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紫蘇飲
林顏吃完後, 捏着帕子擦了擦嘴巴,笑時眉目舒展,轉而開口說道:“陳娘子, 如果不介意, 讓幾個孩子出去逛逛,我們說些體己話。”
幾目相對之下, 是幾人沉默起身出去的聲音, 而陳歡也将林顏帶到了旁邊的書房裏。
“今日過來, 除了替我家穆穆的事情道謝以外, 也是準備來聊聊這樁榜前約婿。”
林顏笑,手搭在自己的腿上,神情莫名, “其實, 剛接到信時,我很不敢相信這件事情,因為我明白我家含章的性情,看似随和其實他心裏對于大多數人都是疏離, 不親近的, 太有自己的主見,他什麽都要合自己的心意, 從衣着到人。我以前也以為他是年少不經事,沒開竅, 結果告訴我, 不是這樣的。我看得出來, 他是真的喜歡你家小女。”
她說話時聲音平緩, 面色含笑, 看向兩人,
“我也不是來反對的,孩子自己喜歡就好,棒打鴛鴦這種事我也做不出來。況且我們一家又有裴晔的關系在,親上加親,是喜事一樁。當然,這個還得等日後,我也明白你們的顧慮,女兒家的婚姻大事着實是要慎重。”
林顏心裏嘆氣,她早些年就接受了孩子太過有主見,從來不會盲目依從,曾經她也挑選了幾位杭城的貴女,結果都被裴恒昭拒絕了,說是學業為重,無心思慮旁事。
可現在倒好,離殿試只有兩三個月,他就不以前程為重了,反而在送來的信裏說道:若是放棄,必會後悔無疑。
她林顏這半輩子過去,怎麽從來就沒有發現自己兒子以後會是個情種呢,她以前都有想過,最後自己孩子出家去當和尚,了此殘生,真沒有想到回事這樣。
不過她對祝陳願心裏是滿意的,至于當廚娘抛頭露面啥的,林顏是一點都不在意,如果裴恒昭說要娶個乞丐,估計她還會猶豫一番。
也擺不出那種惡婆婆的姿态來,左右以後兩人要是真成親了,又不會跟她住在一起,平白觸她兒子眉頭做什麽。
倒是還要幫着這個小冤家,把剩下的事情都給談妥了,和未來親家打好關系,以免人家最後反悔。
一想到這裏,林顏臉上的笑意就越發真切,“我說那麽多話呀,就是想給含章貼些金子,好讓你們多瞧他幾眼,以後也能順利定親不是,只是這榜前約婿,我們再聊聊。”
她将扯遠的話題,又拉了回來,陳歡自是樂意陪聊的。
等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在那裏聊天時,外頭的有些無所事事。
陳懷出來後就伸手搭住裴恒昭的肩膀,哀怨地說道:“明明今日是我的離別宴,結果倒好,又被你個小子搶了風頭。”
裴恒昭無話可說,反而下意識地去看祝陳願,她正低着頭和裴枝月說話。
“你就是我以後的姐夫嗎?”
這句話一出,院子裏頓時安靜下來,視線全都投在一臉認真的祝程勉身上。
祝程勉只是人小而已,他又不傻,從大人的談話多少都能知道情況了,大家好像都很高興,可是他心裏不高興。
這就意味着,阿姐以後就要離開這個家了。
他從知道這件事開始,就一直悶悶不樂,今日越想越難過,癟着嘴就差沒哭出來了,略帶敵意地看着裴恒昭。
陳懷看熱鬧不嫌事大,壞笑地說:“含章,問你是不是呢?得罪了我們勉哥兒,你以後也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裴恒昭低頭看着才到他腰間的祝陳勉,伸出手來摸摸孩童的頭發,很認真地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想我會是。”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和祝陳願對視,裴恒昭沒有躲閃,話語沉穩又堅定。
祝陳願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沒想到祝程勉聽了這話後,眼淚再也包不住,從臉上滑下來,帶着哭腔說道:“那還是出點意外吧,不然我以後在家裏就見不到阿姐了。”
這話聽得幾人好笑,裴枝月仰着頭看他哭,然後鼓起臉安慰,“哥哥你別哭了,我這個江湖大俠可厲害了,不如我去打我大哥一頓,好讓你消消氣 。”
她轉而用老氣橫秋的口吻,“不過不能出意外,那我大哥以後就是個孤寡老人了,那樣子太太太慘了。到時候,我還得管他呢,不然他要是沒吃沒喝的,一個人上街去當個叫花子可怎麽辦?”
“裴枝月。”
裴恒昭真是聽得又氣又好笑,不就罰她禁足,至于這麽記仇诋毀他。
裴枝月縮縮脖子,祝程勉被她逗得不哭了,覺得要是當叫花子太慘了,跟阿芒當時那樣,可是讓他同意,他又說不出口。
只能默不作聲,自己上前走到祝陳願房間的窗子前,坐在那堆還沒有人來栽的竹子上,看起來落寞極了。
祝陳願很想上前說話,陳懷卻拉住了她,并說道:“你別去,看看裴恒昭怎麽做。”
裴恒昭明白如果今日他不将這件事處理好,只是輕飄飄地過去,日後會留下一些隔閡。
他走上前去,順勢坐在祝程勉邊上,也不聊那件事,反而指着那堆竹子問道:“勉哥兒,這堆竹子是用來做什麽的?”
“是給我阿姐窗子前遮陰的”,祝程勉別扭地回了一句,不過這人脾氣挺好的,想了想又說,“年年到了夏日,就曬得屋子裏熱,可是之前栽了,今年就不成了。”
裴恒昭輕笑,惹來祝程勉疑惑的神情,他垂眸看腳邊的竹子,淺笑道:“竹雖有多種,但唯苦竹和淡竹适宜汴京生長,種竹要選地,高平的最好,土為黃白,且松軟的上佳。種竹也多有講究,挖來的竹鞭方位得朝西南方的竹子才容易成活,去除枝葉,還得種于東北角,自當滿園。”
大抵有學識的人說起來話來,總是不疾不徐,好似明月清風。
“那你會種嗎?”祝程勉問道,他對于這樣的翩翩佳公子會種竹子表示懷疑。
裴恒昭起身,說好以後若是為官要去地方城鎮的,不識農桑雜事,那不是說來可笑。
他站得筆直,眉目舒朗,笑容清淺,說道:“天色尚早,又閑暇無事,不如我教你們移栽竹子。”
陳懷将手環抱在胸前,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心裏冷哼,醉翁之意不在酒,乃是另有所圖。不過成人之美這種事情,陳懷可是最喜歡做的,當下立馬表态。
“種竹子好,我近來多疲乏,是得好好松松筋骨。來,表妹,這竹子是給你種的,到時候你站邊上,要、好、好、聽。”
怎麽好端端地就扯到了種竹子的事上,祝陳願一時還沒轉過彎來,就見裴恒昭聞言低頭淺笑,讓她更納悶了,難不成兩個人在打趣自己?
不懂兩人的眉眼官司,祝陳願也沒有開口,跟着幾人走到自己房前的空地上,那土坑坑窪窪的,早兩天才将這裏之前的老齡竹給拔掉,眼下光禿禿的一片,稱不上好看,還遮不了光。
剛初夏的日光并不算刺眼,卻還是帶着熱意,裴恒昭手握一根青綠的竹子,那是他從裏面衆多竹子裏挑選出來的少年竹。
挖坑容易,只需要深二尺就行,将竹子選好方位栽下後,上頭的土要五尺厚,再敷稻糠或是麥糠都可,無需澆水,竹子就能成活。
只是這挖完坑後,得有人扶着竹子才能埋土。
陳懷一挑眉毛,幹咳一聲,轉頭對兩個小孩說道:“我可不太會種竹子,需要你們兩個幫我扶着竹子,這裏日頭太曬了,我們到那邊的陰涼地去種。”
小孩子總是容易被新鮮東西吸引,剛才還不開心的祝程勉,眼下也無暇關心其他的,樂颠颠地跟着陳懷和裴枝月到相隔甚遠的角落裏去了。
這塊窗前的空地只剩下他們兩人,祝陳願總算是看明白了陳懷的心思,覺得他怕不是月老托生的,怎麽淨愛幹些牽紅繩的事情。
不過眼下,她幫着裴恒昭扶着竹子,他埋土,兩人靠得很近,近到那股熟龍腦的香氣一直在鼻尖萦繞。
許是将盡的餘晖太熱,祝陳願握着竹子的手掌生出了細密的汗水,目不斜視,只能聽見蓋土的聲音。
“你今日的指甲很不一樣。”
祝陳願側頭,用那雙桃花眼看着他,眼睫濃長,微微露出一點疑惑。
“好生秀雅。”
裴恒昭的聲音很輕,像是趴在耳邊說話一般,他低頭看着那雙手,手指豐潤白皙,指甲潔淨,粉而不淡的顏色襯得更加瑩潤。
他想起陳懷給的那些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贊美女子的話語,情不自禁就用了上去。
不過因為是心裏話,他雖然有些羞赧,卻還是接着說了下去。
祝陳願先是震驚再是紅暈爬上臉龐,她垂頭很生硬地說道:“這竹子好像是苦竹。”
“是苦竹。每年仲夏時節,苦竹筍才會出來,蒸、煮、炰、酢,都很不錯。淡竹筍則在二月時長出,我知曉淡竹筍腌泡的方法,《食經》上有說,要先将筍藏在鹽裏一夜才行,一鬥的米煮成稀粥,再分五升,鹽一升,粥冷後放筍,再放到淡粥裏,過五天後拿出來就能嘗了。”
這話要不是她親耳聽見從裴恒昭嘴裏說出來的,祝陳願真的會以為自己在借着他的嘴巴說心裏話。
“你連這樣古老的食法都知曉,我也只仿過前唐的。”
裴恒昭将最後一點土埋好,在竹葉的光影下,他擡起頭,眸子裏有光在閃動,微薄的雙唇開合,“我翻遍了汴京裏售賣的食譜,才明白做好一道菜并不容易。”
實則,他真的很想在吃食上面,也能跟祝陳願侃侃而談,而不是呆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所以,裴恒昭買了很多的食譜,等同于經書一般,逐字逐句記下。
“那你都記住了?”
“嗯,索性我記性還算不錯。”
祝陳願這次倒不是幹笑了,而是忍不住揚起嘴角,“我的記性不太行,有時候老是忘事。”
“如果要聊到這上面”,裴恒昭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委屈,眼睛盯着她,“你确實記性不好。”
“嗯??”
“你之前在相國寺說要請我吃蒜梅,可是我看了又看,哪怕桌子被我看穿,也是沒有的。”
他更難過的是,心心念念了好久,又熬夜背食譜,以此好誇獎一番,結果人家好似就是話趕話,不是真心相邀的。只是裴恒昭慣常會掩飾,桌上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面色照常,可是心裏就像吃了酸果一般發苦發澀。
他現在失落的模樣,跟一只溫順的大狗受到了打擊一般,眉目耷拉下來,讓人心生憐愛。
祝陳願手指蜷縮起來,她忙來忙去,真的給忘了,要不是他說起,只怕得過了好幾天才能想起來。
她心虛,頭都不敢擡起來,幹咳了一聲,話都到了嘴邊就是不知道如何開口,稍後才替自己描補,“我真不是有意的,這兩日你們要來,忙着休憩家裏,這才忘記的。不如忘了現在去拿出來,等會兒大家一起吃,稍後再給你帶幾罐回去如何?”
裴恒昭也不是怪她,只是驟然的失落感讓他脫口而出,他順着杆子就下,“我并非生氣,你一日忙活那麽久,本來就是我們打擾,又沒有幫上你的忙,只是怄氣,氣自己而已。”
這也是心裏話,自從知道做菜的工序之後,他也無法再心安理得享受。
雖說君子遠庖廚,只是戒殺生,而非不能下廚。更何況時士大夫中有時常流連于後廚的,他又非王公貴族,自是也可學着下廚。
只是,這話并不能說出來。
祝陳願總覺得再說下去,她就得羞臊到鑽土,趕緊止住,“此事原就是我的錯,何必又攬自己身上。你要不先坐着休息會兒,我去廚房看看。”
說完,在裴恒昭的注視之下,提着裙擺快步走了出去,一口氣走到後廚放罐子的地方,才歇了下來。
靠在冰冷的牆上,緩緩自己熱氣四溢的臉,她捂着臉,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
好半天沒敢出去,最後還是邁着沉重的步伐,将罐子抱到外頭的桌子上,想起了什麽,又去院子裏摘了點紫蘇葉。
放到燒熱的鐵盤裏,撤出炭火來,将新鮮的葉片洗淨後攤在上面,等烤到表皮的紫色退到暗黃發蔫即可。
她拿着烤好的葉子,又泡了一壺熱水,自己拿了只茶盞,取了幾片的紫蘇投到茶盞裏,注入熱水,看着紫蘇葉在水裏舒展翻騰,才倒掉湯水,再倒入後悶上一會兒。
祝陳願也給他們都沖泡了一盞,先嘗了口自己的紫蘇飲,她喜歡往裏面加糖,所以入口是有些甜的。
等到甜味過去,才是紫蘇本身難以訴說的極淡香氣和古樸又濃厚的味道,在舌尖久久無法散去。
紫蘇飲得趁熱喝,所以她端出去後,便在那裏叫幾人過來喝,至于那點子羞意,藏在暮色裏。
此時日落的餘晖正一點點從天邊散去,而夜幕的降臨,四下人家點亮一盞又一盞的燈火,炊煙四起,呼朋喚友的聲音在巷子裏響起。
祝陳願給檐下挂上燈籠,桌子上也點了只蠟燭,在搖曳的燭光下,幾人才洗淨手圍坐在桌子邊上。
作者有話說:
竹子的方法來自《齊民要術》,紫蘇飲參考《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