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酒意
像永安侯府這樣的百年世家和書将門第, 府邸多有講究,府中的布置和景致不少都出自于典故,有跡可循。
李裕早前沒來過永安侯府, 原本想讓溫印他這是府中何處,但李裕剛開口問起, 龍鳳胎裏的小鹿就已經搶着開口了,“姑父, 這裏有一面石磨盤,在長廊初始的位置。從長廊過, 就要先踏過這個石磨盤, 叫‘石(時)來運轉’。”
李裕低頭看了看腳下, 果真是個石磨盤的形狀,他們真是踏着石磨盤走上長廊的。時來運轉,是吉兆。
李裕笑了笑。
小鹿剛說完,瑞哥兒也不甘落後,“石磨盤上的紋路是星宿,取義鬥轉星移,時來運轉。”
李裕仔細看, 這處石磨盤也很別致,古色古香,上面的紋路和痕跡昭示着年代久矣, 應當是祖上傳下來的, 許久之前就有了。
長廊兩側都有景致,從哪個位置看出去的景觀其實都是不同的,瑞哥兒會告訴他, 哪處有山海秋色, 小鹿也會告訴他, 哪裏是高山流水。
這些雅致都蘊含在不起眼的景觀裏,便是世家底蘊。
這一路是輪不到溫印開口了,龍鳳胎你一句我一句,李裕輕聲道,“他們知道這麽多?”
李裕是覺早前小觑龍鳳胎了。
他一直覺得龍鳳胎年幼,好玩也好動,但不知道這些典故信手拈來。
溫印悄聲道,“哥哥還在的時候,時常帶着他們,也一遍遍溫和耐性同他們說,看得多聽得多,自然而然就會了,不是特意背的。”
說起溫兆,溫印眸間多了幾分溫和。
李裕也想起溫兆來。溫兆确實溫和耐性,那時在邊關,到處都是屍山血海,他們躲了不知多少追兵,還是一眼見不到頭。
他那時心中其實有些絕望,但溫兆沒有。
溫兆一遍遍告訴他,快到了,殿下再等等,有援軍了,快到援軍處了,前面就是援軍,他聽到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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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次都打起精神來,但發現溫兆在說完這些之後,他們其實已經又走了很遠,卻都沒有溫兆方才口中說的援軍,聲音和安穩之處,這些都是溫兆安撫他的……
他受了傷,一直都是溫兆背着他,溫兆沒有沮喪,但反而沮喪的是他,“溫兆,你又騙我。”
溫兆溫和笑了笑,同他道,“那我同殿下說說我們家龍鳳胎吧。”
他知曉溫兆其實已經很疲憊,但怕他失望,或是堅持不下去……
他也受了傷,人在受傷的時候就會迷茫,有時候,甚至找不到出路。
他就找不到……
但他一直有溫兆陪着,也聽了龍鳳胎很多事。
“龍鳳胎裏一個叫小鹿,一個叫瑞哥兒。”
他原本很沮喪,也不怎麽想聽,只是不想掃溫兆的興,但聽到溫兆說起名字,他也忍不住好奇,幹涸的嘴唇輕聲問道,“為什麽一個拿動物做小名,另一個不是?”
他好奇就好,溫兆唇角也幹裂了,卻笑道,“小鹿這個名字是我妹妹取的,她說麋鹿驕傲,希望龍鳳胎裏的姐姐,日後會是個驕傲的姑娘,我覺得很好。”
溫兆說起這些的時候,言辭間都是驕傲,李裕能感受得到,溫兆也朝他道,“我妹妹也是,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
那是李裕有一次失去意識前,迷迷糊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很久之後他才知道,溫兆說的是溫印。
一個有主見,又驕傲得像麋鹿一樣的姑娘……
李裕收起思緒看向溫印。
溫印正在打量着周圍的禁軍,基本兩三丈就有一個禁軍在值守,很密集,應當連大理寺牢獄都未曾這麽有這麽密集的看守過。
光是這些禁軍,應當都比侯府中的下人要多得多。
遠遠看去,像是整個侯府都被人圍得水洩不通,這陣勢,怕是天家祭天的時候才有的隆重,看來是真怕永安侯府将李裕給“吞”了。
這還只是在京中,永安侯府內,去定州的一路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想什麽?”李裕問起。
溫印回神,“沒什麽。”
她是在想,李裕昔日是儲君,這些禁軍都是随行護衛的;而眼下,卻都成了看守他的人,他心中不會不惱意,介懷,只是未說。
溫印輕聲,“你沒事吧?”
他會意,淡淡垂眸,“沒事。”
言辭間,很快到了偏廳處,偏廳中也滿滿都是禁軍,比方才長廊處還要密集些,溫印料想這幾日應當都是如此。
偏廳苑中,溫印遠遠見到祖母和父親,早前歸寧時還是她一人,眼下是李裕同她一道。
“小鹿,瑞哥兒。”莊氏喚了龍鳳胎一聲,“姑父和姑姑要去見曾祖母和祖父了,來娘這裏。”
龍鳳胎聽話點頭。
早前莊氏就同兩人說好過,李裕放下小鹿,溫印也松開瑞哥兒,龍鳳胎朝李裕和溫印兩人道了聲,“姑姑,姑父,晚些再找你們玩~”
“好。”溫印應聲,龍鳳胎就乖乖去了莊氏身側。
溫印再擡頭,已經見祖母和父親起身。
李裕牽了她的手一道入內,這次溫印沒再多看他,好像這一路已經習慣。
即便是廢太子,李裕也是天家血脈,于情于理,老夫人和永安侯都應當起身相迎。
李裕目光看向永安侯,永安侯一直在朝中,李裕早前就很熟悉,而老夫人處,他見過的次數少,但也有印象,李裕才松開溫印的手,朝着老夫人和永安侯拱手,“見過祖母,岳父。”
老夫人輕嘆,“折煞我這老婆子了,快起來。”
老夫人開口,永安侯便沒再開口。
李裕溫聲朝老夫人道,“李裕如今是庶人,無非是向祖母和岳父問候,哪有折煞一說?”
李裕已經能平靜說出這話,而非自暴自棄,老夫人眼中都是欣慰。
永安侯适時開口,“都坐吧,別站着了。”
廳中才都回過神來。
溫印上前,扶祖母回主位落座,父親也在一側落座。
李裕也一道上前,“早前昏迷未醒,阿茵一個人歸寧,眼下,當把敬茶補上,還請祖母,岳父受禮。”
溫印剛扶祖母落座,聽到他說這句,兩只眼睛都瞪圓了去,李裕早前沒同她商量過。
純屬自由發揮……
果真,祖母和父親都轉眸看向她,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方才李裕口中那聲“阿茵”也喚得爐火純青,阿茵是她的閨名,旁人不會告訴李裕,只能是她自己,再加上剛才李裕一口一個把敬茶補上,不說祖母和父親,就連溫印自己都覺得有些浮想聯翩了去……
李裕的身份特殊,永安侯也需在心中斟酌,有永安侯在,老夫人便未出聲。
永安侯不由多看了溫印一眼。
溫印:“……”
稍許,永安侯向老夫人道,“人之常情,也不算逾矩。”
老夫人跟着颔首。
劉媽會意。
當即,就有丫鬟抱了蒲墊上前,早前溫印回門代替李裕敬茶的時候,就是跪在蒲墊上敬茶的。
“不必了,颔首致意,心意到了便是禮數。”永安侯每一句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茶水端上來的時候,劉媽也備好了敬茶時要給新姑爺回禮的紅包,逐次放在老夫人和侯爺一側的茶幾上。
李裕先行至老夫人跟前,劉媽從身側的丫鬟手中端起茶盞,雙手遞給李裕,“請新姑爺給老夫人敬茶。”
李裕從善如流,“祖母請喝茶,祝祖母福壽綿綿,松鶴年年。”
他年紀雖然不大,但勝在眉目間的清朗俊逸,早前是天之驕子,眼下亦帶了少年天生的陽光,很容易讓人不想移目。
“好。”老夫人從他手中接過茶盞,又多看了他兩眼,然後輕抿了一口,放下茶盞,又将一側的紅包拿起,遞到他手中,“願你們夫妻二人相互扶持,日子和和美美。”
李裕雙手接過,“多謝祖母。”
黎媽上前,李裕将紅包遞給黎媽收着。
李裕又行至永安侯跟前,如法炮制,“岳父請喝茶。”
永安侯在朝中,他自己眼下的身份特殊,說什麽祝詞都不好,索性不說,廳中都心知肚明。
永安侯接過茶盞,也輕抿了一口後放下,将紅包遞于他手中,輕聲道,“身體康健,否極泰來。”
是一語雙關,但尋不到錯處。
李裕接過紅包,“多謝岳父。”
永安侯伸手扶他起身。
李裕又将紅包遞給了黎媽,黎媽一并收着。
溫印從開始就在一側看着,看得忘了眨眼,不得不說,李裕的一系列禮節和氣度都讓人賞心悅目,他敬茶,比她早前敬茶得時候舒服多了。
但為什麽舒服,她也沒來得及想明白,就聽父親開口,“坐吧,別站着了。”
李裕牽了她的衣袖一道去一側的偏位落座。
老夫人都看在眼裏。
莊氏一共帶龍鳳胎去過離院兩次,第一次回來的時候,勉強說他兩人還好,老夫人一聽就是不怎麽好,但怕她擔心,特意反着說的。
第二次回來的時候,龍鳳胎叽叽喳喳說了不少和姑父還有姑姑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的場景。
老夫人精明,光是聽龍鳳胎的描述就知曉他們兩人之間親近,再加上莊氏也提起,老夫人慢慢放下心來。
這次從入偏廳,李裕就牽着阿茵,阿茵也沒不習慣的舉動。方才,又熟悉自然扯了她衣袖,阿茵便同他一處,老夫人看在眼裏,也心底澄澈。
“早前聽說離院大火,可要緊?”歸寧時總要寒暄,偏廳大門又大氅着,禁軍塞滿了整個苑中,府中還有東宮的耳目,沒什麽能遮掩的,永安侯光明正大寒暄。
李裕應道,“勞岳父記挂,院中都還好,也都是阿茵在操持。”
一句話轉到溫印處,是體現尊重,也順帶将話帶到了溫印這裏。李裕是儲君,很清楚話怎麽說,事怎麽做。年紀不大,但圓滑世故。
永安侯是熟悉李裕的,老夫人見得少,但越看越覺穩妥。
溫印接着李裕的話道,“那處苑子原本就年久失修,很容易失火,早前是沒人住,人一常住,就容易走水。提前暴露也是好事,人都沒事,就燒了些苑中的物什,但不能住了,已經重新讓人在起圖紙,苑子會重建,等過完年關,開春就能動工。”
溫印徐徐道來,也解釋得清楚,早前老夫人和永安侯心中的顧慮也去了多半。
老夫人又問起,“那,眼下住在院中何處?”
“梅苑中有處賞梅閣,是座兩層的閣樓,寒意竄不上來,比早前的屋子好多了,而且視野寬闊,也賞心悅目。若不是主苑走水,還發現不了這處好地方。”溫印也是極會說話的人,被她這麽一說,壞事變好事。
李裕笑了笑。
老夫人放心了,這又看向李裕,“殿下身子好些了嗎?”
都知曉他昏迷了這麽久,在京中也不是什麽秘密,老夫人問起也是常理。
“勞祖母記挂,好多了,就是太醫看過,說還要将養。”說着說着,又迎風咳嗽了兩聲。
溫印:“……”
溫印差點都信了。
聽到李裕咳嗽,老夫人還是緊張起來,喚了聲“劉媽”,劉媽趕緊上前,換了杯溫水給他潤喉。
老夫人又叮囑了聲,“府中這兩日的碳暖添足些。”
“老奴省得了。”劉媽應聲。
老夫人又繼續問起,“離院裏的廚子可好,做的東西殿下還用得習慣嗎?”
李裕溫和應聲,“祖母,習慣的。”
溫印也道,“離院的廚子是黎媽從侯府帶過去的,變着方子挑着愛吃的做。我這趟回京有些畏寒,讓黎媽請了林家鋪子的胡師傅食療,每日都有菜式送來。”
“那就好。”老夫人放心了,便又朝黎媽吩咐道,“黎媽,你告訴劉媽一聲,這兩日在府中,讓府中挑他們愛吃的菜做。”
“是。”黎媽也應聲。
老夫人是內宅婦人,問起的也多是後宅中的事,溫和親近,沒有谄媚,亦無奉承,更沒有落井下石。
母後過世得早,父皇又忙于朝政,除卻年關時同父皇在一處話家常,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時候了。
李裕看向老夫人,心中莫名親切。
永安侯一直沒怎麽說話,等老夫人這處同李裕說完話,永安侯這才開口,“去書齋吧。”
歸寧都是男子一處,女眷一處。
李裕也起身,臨行前未忘同溫印說聲,“你先同祖母一道,我去去就來。”
諸事有交待,亦溫和,永安侯看在眼裏,“走吧。”
“好。”李裕與永安侯并肩。
放在早前,兩人是君臣,斷然不可并肩而行,而眼下,兩人走在一處,永安侯年長,沉穩,背影也要高出李裕許多,是親近的長輩同後輩一道的模樣了……
人都走了好遠,溫印的目光還落在他們兩人的背影上,莫名覺得踏實溫和。
“阿茵?”老夫人喚到第三聲上,溫印才回過神來,“祖母?”
“來祖母這裏。”老夫人開口,溫印上前。
老夫人溫聲道,“他同你父親在一處,別擔心。”
她,擔心?
溫印愣住,“不,不會啊……”
她該有什麽好擔心的,溫印繞到祖母身後,“我給祖母按按肩。”
老夫人笑起來,“你呀,難得回來,同我說說話就好了。”
溫印笑道,“一邊按肩一邊說話,也不耽誤。”
龍鳳胎也想要同曾祖母和姑姑一道玩,莊氏溫聲道,“我們先去苑中玩一會兒,晚些再同曾祖母和姑姑一處,曾祖母和姑姑許久未見了,讓姑姑同曾祖母好好說會兒話?”
龍鳳胎雖然不情願還是懂事應好。
莊氏領了龍鳳胎離開,老夫人這才小聲問道,“殿下待你可好?”
溫□□中飛快揣摩着祖母這一句話要問的意思,很快會意,支吾道,“嗯,好……”
老夫人看她。
她再次應道,“挺好。”
老夫人特意道,“我怎麽方才看着,他沒說話的時候大都在看你,就是說話,餘光也都落在你身上。”
溫印:“……”
溫印解釋,“他第一次來侯府,緊張吧。”
老夫人笑了笑,“祖母怎麽覺得你也緊張?”
溫印撇清幹系,“我是許久沒見祖母了,激動。”
老夫人不由笑起來。
溫印岔開話題,“劉媽,我想喝酸梅湯了。”
劉媽詫異,酸梅湯是夏天喝的,眼下都快年關了。
溫印撒嬌,“我就是忽然想喝了。”
老夫人嘆道,“去給她弄吧,從小就慣壞了的,要是不給她喝,她稍後能吃冰。”
溫印笑開。
劉媽連忙應聲。
老夫人拍了拍肩上的手,溫聲道,“來,到祖母跟前來,讓祖母好好看看,這月餘瘦了嗎?”
溫印上前,丫鬟置好蒲墊,溫印半跪在蒲墊上,老夫人伸手绾了绾她耳發,“這次回來,是真長大了。”
溫印:“……”
溫印還在揣摩祖母口中‘真長大了’幾個字的意思,又一眼看見祖母眼中的長輩期許,她忽然想起,她語重心長同李裕說長高長高的時候,李裕眼中看到的她是不是也是祖母這樣……
***
書齋處,李裕同永安侯一道。
早前在偏廳時,只是苑中有禁軍,眼下在書齋,連書齋內都有禁軍在,應當是怕他同永安侯單獨說什麽話,全無隐秘可言。
“坐吧。”永安侯卻似毫不在意。
李裕也在茶幾對側落座。
在朝中時,永安侯就同李裕熟絡,不像方才老夫人說話。
“白茶?”永安侯言簡意赅。
“好。”李裕應聲。
長風國中會煮茶的人不多,李裕早前同永安侯一處說的多是朝事,他也是頭一遭同永安侯在一處煮茶。
書齋裏的煮茶器具齊全,永安侯也似沒受書齋中的禁軍影響,泰然自若。
李裕越發體會溫印身上的那股平靜淡然是從何處來得了。
等燒開了沸水,永安侯先用木夾夾了茶杯在鍋中用沸水煮了煮,“在離院,阿茵有煮過茶嗎?”
李裕愣了愣,搖頭,“不曾。”
是不曾,而且大多時候是讓黎媽給她泡茶,她自己嫌冷,窩在一處不動彈,一面飲着熱茶,一面看書,用茶杯驅寒。
想起這幅模樣,李裕不由笑了笑。
永安侯看在眼裏,李裕斂了笑意,但知曉永安侯看到了,永安侯也沒戳破。等茶杯洗好,用木夾取出,放在一側備用。
書齋中伺候的小厮上前,換了另一壺水。
這壺水才是煮茶用的。
煮茶需要耐性,永安侯不急不緩,若行雲流水,李裕也不着急,兩人會不時說上一兩句話,但大抵都同煮茶有關,不涉及旁的。
等第一波水沸的時候,永安侯正好說起,“阿茵的母親還在世的時候,也喜歡煮茶,一有時間,我們二人就會在苑中煮茶,好像還是昨日的事,其實一晃眼都這麽多年了……”
李裕安靜聽他說起,沒有打斷。
一側,是壺中開始一點點冒氣泡的聲音,很應景。
“我同阿茵的母親是煮茶的時候認識的,那時也不知曉是誰,就是忽然遇到,一道煮茶,興起時說了十餘種茶的煮法,又逐一嘗試,不知不覺間,就從晌午到黃昏,還耽誤了路上行程,那時覺得時日過得真快,是最好的一個午後黃昏……”
李裕也是頭一次聽永安侯說起這些。
沒有朝中之事,也沒有時局焦灼,只有對故人的追思,懷念,卻不沉重。如同聽一個親近的長輩說起重要而簡單的事,越是平常的,越彌足珍貴。
他很少有這樣的時間。
他早前儲君,朝中各個恭維,很少有人同他說這些話。
他認真聽着。
“來。”第一波水沸是精華,永安侯盛于他跟前。
“多謝岳父。”李裕接過。
煮茶為風雅之事,再小的杯盞也分三口飲才不算牛飲。
“好茶。”李裕是覺不同。
永安侯笑道,“下次讓阿茵煮,她都會……”
李裕:“……”
李裕是想起在離院的時候,溫印大多窩在小榻上吃點心看書;要麽在梅苑裏賞梅,逗貓逗狗;再要麽,是逗他,想讓她煮茶給他……
李裕支吾了一聲,“嗯,好。”
永安侯盡收眼底,繼續道,“阿茵的母親過世得早,她從小就被我,還有她祖母慣壞了,殿下可有看到書齋苑中的那幾樹臘梅?”
言及此處,李裕颔首笑了笑,“看到了。”
尋常世家的書齋苑裏大抵都會栽種蘭花,青竹來襯托讀書的氛圍,亦或是四季常青的植物,很少見臘梅栽種在書齋苑中的。
臘梅冬季才開,也就是一年四季裏三季都沒有什麽看的,李裕方才就覺得奇怪了。
正好二沸,永安侯一面給他盛茶,一面說道,“書齋苑中早前栽種得是青竹,後來她給我悄悄拔了,換成了臘梅樹。”
李裕:“……”
李裕想笑,平日裏已經習慣了溫印的作風,如出一轍,不稀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永安侯繼續道,“只是偷偷栽了,栽得又不好,也養不活,我怕她難過,還得找人換成能養活的,又讓人專程盯着別出岔子,還要佯裝不知道埋在苑中沒有出頭青竹被換成了臘梅。”
李裕正好輕抿一口,眼中都是笑意,“後來呢?”
這個故事吸引人。
永安侯也笑道,“後來有一日,終于見端倪了,還要演戲,哦,這處怎麽成臘梅了。”
李裕笑開。
這也是李裕頭一次見永安侯的另一面。
水過三沸,再飲便淡了,有人喜歡飲淡茶的,但有人三沸後就會棄了。
永安侯開口,“嘗嘗旁的?”
李裕應好。
再起一壺水,由清湯煮沸,兩人依舊随意說着家常,因為方才說起過溫印了,便接着溫印小時候的事說,旁的一概都沒提。
溫印同祖母在一處摸葉子牌,噴嚏不斷的。
“是不是着涼了?”老夫人擔心。
溫印搖頭,“應當沒有,也不冷。”
侯府的屋子比離院暖和多了,要着涼也不應當是眼下。但很快,溫印就想起,是不是爹和李裕在說她的事?
溫印又噴嚏一聲。
溫印感覺如果是,那自己的底應該都被爹揭光了才是……
書齋中,永安侯繼續道,“阿茵是被我寵壞了,但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她娘親過世得又早,我不寵着誰寵?所以阿茵有時會任性,脾氣也大,殿下多擔待。”
永安侯說完看他。
李裕想起溫印會在半夜踹他下床,也會怼他吃蟲子了嗎,還會搶了他手中的紙頁,逼他重寫寫思楚亭……
李裕會意笑了笑。
永安侯也領會了,遂而放心,李裕這幅表情,那就是女兒沒吃過虧……
永安侯握拳輕咳兩聲,算是粉飾太平過去了,這個話題便也跟着翻篇。
李裕怎麽也想不到永安侯的心思,但又明顯覺察永安侯更和顏悅色了些,“嘗嘗這個茶。”
“好。”
***
入夜,李坦回了寝殿,貴平跟在身側。
今日是貴平輪值,回寝殿的路上,李坦一臉疲憊之色,貴平知曉殿下是今日見了天家的緣故。天家是被架空,軟禁在宮中,近日太醫說天家身子不怎麽好,殿下今日去探望,父子兩人最後又不歡而散。
其實李坦入內時,便遣散了旁人,旁人并不知曉他們父子二人說了什麽話,但最後李坦一臉怒意出來,也沒人敢多問。
貴平跟着一道入了寝殿中,李坦忽然開口,“在他眼裏,只有李裕才是他兒子,我不是!”
貴平使了使眼色,殿外值守的內侍官都撤了去。
不當聽的,聽多了并無好處。
“李裕就是一根頭發都比我好,我是他眼中釘,他同李裕才是父慈子孝!”李坦煩躁砸了月牙桌上的墨硯。
殿下都得了貴平的意思,無人敢入內。
貴平知曉他沒惱完,也沒出聲,果真,李坦繼續,“孤就是要讓他看看,誰才是他的兒子!”
貴平還未開口,殿外腳步聲傳來,有內侍官入內,“殿下,去永安侯府人回來了。”
李坦正在氣頭上,但永安侯府這處的消息,他同樣想知曉,李坦咽下惱意,“進來。”
“說吧。”李坦沒太多耐性。
“廢太子在侯府并無異樣,剛到侯府,補敬了晚輩茶。”
敬茶?他是天子血脈,若是敬茶,便是拿自己當庶民,他是真磨平了銳氣,還是演給他看的?
李坦沒吱聲。
內侍官繼續道,“後來在偏廳,老夫人過問了離院中的事,說的都是家常話。而後廢太子同永安侯單獨去了書齋,書齋煮了一下午茶,也說得都是家常事。”
李坦沉聲,“說什麽了?”
李坦反而介意。
內侍官道,“大都是同永安侯府二小姐相關的事,二小姐小時候的事,還有二小姐母親的事,沒提及任何朝中之事和時局,言辭間,多像親厚長輩和晚輩間的談話。”
李坦指尖微楞,貴平明顯見他臉色難看了幾分。
“然後呢?”李坦繼續問。
內侍官應道,“然後永安侯府老夫人,世子夫人,廢太子,二小姐,和府中的一對龍鳳胎一道用了晚飯。尋着習俗,翁婿飲酒的時間要長,小的回來複命時,永安侯和廢太子還在飲酒說話,但也同早前一樣,這次說的是酒,并無旁的……”
李坦沉聲道,“去吧,明日繼續盯着,明日回府中第一日肯定消停,看看明日。”
“是。”內侍官拱手退了出去。
李坦似是很累的模樣,在小榻上坐下,低聲道,“你也出去吧。”
貴平應是。
見李坦伸手輕捏眉心,貴平駐足,“殿下,沒事吧?”
李坦緩緩松手,擡眸看他,輕聲道,“剛才聽李裕同永安侯一道,說家常,像普通長輩和晚輩之間……”
貴平看他。
李裕垂眸,“我想起趙國公了。”
貴平低頭,“殿下,都過去了……”
“過去了嗎?”李裕重新擡頭看他,而後良久都沒再說話。
貴平緘聲。
……
離開殿中,貴平到了殿外,臨近年關了,東宮裏火樹銀花,一片喜慶之色。他想起那年年關,天寒地凍,他在路邊凍得瑟瑟發抖,腹中饑寒碌碌,終于回了萬昌街上。
他不敢扣門,從某處翻了進去。但府中什麽人都沒有,家中的物什也被搬光了。
他想娘讓他跑,讓他別回來,可他還是尋了回來。
但人已經不在這處。
他不敢久待,半夜裏,入骨的寒意襲來,也聽到路邊打更人路過說起,“聽說了嗎,可惜了原本有些姿色,被打得奄奄一息,最後還讓人牙子賣了去,得罪了權貴,能賣去什麽地方?”
“走走走,別說了,真被賣去下……反正,人早就沒了。”
他不知怎麽走在路上的,雙目通紅,渾身打着顫,咬緊牙關,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這條路長。
憤怒讓人無懼,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他想殺了陸平允!
那是他最黑暗的一個年關,喪失了理智,他想去殺陸平允,也根本沒想過他是不是能殺了他。
他被黑夜中的馬車撞到,馬車車夫驚慌失措,他半昏半醒,聽到對方說撞死了,快走快走,年關禍事纏身多不吉利!
他也以為他真會死了,但後來又有路過馬車停下,他聽到車夫說有人被撞了。
馬車簾栊撩起,對方看了看他,“救上來吧。”
車夫詫異,“殿下?”
對方淡聲,“也是一條命。”
他被擡上了馬車,馬車上的人朝車夫道,“去醫館。”
他看着對方。
李坦卻在看手中書冊,“你要是恨口氣,就別死,人命有時是比不過蝼蟻,但不是蝼蟻。每個人都有求生意義,你就沒有什麽不甘心,想做的事嗎?”
他動彈不了,但眨了眨眼。
他有,他有不甘心的事,他要殺了陸平允!他要找陸家讨回所有的東西!
李坦收回目光,“那你就好好活着。”
……
夜風裏,貴平收起思緒。
雲陶慌張上前,“公公,剛剛聽到的消息,陸國公的私生子陸秋實死了!”
貴平攏眉,陸秋實?
***
這頓團圓飯,是李裕到侯府吃得第一頓團圓飯,翁婿要在一處飲酒。
老夫人睡得早,用過飯便先離開了。
龍鳳胎實在坐不住了,晚些時候,溫印和莊氏又帶了龍鳳胎去玩耍,洗漱後又陪着龍鳳胎練了會兒字,偏廳那處來人說侯爺和姑爺還在飲酒,溫印又去了祖母苑中。
溫印陪着祖母說了會兒話,等祖母睡了,溫印才起身離開。
黎媽侯在屋外,同她說起,“殿下同侯爺喝高興了,怕是還要些時候,讓夫人先回,不用再過去了,這兩日天冷,路上風大。”
溫印點頭。
但苑中的路上,他想起哥哥過世,京中又逢亂世,是很長時間沒人同爹一道喝酒說話過了,今日李裕在,爹應當高興……
溫印回了苑中,她屋中早前的陳設一直沒有變過,都保留着,她并沒有陌生感。
她今日晨間就醒,一整日也累了,便先去了耳房中沐浴洗漱。
沐浴時,仰首靠在浴桶裏,又想起爹其實很少這樣喝酒,當當是想起她的婚事,心中內疚,所以想多同李裕一處,或多或少叮囑。
思及此處,溫印還是起身,不放心,便想着換衣裳去看看。
早前的衣裳就脫在耳房中的屏風後,也不用回屋中去換。溫□□中揣着事情,便也沒留意屋門打開的聲音。
衣裳方才随意挂在屏風處,她伸手去拿的時候沒拿穩,直接落在了屏風後。
好在是在耳房中,也不用披外袍去撿。
溫印剛從屏風後走出,就見李裕俯身,拾起裏衣給她。
溫印:“……”
溫印愣愣接過,整個人都僵住。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卻沒停留太久,眸間沾了酒意,湊近她側頰,又忽然停住,“阿茵,我好像,喝得有些多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不能三更一起發了,看一遍捉蟲都要看很久
而且內容多
下次還是分兩章發
晚安,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