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蜜煎櫻桃
兩個人相顧無言, 祝陳願鼻尖滿是黃酒的香氣,心中覺得好笑。
青梅煮酒,并不是拿青梅放到黃酒裏煮, 而是喝酒時, 就着青梅吃。不過看裴恒昭全然不懂這個的吃法,她無奈之下, 只好起身看看食盒裏有什麽。
一碟青杏, 一碗鹽, 另加一盤蜜煎櫻桃, 和香藥水。
只要是談到吃食上,祝陳願總是有很多的話可以說,那點殘存在心裏的羞赧被抛得一幹二淨。
她端起那盤青杏, 沒有擡頭, 反而是問他,“你知道青梅煮酒該怎麽吃嗎?”
裴恒昭愣住,難道不是放到酒裏煮着喝?他之前買的時候,因為買的人太多, 都沒來得及問。
“将青梅放到鍋中, 倒上酒煮着吃?”
祝陳願看了他一眼,實在是快憋不住笑了, 只能默默垂頭,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身子一顫一顫的, 當然并不是取笑。
等到她停住笑, 才拿起那碗鹽問道:“那鹽也是放到酒裏煮着喝?”
裴恒昭不作聲, 只拿那雙溫和又沉寂的眼眸看她, 站在那裏好似青松。
聽她略帶笑意又夾雜着活潑的尾音,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詩,苦筍先調醬,青梅小蘸鹽。佳時幸無事,酒盡更須添。這時候的青梅味道發酸,可若是将它們稍稍捶碎,到有裂紋,再蘸點鹽,就着酒喝,則又能解酒,青梅倒也沒有那麽酸了,這才是青梅煮酒。”
祝陳願說起吃食的時候,詩句都是信手拈來的,每每讀詩詞時,只要看見那些寫吃的時,她總要反複看,并且記下來。
“今日既然你邀我來嘗青梅煮酒,我總得賞臉不是,不過黃酒得溫過才成,看你還備了溫酒注子,可有帶熱水過來?”
裴恒昭默默從桌子底下提了一個瓶子出來,裏面是今早剛裝好的熱水,還燙着呢,他舉起來小心地倒進溫酒器裏,用眼神詢問她。
她估摸着差不多夠了,忙喊道:“別再倒了,這般夠多了,你将酒瓶放到裏面,等會兒酒便熱了。”
左右還得自食其力,她在食盒裏找到了酒家送的木杵和木碗,将青梅搗碎,放回到盤子裏。
“你要不坐下來?”
祝陳願仰頭看着跟個樁子似立在那裏的裴恒昭,之前還真沒發現,他好像有時比她都更容易羞怯,只是這話不能說出口。
等到裴恒昭坐下來後,兩人的距離只有一臂之隔,祝陳願的注意力全都在吃的上面,倒也沒有那些慌亂的情緒,只是把那盤青梅和鹽推到中間,分別倒了一小盞溫好的黃酒。
雖然她真的沒有在大早上的時候喝過酒,不過瞧着盞中湯色澄亮又無殘渣的酒液,還是先動了手。
拿起一小個青梅,蘸一點鹽,放到嘴邊咬一小口,尚未成熟的青梅爽脆,但是尤為酸澀,又有些發苦,汁水浸濕鹽粒,帶來稍微減弱的酸而鹹的味道,她有一瞬間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舌頭上的酸澀氣過去後,嘴裏才有股梅子淡淡的清香,此時再喝一口溫好的黃酒,從冬日釀制窖藏的酒,在春末夏初時開壇,除了味香濃外,酒液醇厚,甘美卻不刺人,配着青梅蘸鹽,倒是相合。
“味道如何?”
祝陳願微微歪頭,問對面的裴恒昭,他吃東西的姿态很是端正,而且除了青梅進嘴的脆響以外,就沒聽見過其他的響聲。
見她詢問,裴恒昭放下酒杯,臉上浮起輕微的笑意,“味道甚好,只是我今日才知道,原來青梅煮酒是這般喝的,倒是鬧了笑話。”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若是讓我說出點治國的大道理,又或是寫一篇策論,我也寫不出來。只是剛好在廚藝上下了功夫,比你早知道了那麽些年,不過,你現在不是也知道了嗎?這不算鬧笑話。”
祝陳願并不喜歡用自己的長處去取笑別人的短處,她認真的時候,眼睛都是亮閃閃的光,不知道誰的心,在胸腔裏默默悸動。
“其實,青梅煮酒并不算青梅最好的吃法。我曾看過一句詩,糠火就林煨苦筍,密罂沉井漬青梅。等青梅熟透後,在井水浸到冰涼,一口下去才好吃呢。不過我還是喜歡将它做成蒜梅,封上半年啓壇的時候,梅子和蒜都沒了味道,反而嘗起來別有風味。”
說到吃食的時候,祝陳願的話就多了起來,一時收不住嘴,“正好我之前做了幾罐蒜梅,不如我請你嘗嘗。”
說完才發現,怎麽這話就脫口而出了,她默默給自己找補,“後日正好我表哥要回明州了,到時候要辦個家宴……,我,我娘肯定也會邀你,你看?”
“我會去的,也很想嘗嘗,蒜梅是什麽味道。”
裴恒昭的手指搭在桌上,他心跳得略微有些快,不敢直視祝陳願的眼睛。
有些人哪怕在市井中長大,見慣了市井百态,卻沒有小家子氣,反而是從裏頭汲取向上的力量,鮮活而又靈動,好像,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如此牽動他的心神。
一時間,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亭子裏的氣氛便從夏意熱切轉而至冬日凜冽,讓人不禁“凍”紅了雙臉。
祝陳願不知道說什麽,眼睛轉到桌上的蜜煎櫻桃,松了口氣,“不如嘗一嘗這個蜜煎櫻桃?”
心裏想的是,還是吃東西吧,至少堵住了嘴,也不至于多說多錯。
蜜煎後的櫻桃晶瑩有光澤,顏色暗沉,上面都是粘稠的糖漿,失去了新鮮時的豔紅,卻更甜更爽口。
她默默用筷子夾了一個,沾滿糖衣的櫻桃只需微微咬下,就能觸及到甜意,一點酸味也沒有,等咬到果肉,裏面軟嫩的肉清甜,又讓這甜意多了點爽口。
櫻桃才剛熟沒多久,正是嘗鮮的時候,而且看這蜜煎櫻桃,也是拿新鮮采摘下來制成的,要價更貴。
祝陳願看人,不會從光鮮亮麗的衣着上看,也不會從色相皮肉上看,最打動她的,還是細枝末節。
至少,裴恒昭是花了心思的,她的舌頭靈敏,大多數吃過的東西只需要嘗一口便知道是哪家的。
青梅煮酒是汴京城裏七十二家酒館裏賣的最好的那家,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人滿為患,得要三更天等在那裏才成。
且蜜煎櫻桃,就算是她,也不會選擇在這時候買,因為這筆銀錢花得讓人心痛。
更重要的是,他不邀功,也不訴苦,好像就是做了一桌很普通的飯菜一般,只是想請你嘗嘗。
這讓祝陳願覺得很舒服。
她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心,問他,“所以,為什麽要今日邀我呢?”
裴恒昭則不假思索地回道:“因為心裏想,便這般做了。”
只是聽陳懷說到這些時,很想要見她一面,便做了,哪怕跟他以往堅守的都有相違背,但是後悔,即使搜腸刮肚也不會出現這兩個字。
反而,他很歡喜,哪怕只是聽她說話。
這下換祝陳願愣住了,一下子也不知道回他什麽,只好幹笑着另起了個話題。
等到他帶來的東西都嘗了一遍後,巳時的鐘聲才響起,祝陳願才連忙起身,準備收拾杯盞放到食盒裏去。
裴恒昭沒動,只是轉頭去茶亭後面的廂房又拿了個食盒出來,他将食盒放到桌上,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備了兩份,這份你帶回去給伯父伯母還有弟弟也嘗嘗鮮,要是不好交代,不如說是我送到食店裏的。”
說完那些客套的話,他有些不好意思,眼神直視桌上的食盒,聲音突然變得有些弱,“聽聞酥油鮑螺是現下時新的糕點,頗受小娘子喜愛,我不知你喜不喜歡,也買了一份,放在最底下。”
祝陳願一時無言,只是深覺他花起銀錢來,比她要厲害得多。
這要接過來,可就不是燙手了。
她當下立馬拒絕了,“你還是拿回去吧,哪有連吃帶拿的,以後還是別費那些銀錢了,不值當。”
裴恒昭的算數學得好,又懂錢生錢之道,所以他手上并不缺錢,卻也很少花錢。
“值當不值當,不是由花錢的那人說的,若是我”裴恒昭紅了耳尖,後面的話被吞進了肚子裏。
原本他想說的是,若是我僅憑十幾貫銀錢就能讨得佳人歡心,那怎麽不值當呢。
銀錢花的多少,端看是為誰花的。
且有錢卻只送廉價的東西,那對于他而言是一種輕賤。
左右,裴恒昭若是真心想要說服人的時候,大抵是沒有人能說得過他的。
最後,祝陳願是一個人出去的,裴恒昭等她走後,才提着兩個食盒從小路上走回到停靠的馬車邊上。
她從裏面出來後,走在四下無人的小道上時,才長舒了一口氣。
其實她一直都明白,兩人這算是私會,為世俗禮教所不容,可那又算什麽呢,只要她不用來約束自己,這些東西便毫無用處。
祝陳願懷揣着這樣的念頭,臉上升起來的薄紅很快褪去,神色如常走到了佛殿的門口。
裏頭正用浴佛水擦拭佛像,人滿為患,她哪怕踮起腳來都找不到宋嘉盈在哪。
索性在約好的那棵大樹底下等他們幾個人,沒想到宋嘉盈還沒見着,倒是先看到了落單的陳懷。
祝陳願扭頭想裝作沒看見,陳懷背着手走過來,一開口就是讓人驚掉下巴的內容,“怎麽,跟那小子見完面了?”
這話的聲音輕到在這嘈雜聲中只有她能聽見。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想了會兒,眼神由震驚變為鄙夷。
“你在想什麽呢,我有病啊!你不會以為我跟在你們後面吧,祝陳願我說你一天天的,就不會把我往好點的地方想啊。”
等他數落完了,才漫不經心地說道:“我不過是到了太學慫恿了他幾句,本來以為他有賊心沒有賊膽,不過這小子上道,真的告假大半夜就去買了。”
祝陳願覺得這才說得通,又看了這人來人往的,壓低了聲音,“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又不圖什麽,不過是離開汴京前,為你們兩個添一把柴火而已,你可別瞪我,我這麽盡心盡力是為了誰,你也不看看,要是他跟個木頭樁子似的,連半點風花雪月都不懂,有你哭的日子。
我實話跟你說,男的我見慣了,要不是混跡女色多了,大抵情場老手,那東西是信手拈來的。可你瞧他這種愣頭青,你就得教他,心裏想要他怎麽做,就說出來,別憋着。”
陳懷也是心裏苦,他也是沒想到,教完了一個還得教另一個,這點子家底是全都掏了出來,生怕這一個是愣頭青,一個又是喜歡憋氣的,兩個人到最後還沒成。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我難得有這麽真心的時候,有時候你也別太矜持了,他邀你出來,你也可以隔個半個月邀他出來,你來我往的,不就是日久生情。”
後面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
沒有想到會在陳懷嘴裏聽見這樣一番話,祝陳願越聽覺得有道理,不過開口時還是說道:“表哥,你這般有見地,想必是明州的各大花樓逛了個遍,才能有此心得。”
陳懷立馬正色,“你可別侮辱我,那些地方我從來都不去的,你到時候不要跑到別人面前亂說。”
他雖然有那些名聲,但這不是為了逢場作戲,實則他啥事也沒有幹過,只是浸淫多年,會嘴上花花罷了。
“你放心,看在你真的極為盡心盡力的份上,我會幫你美言幾句的。”
祝陳願挑眉,陳懷很上道:“那我得再有誠意一點,給你說點秘密。”
秘密放在大庭廣衆之下說的,也只有陳懷了。
“你可知道裴恒昭的生辰就在五日後,他娘到時候也會來,我可是聽到這消息後,立馬就想起了你,至于你自己是避嫌呢,還是提前有個準備,自個看着辦吧。”
陳懷說完後,又挂上笑容,“你端午回明州,記得替我多跟別人辯解幾句,不然她又以為我換個地方喝花酒了。我這終身大事,你怎麽也要上點心吧。”
祝陳願還在想這個事情,聽到他說的話,一時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知道了,等立夏後再過個幾天,我會去明州的,也一定會幫你好好美言幾句的。就是不知道秋霜姐,怎麽就看上了你。”
“祝陳願!”
他氣得喊得大聲了一些,立馬吸引了旁人的目光,大多看到不是相熟的人都只是瞟了幾眼,倒是剛從裏面出來的宋嘉盈幾人循聲過來了。
陳懷只能按下怒氣不表,他還真不能得罪這丫頭,誰讓她和秋霜的關系好,還得靠她多說一些好話。
“等了很久嗎?也別在這裏站着了,正好可以去素食苑裏吃玉灌肺,我都餓了。”
宋嘉盈身心俱疲,哪怕是一夜沒睡,都不一定有擠在人堆裏那麽累,而且一不小心就會跌跤,要不是後頭褚長隐拉了她一把。
想到這,她拉着祝陳願走得飛快,半道上正碰到裴恒昭幾個人。
一行人緊趕慢趕,總算是在午時到了素食苑。
作者有話說:
春季流感高發期,大家做好防護哦。
專欄裏開了兩本新文,都是免費文,會寫很多單獨的小故事,以後也不會入v,一本《百事哀》和一本《萬事喜》,感興趣的可以去收藏一下,只是這兩本緣更,每次更新都是寫完一個故事後。開這兩本,也算是感謝大家一路以來的陪伴。
還有前面沒有寫到的,一些名字來源,不在文中解釋了。
裴枝月: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小名:穆穆,取自古語,意為美好,柔和,端莊,反正搭不上邊。
褚長隐:長夜安隐,多所饒意。
徐培風:取自培風圖南。
苦筍先調醬,青梅小蘸鹽。佳時幸無事,酒盡更須添。——陸游
糠火就林煨苦筍,密罂沉井漬青梅。——陸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