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奇醫怪術
醫堂的堂主莊留舟大夫是妙林春百年醫脈的第四代傳人,精攻醫藥,有華佗再世之名。
莊大夫曾于書香學堂求學,也是杜先生的學生。醫堂內的藥工是夜落施救孩童的姨父,論情于理,莊大夫也不會駁人顏面。
雖然醫堂百年立規不收門外弟子,但是莊大夫是那求賢若渴的人,求的是業精于道,醫脈延續。如若一人身懷妙手的天賦,他也不會介意破一破百年的規矩。
莊大夫是一位年約四十餘歲的男子,身形雖瘦,兩眼卻炯炯有神,自有仙風道骨的氣派。
他看着信箋,不覺懷疑地打量了夜落幾眼,他自然不相信這個年貌不大的女子在醫術上有多大的精進。
“先生信中所言,你有岐黃醫治之術。你在何處的醫堂學習?”
夜落坦然自若地迎接莊大夫置疑的目光,面對他的問話,他取筆墨寫道:“不曾記得入醫堂學習。”
“你可能言語?”莊大夫試探着問。
夜落搖頭寫道:“小女身患口疾,不能言語。”
“你可會診脈?”
夜落:“不曾記起。”
“你可懂醫藥?”
夜落:“不曾記起。”
莊大夫耐着性子問:“那孩童你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夜落回複:“他面露驚恐,雙目圓睜,臉唇灰青,為氣息不暢之症。年幼之子,氣息不暢為吞食它物所致,小女之法,以腹氣之力,逼出異物,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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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大夫的眼神深沉不定,繼續探問,“你又如何斷定那孩童吞食它物,而非先天不足。”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孩童嘴饞,以竹竿敲棗,棗紅果甜,孩童吞食過度,不慎吞入果核,阻礙氣息,方成面容灰青的驚恐之狀。”
莊大夫贊同地點了點頭,“你觀察得仔細。”
“我瞧你右手書寫并無力氣,卻是為何?”
夜落直言不諱,“從記事起已麻木無力。”
莊大夫嘆了口氣,搖搖頭,“醫者診治,望、聞、問、切缺一不可。自古郎中診醫用的是右手,你如今右手有缺,如何診得脈?你先在醫堂住下,跟着榮侍藥溫習藥經,以後尚可再學診醫。”
莊大夫安排她從藥經學起,滲透入微,方成大器。對于這樣的安排,夜落自然喜不自勝。
可當她站在藥櫃前,看着藥櫃裏朱紅色的杞子,棕黃色的黨參、淺黃色的黃芪和深棕色的當歸,她的頭一痛,一道熟悉的溫柔重新浮上了腦海。
“白紙(芷)無情對影單,半夏鵲聲歡。思君當歸理金簪,忍獨活,夢西番……”
熟悉的清冽藥香,溫爛于心的藥理,飄飄浮浮的記憶,讓她禁不住淚流滿面。
“小姐,你怎麽了?”榮藥工站在她的身後,見她看着藥櫃的藥草黯然神傷,不解地問道。
夜落含淚回道:“慈姑穿山采紅花,走遍生地熟地,蘇子過江尋紫草,翻越常山淮山。”
榮藥工驚訝萬分,“慈姑,穿山,紅花,生地,熟地,蘇子,過江龍,紫草,常山,山藥,這其中是十味中草藥方。你對藥草如此熟悉,莫不是,你曾為一個侍藥?”
夜落落寞地搖頭,“只是覺得熟悉,仿佛深藏在記憶中,卻不知是否有學。”
榮藥工笑道:“既如此,你就跟着我,重新将這些天寶地材好好的溫習一番。”
在榮藥工的教授下,夜落細心地将百草重新學習了一遍,并詳細地記錄在冊。學至幾日,已是藥理精通,經手的醫藥無一不熟。
莊大夫心中留意,暗中觀察。
他私底下問榮藥工:“如何?”
榮藥工臉上掩不住的笑意,“一望就懂。”
雖說如此,莊大夫仍然探問:“你身旁放置的是何藥?是何作用?”
夜落看去,她身旁之物;
“白寇,辛溫,益氣調元,可止嘔和胃。”
莊大夫又問:“藥草炙制,其理如何?”
“炙制方法無差距,炙制需要加輔料。蜜炙調料微炒黃,溫中補益炙甘草;蜜炙款冬潤肺用,蜜炙黃芪補氣好……”
“藥物相合,亦有相克,藥量不一,其用不同,你可知如何用藥?”
夜落未經思索,下筆寫道:“花葉質輕用量輕,礦石貝類量需多;芳香走散量宜輕,後味滋膩量多闊。湯劑量比丸劑少,單味要比和方足。”
莊大夫喜形于色,一眼的欣慰藏也藏不住。
但是,他依然沒有打算教授夜落診醫。醫者診治,性命攸關,不容有失。況且,夜落的右手不能診脈。
還待細問,卻聽一聲大喊響在醫堂外。
衆人看去,只見一名壯漢背着一個少年跑入了醫堂。
“莊大夫,求您救救小兒吧!”聲音才入醫堂,壯漢就癱倒在地,背上的少年也滾落在了地上。
壯漢身體無力,聲音卻如洪鐘響亮。“大夫仁心,求您救救小兒,我兒不吃不喝,如今也不能說話,眼看已是沒幾日活頭,求您救救他!”
壯漢說罷,趴在地上猛叩響頭。
夜落與榮藥工忙将壯漢扶起。
莊大夫檢查了少年的身子,臉上愁容滿面。
“他究竟如何受傷?”他看向壯漢。
“未曾受傷……”壯漢回道,“七日前身子還無恙,回來玩耍後便不能說話,雙手總是指着下巴。小的瞧他身子不像有恙,也沒在乎,後來見他不能吃喝,方才緊張。
請了郎中,說是着了惡邪,需請相士行法驅邪。相士也請了,驅邪驅了三日,始終不見好轉。
可憐我兒好好的一個孩兒,如今卻形瘦如此,眼看快不行了。小的無法,連忙趕來醫堂,聽聞大夫華佗在世,請您妙手施救,小的全家定當感恩戴德。”
壯漢說完又要下跪,被夜落二人扶住。
夜落總覺得地上的少年面相熟悉,仔細一看,還真是熟人。
這少年比自己小上兩歲,長着一雙斜吊眼,總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
即使他如今奄奄一息,依然是倒眉豎目,像鎮門的財神,一派兇狠的面貌,令人心生畏懼。
這人正是整日嘲笑辱罵夜落的一個臭小子。幾日前,夜落與他在路途相遇,他指着夜落的臉哈哈大笑,“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啞子要入醫堂當大夫,這是天大的笑話。”
夜落猜測,就是那日起,這個少年不能說話不能吃喝,因為嘲笑過度掉了下巴。
夜落看了那少年幾回,看見他眼中的光芒黯淡地如一潭死水。
這種景象一入眼,她的頭部開始疼痛劇烈,雙眉緊皺在一起。她用手扶頭,靠在了牆邊。
她再睜眼時,正瞧見莊大夫神色憂傷,他搖着頭,言語中難掩惋惜。“令子之症,傷在下口,老夫剛于針灸,并無改善,你另請高明……”
壯漢心如死灰,癱倒在座椅,“你是神醫,你都說不能醫治,小的又該找誰去?”
夜落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那個少年年紀輕輕,聽聞此話,一眼的絕望,像被人判了死刑,沒有一絲生命的色彩。
她不由自主地挪動雙腳,來到了少年的身後。只見她閉着雙眼,雙手托住少年的下巴,在他的臉頰摸了一陣,少年想要阻止,手臂剛擡起卻又無力地垂下。
壯漢連忙起身,剛要沖過去,被莊大夫攔了下來。
只聽「咔咔」兩聲,少年的嘴合在了一起,他喉頭一轉,從喉間擠出一個字:“你……”
莊大夫親眼目睹整個施救過程,夜落奇特的醫治手法是他此生見之未見,徹底驚得他瞠目結舌。
“起死回生,這就是起死回生之術……”
他喉頭更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夜落睜眼,松開少年的頭,黯然地退;
到一旁……
她低垂着雙目,整個人如一尊雕像,陷入了靜靜的沉思中。
剛才那一救,是使命的召喚,是潛藏在心底中的責任擔當。
腦海中有一道白衣男子的身影,他望着她,道:“下颚複位其實很簡單,你仔細看清楚。”
她看不清夢中所有人的面容。這次,她卻真真實實地看清了那個男子的面容。他是一個醫者,留着一頭短發,與先今的大夫行為舉止皆有不同。
這讓她明白了一件事:她,就是一個醫女。
那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像瘋魔一般又哭又笑。他傾盡全力匍匐在地,虛弱的聲音飄向夜落。“姐姐,謝謝你救我一命。”
“爹,我餓了,我好渴。”
壯漢吓得魂不守舍,被兒子一喚,方才回神,“好,好,爹給你水喝,爹給你東西吃。活了,救活了!”
醫堂的醫工忙端來茶水湯飯,少年狼吞虎咽,不屑片刻将食物一掃而光。補充完體力,少年的身子雖不及往日精神抖擻,卻也能趔趄起身。
他朝着莊大夫和夜落跪拜行禮,“小人路晚,多謝莊大夫和姐姐的救命之恩,以後,您二人就是小人的恩人,小人至生不忘您二人的恩情。”
莊大夫連忙将他扶起,欣慰地查看一番,又說了些寬心的話,方才送路家父子離去。
夜落依然魂不守舍,怔在原地,眼中一片茫然。
“夜落,你怎麽樣?”莊大夫發現她神情有恙,扶她坐下。
夜落擡眼,滿目的沮喪氣餒,“原來,我是一個醫女,可是,我找不到以前的自己。”
莊大夫更咽一陣,安撫道:“沒事了,沒事了,你既然找不到以前,那就做好現在。今日開始,你跟着我診醫,你依然可以做一個名副其實的醫女!”
莊大夫言而有信,此後的五個月中,他将夜落帶在身邊,一言一止,一針一灸,傾囊相授毫無保留。
夜落對藥經過目不忘,對髒腑原理也是輕車熟路,可是她對診脈、針灸之法并不熟悉。
莊大夫愛惜女徒,從最初的醫藥經論,到煎藥、敷藥,乃至診脈、針灸之法,莊大夫不遺餘力地把手言傳。
他甚至每日為夜落的右手及口耳施針,試圖改善她身體的疾患。
“你的右手完好無損,右耳及舌根也并無異樣,可見身疾非胎中留患。老夫也無法猜透,你究竟是遭受何罪,才有此橫禍。”
對于莊大夫的論斷,夜落也只是苦笑。
所幸,右手在針灸治療下已能持物,麻木感卻未曾消失,依然不能診脈。
這些,絲毫不影響夜落的診治。
“夜落,你來。”莊大夫每次診完脈,起身轉往一旁,交由夜落繼續診治。
夜落自有自己的診治之道。
她用左手細細地診脈,并将診治細節用右手慢慢記錄在紙上,随後開出藥方,過程一氣呵成,完全看不出身子的不便。
莊大夫審核完夜落的藥方,總是滿眼的笑意。
夜落也是廢寝忘食地學習,從懵懂無知到順手掂來,這其中的艱辛自然難于言說。
別人只學一樣就花了幾年時間,她花了五個月學習了全部的醫經,學藝之精令人嘆服。
夜落除天賦異禀之外,人也特別勤勞。抓藥、整理不在話下,算賬、打掃也是得心應手。
更驚奇的是她還擅廚藝,她總是在午後做一份公子們從未吃過的點心,糕點精致味佳,令人贊不絕口。
醫堂內上至大夫,下至醫工,沒有人再議論紛紛,他們像對自己的兒女、姐妹一般相待夜落。
倘若時光不老,夜落願為女盡孝,一生追随在莊大夫的身後。只是,天不盡人願。
——題外話;
下颚複位需專業人士操作,非專業人士千萬不可效仿。友情提醒,日常時刻不要笑得太猛,否則真會掉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