬骨頭出來, 再拿一小塊精肉,放到鍋裏,端到爐子上煮給雪蹄吃, 還有給橘團蒸條魚。”

祝陳願指指旁邊的那個櫃子, 裏面除了貓食狗食,櫃子底下還有她給雪蹄屯的精肉、肝髒、豬骨或是羊骨,吃完就會再買上一些。

所以雪蹄現在皮毛越發光滑,且體格健壯, 有玩伴後又越發愛玩, 一天到晚帶着橘團從這頭鑽到那頭,時常搞得自己身上沾點土帶點葉子。

她交代完後, 水桶裏還養着之前舅舅送來的石首魚和青蝦,她準備再做個炙魚。

其實做炙魚, 鲂魚的肉質最适合烤着吃, 鲫魚和鯉魚的味道都沒有它的好, 不過現在手頭上只有石首魚, 祝陳願也只能将就一下。

石首魚抓幾條出來, 單獨放到大盆裏, 她下手利索,拍暈魚,拿刀直入魚腹,一刀劃下,去肚腸,刮魚鱗。

祝陳願在魚上劃刀,放鹽和胡椒,腌一兩個時辰。

等時辰到後,倒掉盆中的血水,在鍋中倒入香油,将魚煎熟後,晾涼裹上羊油脂,将魚放到鐵片上慢慢烤。

有夏小葉幫忙看火翻面,祝陳願則開始拿出青蝦,一半做腌蝦,另一半則做酒蝦,剩下的一點炙烤。

做腌蝦的時候,蝦不需要洗,直接撈出來去掉蝦頭和須尾,放鹽腌制後,拿煮好的酒和糯米飯放到蝦裏面,攪拌均勻,用油紙包住罐子密封上幾天就可以吃。

而酒蝦,則不用去頭,洗淨後放鹽,倒出蝦汁,瀝幹蝦上的水分,一只只放進甕中,一層蝦扔二十幾粒花椒籽,每層都放。好酒裏頭擱幾勺鹽,澆在蝦上。

祝陳願又去和了一點泥土,先用油紙封住,再往上面和一層泥,五日後就能敲開泥巴,拿出來嘗味。

她挨個将罐子抱到裏頭的儲物間,一排的罐子或是扁壇、瓦甕靠在牆邊上,大多都是腌制或是浸泡的吃食,而櫃子上的多數是幹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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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直接走的,今日這些東西已經夠大家吃的,可蹲下來放瓦甕時,無意間瞟到旁邊罐子上寫的法魚。

算算日子,年前腌下的法魚,現在正是可以吃的時候,雖說法魚留存的時間越久,放個幾年後,味道會更好,可她現在卻突然想嘗嘗。

幹脆抱了一小罐出來,剛放到桌子上時,聽見廚房後頭傳來敲門聲,不用猜都知道是宋嘉盈來了,也只有她喜歡從後門進。

果不其然,門外只有宋嘉盈一人,沒有盛裝打扮,只是素衣着身,原本還低着頭看腳下的布鞋,一瞧見祝陳願就眯起眼睛,打量着她的臉。

祝陳願以為自己臉上是有東西,被她盯得下意識摸摸臉,卻聽見她狐疑道:“歲歲,你瞧着瘦了不少啊,前些日子是又病了不成。”

“你眼睛亮,不過是晚間吹了點風,病了幾日。”

宋嘉盈聞言就懊惱道:“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我也好來瞧瞧你。不過那段日子,估計我也出不來,我娘真是魔怔了,一心把我拘在家裏,說是要從現在開始立規矩。”

她過來挽祝陳願的手臂,很是無奈地說:“想要給我相看人家呢,從十五那年起就這般,拖到今年要科舉,她是再也坐不住,想給我撈個進士相公來,實在不成,太學裏頭的都行。”

宋嘉盈和祝陳願同年,如她們一般大的,有些都早早成親育子,十三四歲娘親就有打算,一到及笄,開始相看,走完各種禮數,十六婚嫁。

不過如她們一般歲數還未成婚的,也有不少,大抵都是沒有妝奁,男子又無銀錢,家裏頭便拖着不讓婚嫁。

只不過她倆一個是因為身體,而宋嘉盈也是她祖母說不讓過早成婚有孕,才一直拖到現在。

“女子只要年歲漸大,家裏頭都急得不行。別看我爹娘現在不急,私底下我也聽他們念叨過好幾次,去年回青州和明州,與我一般大的,都已有了孩子。”

祝陳願心裏頭其實不是很願意談起這種事情,要她來說,成親之事一得看緣分,二得看是否順眼,總不能稀裏糊塗嫁過去,讓她盲婚啞嫁,她是不願意的。

大抵讀過點詩書,肚子裏頭有點學識,她就不想當朝菌又或是蟪蛄,只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後半生困在後宅之中相夫教子,那樣的日子,祝陳願是受不住的。

“看來人只要年歲越大,煩憂的事情也越多。”宋嘉盈難得感慨,她也是這段日子被她娘拘得生出了點煩悶的心思來,“本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跟你說,現在看來,還是等我吃了飯再說也不遲。”

廚房裏面有外人在,她也不好在大家面前說這種話,讓人聽了總是要鬧笑話的。

裏頭只有夏小葉在,葉大娘去擦飯桌了,瞧見有別人進來,一時有些局促,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是小葉嗎,我來的之前聽歲歲說起過你,說你可勤快了,這魚是你烤的嗎?可真香。”

宋嘉盈是個自來熟,她直接抛下祝陳願,湊到夏小葉旁邊跟她說話。

祝陳願知道她怕到時候就她們兩說話,冷落了夏小葉,她笑笑,并不插話,反而是将那一盤蒸羊眉罕夾出來,按塊放到竹蒸屜裏蒸熱。

幾人說說笑笑,不多時就等來了南靜言,她這兩日在酒館被江漁使喚得團團轉,難得有喘個氣的機會,忙跑過來,臉上通紅的。

祝陳願給她倒了杯水,她一悶而盡,放回到桌子上,将自己帶來的酒提起來,有些氣短,說話聲音也不大,“這是江漁給的,他說自己不方便來。”

“南靜言,你最近嗓子不成了,怎麽今日說話這麽小聲,江漁又是誰?”

宋嘉盈一見南靜言進來,就好似有人踩了她的尾巴一般,總是忍不住跳腳。

兩人一如既往地要鬥嘴,不過稍後宋嘉盈還是別扭地說了一句,“聽說你不幹女伎了,恭喜,這行不好混,還是幹點別的行當好。”

這消息還是她嫂子說的,常去瓦舍勾欄等地的,自是會認識南靜言。

她雖與南靜言總時時拌嘴,可又不厭惡人家,聽聞南靜言從那裏脫身後,當時是實實在在為她高興了小半天,不過現在見着人了,嘴巴又不受控制起來。

“多謝。”

南靜言一本正經道謝,摸摸她的頭發,兩人又打鬧起來。

等天色稍暗,家家升起炊煙,飯菜飄香,孩童散學,院牆外時不時有呼喊的聲音,陳歡幾人到家後,飯菜都已經擺在飯間,只等他們幾個入席。

祝清和瞧只有他一個男子,拽出祝程勉,兩人到廚房裏頭吃的。

桌上是蒸羊罕眉、炙魚、炙蝦和法魚。

等陳歡和葉大娘先行動筷後,其餘幾個年歲小的才開始夾菜。

祝陳願先夾的法魚,罐子一打開時,那股子夾雜川椒、姜末的味道直嗆得人要流淚,敞開罐口等氣散開,再去聞,就只能聞到鹹味。

法魚是用鲫魚腌的,物料全在它的肚子裏頭,她怕辣,又怕刺多,用筷子撥開魚腹,刮了一點肉抿到嘴裏。

稍辣,川椒味重且又辛又麻,姜末也味辛,兩者重味夾雜在一起,倒是掩蓋了莳蘿、神曲和紅曲的味道,有些刺激,不過很下飯。

可祝陳願吃不了這麽辣的,悄悄挨近旁邊的宋嘉盈,指指自己碗裏的法魚,問她:“這魚我腌得太辣了,我吃不了,你要嘗嘗嗎?”

宋嘉盈是不怕辣的,她又不嫌棄,直接夾過來,嘗了一口,花椒對她來說還沒有芥辣汁來得辣,不過是舌尖有些發麻而已。

祝陳願看她吃得高興,自己則去夾炙魚,今日炙魚烤得極好,外面焦黃酥脆,一點焦黑都沒有,全賴夏小葉寸步不離地盯着,只要炭火稍微大點,就立馬撤出來些。

她喜歡先吃魚皮,外皮很脆,油脂又少,鹹味全都在上頭,魚肉則嫩,汁水足,略帶嚼勁,又是現殺現烤的魚,煮的時辰越長,也越入味。

埋頭扒一口飯,再吃一口魚肉,祝陳願只吃炙魚都能吃光一碗飯,不過這麽想着,看到那烤得發紅且蜷縮起來的青蝦,她的筷子順勢就落到那大蝦上頭。

她剝掉外殼,一口塞進嘴裏,青蝦本就新鮮,只需去掉腹中黑線,稍稍腌制一番即可,炙烤時都不需要再放多的調料。

肉質足夠鮮美,腥氣是絲毫都吃不到的,蝦的汁水比炙魚還要來得多,有些淡,要是蘸點醋,蝦肉的味道又充盈起來。

忙活一下午的晚食,在場的又全是女眷,互相都是相熟的,也就無需再端着,都放開了吃,到最後炙魚和炙蝦只剩落在桌上的殼,法魚被幾人分食殆盡,也就只有羊肉着實太多,剩了好些。

陳歡吃得雖有些飽,懶得動彈,不過看到這滿桌的碗筷,還是起身收拾,嘴上則說道:“今晚這碗筷我們夫妻倆收拾,你們幾個忙了一天的,快回去歇歇。”

葉大娘回去也沒什麽好做的,索性幫着一起收拾,最後被趕出來的,還是祝陳願三人。

南靜言這兩天屬實是累得身子骨疼,吃飽了又犯困,她現在根本沒工夫想些什麽,上床就能睡着。

今晚也沒興致逛,出門就跟兩人告別回家補覺去了。

留下宋嘉盈和祝陳願兩人走在小巷裏。

“今日我也不能多逛,得早點回去,我娘在我出門前就說回來有事要說,找人來接我。”

宋嘉盈踢着路上的石子,心裏頭也着實不是很高興,她大抵都能猜到是什麽事,定是要問了旁人,知道哪家郎君還不錯,或是看畫像,又或是聽家事,忒沒勁。

“心裏就這般不高興?少有你愁眉苦臉的時候,你只要想想伯母哪有不心疼你的時候,要是你真不喜歡,她難不成還能綁着你去。別皺眉了,瞧着都不像阿禾你了。”

祝陳願拍拍她的肩膀,此事真的無能為力,況且她們兩個是同病相憐,沒有逃得掉的。

宋嘉盈看到巷口停着的馬車,撇嘴,“看到這馬車了,又得回去了。不過後日,大相國寺開放萬姓交易,那天我阿娘一定會放我出門玩一天的,我來你家接你去那邊?”

“行,最近反正憊懶,也正想出去逛逛,那你早點過來。”

兩人約好,祝陳願目送她上了馬車,車輪滾滾向前。

只靜等天明。

——

隔日一早,上舍試全部考完後,禮部考官又忙公試,而裴恒昭則被先生叫到書房裏頭去。

他的先生是個年歲稍大,兩鬓染霜且和藹的老人,姓孫,字號安平,安平先生未語先笑,伸手示意他坐在前面的凳子上,也不說話,而是先給裴恒昭倒了一杯茶。

在茶湯缥缈的霧氣中,安平先生攤開一本考核本,上頭一頁印着裴恒昭名字的,每一項考核中都寫滿了優。

在太學讀書并非是件易事,日日有小考,月月有私試,早晚都得習射,不論外舍、內舍,又或是當中的佼佼者,上舍生都沒有來得容易的。

而裴恒昭在上舍生裏頭也是尤為出色,尤是他昨天的論策,以及後頭又補的策論,禮部考官都來找他說過。

安平先生合上冊子,雙手交叉,目光平視裴恒昭,語重心長地說道:“你也該知道,在內舍滿兩年,且今年上舍試獲得八分,年度考校為優的即可從太學畢業,取旨釋褐授官。雖你入內舍未滿兩年,可你表現卻是衆人有目共睹的。”

後面的話,安平先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相信裴恒昭明白自己的意思。

“先生,我無需此次機會。上舍生裏自有比我優秀且刻苦,更适合提早畢業入朝為官者。而我,想要的是參加科舉。”

裴恒昭早早就想過以後的路怎麽走,他從來不想靠太學一步登天,他的意圖從來都是在科舉,直接去殿試,想要争先,想要去地方上。

而非留京,陷于黨派鬥争,于結黨營私上頭。

“我早知你會這麽想”,安平先生了然,今日不過是聽了幾位考官的撺掇,想要再來問問。

他垂頭看着自己在茶盞中的倒影,聲音悠長,“你那年從杭城州學考到太學時,是我見的你,當時看你一手行文,就知你是個好苗子。那日我問你,以後入朝為官,該如何?你還記得你是怎麽回答的。”

裴恒昭當然記得,他又堅定地重複自己說過的話,“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

那時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要做大官,做人上人,他的落足點,在城鎮,在鄉野民間,而非朝堂。

“那你現在又是如何想的?”

安平先生很想聽聽,時隔兩年多,他的回答又是否會改變。

“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裴恒昭的念頭從未改變,他反而更加堅定且有力量。

安平先生看着眼前眉宇中都猶帶意氣的少年,英姿勃發,他終究還是老了。

“你可知,不管哪條路都猶為艱難,殿試可比省試和解試都要來得難。且官并非那麽好當的,,尤其是地方上的。”

“我知道,可我心意已決。”

裴恒昭也算生得富貴,家中父親為杭城父母官,他自小耳濡目染,也立志要做個好官。

“是我着相了,畢竟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鹄高飛,不集污池。你且回去吧。”

安平望着少年的背影步入外頭的光照中,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來,想起年輕時裴恒昭他爹也是這般,從益州到平城到杭城,雖未高升,卻做得都是實事。

望他也能這般,于漫長且無終點的路上一直保持本心走下去。

作者有話說:

男主以後可能會當狀元(不知道大家看膩了沒有,如果覺得有哪裏不好的,留言說一下。),但不會當大官,他應該會留在地方。

其實文中到現在,到後頭也總要走到婚嫁上頭,女子在那個時候到十八還不成親,極少。

但現在我們還是要跟随自己的意願,結不結婚都是自由的。

希望能看見大家的評論呀,會開心很久的, ≧▽≦

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 《三國志》

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法華經》

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鹄高飛,不集污池。——《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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