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反骨
略有些昏暗的賬房裏,刻工精美的三彩博山爐內青煙袅袅升騰,豎成一道直線,從窗棂透過來道道日光照在上面,顯得有些虛幻。
沁蘭端着托盤進來,瞧見沈至歡坐在翹頭案旁,青絲垂下,一手執着筆,目光卻并未落在賬本上,而是虛虛的落在某處出神。
沁蘭不敢貿然打擾,托盤裏的清茶還熱的燙手,此時喝想必還不太适口,沁蘭在旁邊站了一會,待到估摸着溫度合适了,才輕腳上前去,将瓷壺放在桌上,輕聲道:“小姐……”
沈至歡回神,道:“放着吧。”
沁蘭退到一旁,沈至歡拿起瓷杯,輕抿了一口。
略微有些澀口,清香彌漫在口腔裏。
叫她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昨晚那個異想天開的男人。
膽子真大。
不過男人這種東西,屬實是太好懂了。
陸夜這樣的,一樣妄圖得到她,卻又必須卑躬屈膝。他說對了,她的确不想多看別人一眼,因為她最愛的,就是被馴服的野性,還有讓她過目不忘的美貌。
這樣來說,她其實和那個昏庸的皇帝,或者說是那個讓人作嘔的皇室,好像也沒什麽太大區別。
這樣說似乎也不太對,因為她喜歡的是心甘情願的臣服而不是被迫折腰。
但她以前其實并不是這樣。
她的姐姐沈長寧剛及笄時就被接進了宮裏,沈至歡那時還小,但也記得姐姐常常同禮部尚書的兒子偷偷見面,後來一卷皇帛下來,姐姐就嫁給了後宮佳麗三千的帝王。
剛進宮那會,沈長寧豔色殊絕,榮寵一時,後來四五年過去,皇帝膩了這位絕色無雙的美人,開始尋找更加年輕貌美的姑娘。
這年輕貌美的姑娘裏,就包括沈至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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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姐姐尚且在世時,沈至歡曾去宮裏看她,那位皇帝會借奉茶之由摸她的手,會故意絆她然後把她抱在懷裏試圖親吻她,以上大多都被她借機躲了過去。
沈長寧發現之後,就再沒讓沈至歡進過宮。
父親知曉此事後,連夜想要為她尋一門親事,絕了皇帝那龌龊的想法,但還沒定下來,轉眼就到了宮宴。
沒過多久,皇帝就拿封家小公子殺雞儆猴。
在明在暗這位皇帝都敲打過候府許多次,她的父親剛正不阿,一輩子效忠皇室,到頭來兩個女兒卻都要被迫進那吃人的宮廷裏。
滔天權勢下,再談反抗就顯得可笑起來。可以預見的是,不久之後她的命運也不外乎同她姐姐那樣,侍奉一個龌龊下流的老皇帝,榮寵一時然後死在後宮争鬥裏。
沈至歡以為自己是鳥,她應該是自由的。
別人也覺得沈至歡是鳥,她應該被鎖在籠子裏。
但或許她可以主動放棄自由,但她厭惡被強迫着放棄自由。
可她又沒辦法。
因為皇命難違。
這種分明厭惡到了極致,可是不得不屈從于現實感覺一直在若有若無籠罩着她,無時無刻不在被宣告無能,告訴她她是一只稍稍動手就能碾死的螞蟻,只配成為男人的附庸與玩物。
可她反抗不了皇帝,同樣也逆轉不了李豔芬進府,這些讓她不喜歡的事情她都改變不了。越改變不了就越憋悶,時間久了就生出了反骨來。
“啪嗒”一聲,不知什麽時候手邊的筆掉在地上,沁蘭連忙彎腰撿起,為沈至歡換了一只新的的紫霜筆。
沁蘭道:“小姐,您在想什麽呢,那麽入神?”
沈至歡接過筆,淡淡道:“在想你們昨日裏,為何沒看住擺擺。”
昨日裏負責看顧沈擺擺的丫鬟都被賞了罰,那些人雖然歸沁蘭管,但她是沈至歡身邊的大丫鬟,平常心思都在沈至歡身上,也怪不得她。
一提起這個,沁蘭神色就變得心虛了許多,她再次保證道:“小姐放心,定不會再有下回了!”
沈至歡輕哼一聲不予理會,她停下思緒不再去想方才那些。結果一垂眸就看見了不久前李豔芬一筆大額出賬。
她先前便知道李豔芬花錢去流水,然而此刻這般看見又是另一番感想。
她擱下筆,道:“去叫劉管事過來。”
沁蘭應了一聲,沒過多久,一個兩鬓發白的男人便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的朝沈至歡行了個禮。
沈至歡揉了揉眉心,道:“聽說昨日李氏又來要錢了?”
劉管事面色發苦,道:“回小姐,夫人昨日的确來了,說是西苑蚊蟲多,要在中堂附近再建一個院子。”
“……”
沈至歡道:“她屬實也是敢提,這院子說建就建。父親一年正俸才二百二十兩銀子,她一要就要兩百兩。”
候府除了沈長鷺在朝中的俸祿外,還在京城有十幾家鋪子和幾百畝田地,足夠養活這一大家子,沈家又是功勳世家,自然不會過于拮據。
但李豔芬從上個月起就多了好幾筆大額支出,沈至歡也能猜的出來,無非是李書錦要回來了,她得給李書錦排面。
對此沈至歡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還要重新再建個院子就過于誇張了些。
好在帳是沈至歡和李豔芬一起管的,過于大額的支出,如果沈至歡不應允,她就拿不到錢。
劉管事道:“小姐放心,奴才昨日已經回絕夫人了。”
劉管事是府裏的老人,李豔芬雖獨攬中饋那麽多年,但他心裏像是向着本家小姐的。
沈至歡點點頭,道:“倘若她今日再來,你就說是我不同意。”
劉管事點了點頭,道:“老奴明白了。”
沈至歡合上賬本,道:“府裏這個月要縮減開支了,你看着控制一些。”
“那夫人那邊要是問起……”
“你就說是我吩咐的。”
“是。”
又交代了些雜七雜八的別的事之後,沈至歡站起身來走出了賬房。
外面蟬聲陣陣,灼熱的日光透過樹縫打下斑駁的陰影,賬房離軒月閣不遠,府裏的帳大多都是劉管事在記,但沈至歡每隔十天都會查一查帳。
主要還是防着李豔芬那個女人又拿着候府的錢揮霍無度,如今她的父兄皆不在京城,家裏唯一能制住李豔芬也就剩她一個。
李豔芬對李書錦就像對親生女兒一樣,供菩薩一樣供着她,花在李書錦身上的銀子比沈至歡這個嫡女都多。
李書錦雖然說來是候府的表小姐,但是在外名聲卻一點不比沈至歡差到哪去。
畢竟見過沈至歡的人還是少數,相比于沈至歡這種好像已經美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衆人還是更喜歡安靜賢惠,溫柔小意的李書錦。
背景不似沈至歡那般顯赫,娶回家來也不必擔心外家的壓制,更不必捧着供着生怕惹她不高興。
同沈至歡這個空有絕世美貌卻要被迫進宮伺候皇帝的人來說,不知幸運了多少。
而可笑的是,她沈至歡是候府嫡女,而李書錦只是個連庶女都算不上的,來自小山村的農家女。
走過垂花門,沈至歡便遠遠的看見一個穿鵝黃色衣裙的女子站在她的院門口。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沁蘭提醒道:“小姐,是表小姐。”
沈至歡嗯了一聲,腳步沒停,略微走近了些,李書錦便朝沈至歡揚起個溫柔笑容,道:“表姐!”
沈至歡的态度顯得有些冷淡,她睨了她一眼,随口道:“有事說吧。”
李書錦聞言忙将手裏的食盒擡了上來,笑意盈盈道:“表姐,這個是我親手做的板栗糕,姑姑說很好吃,我就想着拿來給表姐你嘗嘗。”
沈至歡看了一眼李書錦手裏的紅木食盒,道:“一直在這等我?”
李書錦低下頭,默認了這點:“也沒有等多久的。”
沈至歡擡頭看了看正盛的太陽,又注意到李書錦泛紅的額頭上細密的薄汗,唇角揚起了笑,她示意沁蘭接過李書錦手裏的食盒,道:
“接了,可以回去了。”
炎炎夏日,一個嬌小姐在她門口等了那麽久,她竟也不請人進入喝口涼茶,就讓人灰頭土臉的回去,好像只當李書錦是個來送東西的小丫鬟。
前頭說人家連狗都不如,後頭又不給一點面子的拿人當丫鬟,妥妥的是欺負人了。
李書錦亦有些難以置信,她微微睜大了眼睛,一雙眸子像含了水一般,委屈的看着沈至歡。
沈至歡絲毫不為所動
沁蘭拿了食盒,沈至歡同李書錦擦身走過,真的不打算管她。
李書錦略有些僵硬的站在原地,這處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她在這站了有一會兒,丫鬟婆子們該看的都看到了,出去亂說是一定的,屬實是有些狼狽。
沈至歡不在乎那點欺負人的名聲,但李書錦這般被傳出去定然是要被取笑的。
才走出去沒幾步,忽而聽後面一聲驚呼:“表小姐!”
沈至歡回過頭,看見身形瘦弱的李書錦正歪着身子被一名女使扶着,面色發紅,額上泛着細汗。
女使道:“小姐,表小姐好像中暑了!”
李書錦半阖着眼神情虛弱,氣若游絲道:“表姐……”
沈至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