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野狗與月光

東廚的穿堂還是沈樂然還在王府的時候要求建的,如今快有一月餘,也即将要完工了。

因為上次錢斯的事,沈至歡讓人把裏頭的人裏裏外外清了一遍,讓那些靠着關系進來渾水摸魚的人都卷鋪蓋滾蛋,李豔芬向來不管這些,一向由他們兄妹幾個操持的家務,所以她兄長走了以後,東廚的穿堂一直都是她在盯工。

暮色四合的時候,暑氣褪去。

劉川是東廚的管事,弓着腰跟在沈至歡身後:"小姐,大體上是蓋完了,還餘些收尾的小活今晚就差不多可以結束,只是如今那些剩下的建材還在那堆着,您看是放後院堆着興許下回還能用得上,還是奴才讓人給送到瓦市上給賣了?"

沈至歡走過回廊,遠遠聽見了東廚正西處傳來一下一下敲打的聲音,答道:"都賣了吧,以後約莫是用不上了。"

劉川應了一聲,沈至歡穿過垂花門後便停住了腳步。

當時建穿堂還是秉持着一切從簡的原則,也并未做什麽過多的表面上修飾,裏面的人都多都在各忙各的,沈至歡站的并不近,也沒幾個人看見她,看見了也不敢多做停留,只能默默低頭賣力幹活。

天氣熱又幹燥,灰塵很多,沈至歡跨步走進去,仰頭看着這兩間略有些單調的建築,思忖片刻皺着眉道:

"到時候你去後院李生那去取兩包薔薇花的種子……算了,花園裏種的有,你帶人去移幾棵過來,讓它們順着牆角爬上去,看着好看些。"

"是,奴才待會就去。"

劉川想了想,又問道:“那小姐您看到向西的那個穿堂正對着游廊,已有一扇門了,可否需要再重新裝一扇門嗎?”

沈至歡搖頭,道:“遮風擋雨便夠了,弄得多了顯得累贅。”

劉川點點頭,道:“那奴才一會就吩咐下去,叫他們不必再忙活了。”

沈至歡嗯了一聲,踢過自己腳邊的一塊碎木頭,穿過右側的穿堂走到長廊邊上,她稍稍側了一下頭,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陸夜就在她正前方坐着,他才從東廚後院出來,手裏拿了一節麻繩,正側對着她綁一節木樁。

動作很娴熟,平日裏在沈至歡眼中粗燥的簡直要劃破手的粗繩在他手裏反倒乖巧了起來,粗繩纏着他的寬大有力手掌,一層一層的被緊纏在木樁上。

Advertisement

長腿叉開,修長的手臂上肌肉微微凸起,他面無表情的微垂着頭,顯得有些冷漠。身姿挺拔,肩膀寬闊,蘊藏着力量的背肌隐藏在衣服裏,又到腰腹處收窄,腰臀曲線幾近完美。

領口稍微敞開着,鎖骨處溝壑分明,蜜色皮膚上汗珠細密。

未被馴服的野性被洩露出來。

沈至歡覺得喉間有些發澀,她抿了抿唇,正想移開目光時,男人卻毫無預兆的偏頭看了過來。

兩人的目光猝不及防的對上。

“……”

沈至歡心裏一跳,這時候再移開豈不就像是她偷看他被抓包一般?

她心裏有些慌張,面上卻絲毫不顯,坦坦蕩蕩的同他對視,帶着一貫的冷傲與不屑。

男人将手裏的木樁纏好,站起身來,長腿将木樁踩的更深了些,對她彎着唇笑了一下,俊朗幹淨。

沈至歡輕哼了一聲,并不理會他,旁邊的劉川這時跟了上來,道:"小姐,您看可還有其他要吩咐的?"

她轉過身去,掃量了一眼四周道:"餘下的你再看着修整修整就好了。"

劉川應了一聲,道:"那等完工了,奴才就立馬通知小姐。"

她想了想,又低聲道:“給他們多發二錢銀子的工錢,天氣熱,給他們補貼些家用。”

劉川道:“交給奴才吧,小姐您放心。”

沈至歡嗯了一聲,又道:“…完工之後,你看着将幾個順眼的留下來,給他們在府裏安排些雜事做。”

劉川嘴上應的快,心裏卻不免疑惑:他家小姐可從來不會管這些人的去處的,一般都是臨走時多給點銀錢,這次怎麽突然想留下幾個了?

沈至歡吩咐完才擡腳走下了臺階,她走路不喜人時刻扶着,劉川和沁蘭都恭恭敬敬的跟在後頭。

沁蘭下意識伸手提醒道:“小姐,您慢些。”

這臺階上有些亂,有未曾收拾幹淨的碎木,旁邊堆落着一堆散放的木材,有幾條橫亘在了臺階上。

牆角也豎着許多備用的沉重粗大的木柱,沈至歡下臺階的時候提了裙擺,看清了自己的腳下,甚至也注意到了牆角堆放整齊的粗壯木柱。但正當她擡腳的時候,從東廚裏急忙跑出來一個丫頭正腳步飛快的往前沖。

這丫頭名叫闌珊,手裏端着個托盤,上面放着湯盞。

這兒本身就有些亂,工人們做活的聲音響個不停,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她又是從側面沖出來的,所以一開始也沒人注意到她,但待反應過來的時候,這丫頭已經端着托盤沖到了沈至歡面前。

沈至歡擡頭看見,下意識就想躲開,闌珊卻先一步被臺階上的木材絆的踉跄了一下,手裏的托盤一下脫手滑落——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之中,完全不給人反應的機會。

闌珊下意識去扶住牆,卻一擡手扶住了豎在牆邊的木柱,木柱受力,一下子沒穩住,正好朝沈至歡這邊砸了過來。

而沈至歡方才為了防止托盤裏的熱湯灑在自己身上,側身想躲時,踩空了臺階,身體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她若這般摔下去,粗壯笨重的木梁就會直直的砸她身上。

衆人目光齊齊的望過來,人群中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有人驚呼:"小心!"

沁蘭瞳孔緊縮:“小姐——”

劉川臉色青白,想伸手去扶,但事發突然,人的身體需要反應的時間,待到他跨步上前時已經來不及了。

而就在此時,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現,身手很快,出手攬住了沈至歡的腰,他身量高,掐着腰直接将她提了起來,帶她躲過了木柱。

砰——!

沉重的木柱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地上的灰塵飄散起來,又沉了下去。

不難想象,木樁如果就這樣砸在人身上,不死也會半殘,更遑論沈至歡這樣一個身嬌體弱的小姑娘。

沒人看清楚陸夜到底是怎麽從長廊的另一頭,在這麽短的時間裏過來救下沈至歡的。

沈至歡落地時沒站穩晃了一下,額頭磕了一下男人的肩膀,很硬。

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很快,大概是緊張的,砰砰砰一下接着一下。可奇怪的是,她耳邊聽見的卻是屬于另一個人的,粗重的喘息聲。

她待在他懷裏,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那雙粗糙有力的大手在自己腰上扣的很緊,像是要給她的腰掐斷一般。

甚至沈至歡自己都不知道方才那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她甚至生出些不真實感來。

像是一場迅速而虛幻的夢境,朦胧褪去,周遭的紛亂與嘈雜就盡數湧了過來。她聽見你來我往的議論聲,急切的詢問,甚至還有不遠處被波及弄倒的竹竿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沈至歡緩緩擡頭,男人扣她扣的緊,她這樣只能看見男人繃緊的下巴。

沈至歡動了動身子,在他懷裏淡聲道:“放開我吧。”

陸夜沒動。

沈至歡只覺得自己的腰被他握的發痛,她稍稍動了動又重複了一遍,語氣冷了一些:“放開我。”

陸夜幾不可聞的呼出一口氣,稍稍松開了手,他的動作有些僵硬,也很緩慢。

陸夜松開沈至歡以後,沈至歡後退了一步,同他拉開距離。那股撲面而來的壓迫感和幾乎令人窒息的緊張也随之一同消失,她的腰上似乎還存留着那陣緊繃感,她控制着想要去揉一揉的沖動,冷着臉看向面前一臉緊張看着她的衆人。

沁蘭白着臉跑了過來,聲音有些顫抖:“小,小姐……,你沒事吧?”

劉川連忙趕過來跪在地上:“是…是奴才的疏忽,請小姐責罰!”

原本候在一旁的丫鬟小厮也都跟着跪在地上,有人匆匆忙忙的想要去找大夫,被沈至歡制止,之前各自忙活自己的活的工人也都停下了自己的動作,瞪着眼睛看過來。

沈至歡垂眸看着在自己面前跪了一片的衆人。

這次多虧是有陸夜,如果不是他,她現在是怎麽樣還是兩說。

說不害怕是假的,但她面上未曾表現出來,輕聲道:“起來,都去忙吧。”

跪着的衆人三三兩兩的站起身來,沈至歡轉過身來,神色有些疲倦。

劉川還垂着頭跪在一旁,沈至歡道:“起來吧,不怪你。”

劉川苦着臉站了起來,道:“小姐,要不是奴才……”

而一旁原本在幹活的人在驚吓過後,目光漸漸開始變味起來,不停的在沈至歡和陸夜之間游離。

畢竟方才衆人看的是清清楚楚,這個不知姓名的男人,可是摟了四小姐的腰。

不止是摟,兩人幾乎是貼到一起去,若是這算輕薄,這人該被砍了手腳杖責逐出府才對。

沈至歡,上京城出了名的高山雪,皎皎如明月,她的美不容亵渎,看一眼都是恩賜,而這個奴才卻抱了她,同她肌膚相接。

沈至歡打斷劉川,冷眼掃過圍觀的衆人,厲聲道:“看什麽看?今日之事誰敢給我多說一個字,仔細你們的眼睛!”

美人美則美矣,輕易卻碰不得。

衆人連忙收回目光,略有些慌張的開始繼續自己手裏的活,卻還有意無意的用餘光關注這邊的動靜。

沈至歡說話時,陸夜站在沈至歡旁邊。

他心有餘悸的稍稍動了動手指,那股高度緊張之下僵硬已經緩和了許多。

撞到沈至歡的那個丫頭顯然也吓得不輕,她臉色青白的縮在一旁,身形微微顫抖着。此刻趁着衆人都在關注沈至歡有沒有受傷,暫時沒人注意她,竟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想要爬走。

然而她才剛剛挪動了一步,卻忽然覺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闌珊停住動作,慢吞吞的擡眼看過去。

男人正在看她。

見她看向他,男人唇角咧起對她緩緩笑了出來,目光卻陰鸷兇狠。

他只靜靜的站着,可她卻已經覺得自己被掐住了喉嚨,寒意從尾骨升上來一下席卷了全身。

死亡仿佛頃刻而來。

她啞聲叫了出來,“不……饒命,我……”

沈至歡察覺到小丫鬟的不對,看見她驚恐的神色後,順着她的目光朝自己身邊看過去。

陸夜卻并無異樣,許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低下頭來望向她,唇角翹起,笑意裏帶着點溫和。

沈至歡移開目光,小丫鬟跪在地上不敢擡頭,一個勁的跟沈至歡求饒:"……小姐,奴婢不是不是故意的,小姐開恩,放……放過奴婢吧。"

"小姐求您……"

沈至歡不為所動,冷冷輕聲道:"第一件事是向我求饒,而不是跟我認錯?"

小丫鬟一愣,連忙認錯道:"奴婢知錯!是奴婢走路不帶眼睛沖撞了小姐,是奴婢莽撞,小姐開恩……"

其實嚴格來說,方才的事算是一場意外,沈至歡并沒有傳言那麽冷漠無情,照她以往的行事方式,罰罰月錢仗責幾下讓她吃個教訓也就罷了,但沈至歡見她這副模樣不知怎麽,總覺得心裏不太痛快,她随口問了句:"你是哪個房裏的丫鬟?"

小丫鬟愣了愣,低下頭來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沈至歡眯了眯眼,明顯有些不耐,道:"不說?"

她看了沁蘭一眼,沁蘭立馬意會,揚聲道:"把這蠢婢拖下去,杖責八十,剝光衣服逐出府去!"

小丫頭臉色煞白,一般杖責二十就沒了半條命,杖責八十豈不是要活活給她打死,更何況還要剝光衣服,這是死也不讓她死的體面。

她連忙開口,聲若蚊吟,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是夫人房裏的。"

沈至歡驀然笑了出來:"是就是,有什麽不敢說,莫非方才你是故意的不成?"

闌珊瞪大雙眼,驚恐道:“不…不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奴婢急着…急着給夫人送湯所以才……,還請姑娘明察。”

沈至歡神色有些厭煩。

理智上來說,她倒是不太相信這事是李豔芬指使的。

沈至歡自認還算了解李豔芬,她雖不是個好人,卻也不會對她下什麽死手。

原因只有一個,她沒那個膽子。

她要是出了什麽事,不說是皇帝那邊會徹查,她的父兄都不會善罷甘休,李豔芬歸根到底還是個市儈刻薄的小女人,她承受不了那麽大陣仗的。況且她若是進宮,對候府發展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李豔芬巴不得她趕快嫁出去,怎麽可能在這個時候設計這種事?

況且今天去東廚是臨時決定,她站的那個位置也是随機的,說是提前策劃屬實有些牽強。

“小姐,求您……求您饒了奴婢。”

沈至歡居高臨下的看着跪在自己腳邊的小姑娘,她不把這件事定性為謀害,但這也并不意味着沈至歡會覺得這小丫頭有多無辜,更不會輕易放過她。

“把這半年月錢罰了,三十大板,逐出府去吧。”

闌珊聞言一下癱倒在地上,無力的道:“小姐……”

沈至歡轉過身去,俨然是不想再就此事再說什麽了。

“回去吧。”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天際的雲色彩詭麗,暗淡的灰和濃烈的金黃交織着構成了一幅頹喪壯麗的畫卷。

沈至歡帶着一行人走出了東廚,陸夜站在原地,看她脊背挺直,高傲又纖細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随着她的走動,雪白的裙擺一晃一晃,翻湧的像雲朵,好像無形中輕輕掩住了他的口鼻,在一片虛幻與朦胧中陷入讓人迷醉的窒息。

他們之間橫亘着一條天塹,她不會回頭,但這沒關系。

就在她将要跨出門檻時,沈至歡忽然停住腳步,站在廣闊的蒼穹下,轉身回頭看向他。

陸夜有些意外,聽見她開口道:“你,跟過來吧。”

雲層悄悄的翻湧,灰暗的雲吞噬掉殘存的金黃。

陸夜對上她的目光,彎下腰應聲:“是,小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