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深夜送琴
五羊莊遠離京都,位于偏僻的鄉郊野外,馬車行了一個時辰的路,方來到一片綠蔭草地。只見白雲悠悠,綠草茵茵,牛羊成群,一望無際。
過了草地,才至一方集鎮,集鎮狹隘,兩旁随意擺放的小攤擁擠不堪,陣陣糞臭味和着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
适情以袖掩鼻,回頭一看,卻見夜落立在巷陌中一動未動,眼神盯着攢動的人流。
“姑娘在看什麽?”她問。
“熟悉的身影,人太多,也許是眼花缭亂認錯了人。”
夜落再向人群的深處搜尋了一道,始終未曾再見到那道清秀儒雅的身影。
可那襲玄衣又是那樣的熟悉,即使過眼一望,也深刻在她的眼簾中。
一定是他!夜落相信自己的所見,她不會看錯的,他一定潛藏在自己的身後,也不知他究竟有何意圖。
來到肉攤前,适情挑選了一些細細的羊腸,讨價還價一番,購置了滿滿一大袋。
二人原途返回,行至一半,卻見狹隘的路巷圍得水洩不通,不時有女子的哭喊聲從圍困的人群之中凄凄傳來。
不等夜落開口,适情先去打探了一番,回來就告知自己的見聞。
“哭喊的女子原是附近農莊的一名女奴之女。這名女奴得了重病,延誤了農工,莊裏的管家便将女奴趕出了農莊,留下女兒賣身續債。
女奴無所居處,又無錢救治,沒幾日暴屍荒野。女兒與管家商讨,願賣身換取銀錢,一半用以償還債務,一半用來安葬其母。”
“誰知管家不願,要求賣身銀兩全歸農莊所得。女兒自然不願,與管家争執不下,反招來管家無情的羞辱。
女兒又怒又氣,也不管能不能賣得出,當即與農莊的婆子吵鬧了起來,哭得當真凄慘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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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落最見不得別人可憐,她從袖中取出十兩銀子交與适情,“替她贖了身,讓她好好安葬阿娘。”
适情會意,拿了銀兩,當下便與農莊的婆子口舌之快争論了一番,又将管家披頭蓋臉地數落,說得二人無言以對。
适情為女子出了惡氣,用五兩銀子為女子贖了身,又将剩下的銀兩交由女子,囑咐好生葬母。
那女子跪拜在地,千恩萬謝,拿着銀兩跑入了人群之中。
沒有熱鬧可瞧,人群一哄而散,路巷總算空出了一條可獨行的道路。
兩人兜兜轉轉,方走出了五羊莊。她們在原定的地方等候了許久,都未等到原先的馬車,眼看夜色蒼蒼,黑幕即将降臨,夜落的心裏不免有些着急。
适情氣得直跺腳,“這混小子跑哪裏去玩了?這麽晚了還不知道回來。”
正焦躁間,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從遠處跑了過來,跑至跟前,夜落才看清這是一名年約十六歲的女子。
女子雖與适情年紀相仿,卻比适情小了半號,雖生得面黃肌瘦,卻也是眉入兩鬓,眼若清水,一身寬大的灰衣粗袍掩不住柔弱嬌秀。
适情向夜落解釋:“這是農莊裏那位可憐的女子。”
夜落心下明了,這女子重情重義,為了那十兩贈銀,拖着一雙破舊的布鞋一路跑來,跑得半邊發絲都被汗水粘在了臉上。
“尊堂可已安置?”夜落問。
女子雙膝跪地,連叩了幾個響頭,擡頭時眼中帶淚,一張小臉像一朵風雨摧殘的蒲公英,散發着堅韌不拔的氣息。
“阿娘已入土葬,奴叩謝小姐大恩!請小姐莫要嫌棄奴愚鈍,以後,奴侍奉小姐身側,從此當牛作馬,任由小姐差遣。”
這女子一會小姐一會奴,聽得夜落耳朵生疼。
“你快起來……”适情将她扶起,将一張紅紙遞到她的手中,“給,這是你的賣身契,從此,你便是自由身。”
女子縮回雙手,将賣身契還回适情,“小姐既買下了奴,奴便是小姐的人,奴哪也不去,只跟随小姐身側。”
“你叫什麽名?”夜落扶起她,眼中一片憐惜。
女子回道:“奴名喚花奴。”
夜落嘆道:“生之為奴,情非得已,何苦名又為奴!我瞧你身似浮萍,風雨飄搖。不如我為你改個名,你看可好?”
女子感恩叩謝:“奴謝小姐賜名。”
夜落擡頭望着天空,金色的晚霞餘光照耀着黑夜前的安逸,若隐若現的雲彩宛若水中的游魚自由自在。
夜落感同身受,幽幽嘆息:“人之一生,總是疾苦相随,願你今後的時光如魚得水,自在逍遙,以後,你不再是花奴,水遙就是你的名!”
水遙得名,自然喜不自勝,她又要跪下,被夜落一把拉住。
“我這裏沒有主子和奴,只有兄弟姐妹,你既無家可歸,可願與我一道?”
水遙感激涕零,“願永伴小姐身側。”
“适情,你看,我們沒有白來一趟。”夜落抿嘴而笑。
适情咯咯笑道:“恭喜姑娘又得一妹妹。”
說完,适情不忘做自我介紹,又道,“姑娘既認你為妹,你盡可稱姑娘為姐姐,不必再喚作小姐。你也可以和我一樣稱呼姑娘。”
相互認識之後,幾人再閑敘了一番,小厮才駕着馬車姍姍來遲。
原是這小厮口渴,找了家路店讨水喝,喝着喝着看見人群劃拳助興,覺得新鮮,在旁邊看了一陣,這一看卻忘卻了時辰,氣得适情将他奚落一番。
四人一馬當下往京都方向趕去,至京都時已是戊時五刻,長平街燈紅酒綠,已過了出城的時辰。夜落無法,只好找了一家客棧住下。
适情合着夜落的口味點了幾樣精致的小菜,願以為夜落勞累後會多吃一些,卻見她心不在焉,胡亂吃了幾口,也不知道到底合不合她的心意。
“姑娘勞累半日,不如早些歇息,我帶水遙妹妹上樓洗漱一番。”
夜落也覺倦意,上樓就躺卧在床,躺了許久,翻來覆去總是難以入眠。
華燈高照時,人聲鼎沸,一片喧鬧将夜落的睡意驚醒了大半。
夜落無奈地推開窗,只見皎潔的月光下,一只白鴿騰空而起,白色的羽毛從窗前撲閃而過,沒入了黑夜中,白鴿飛處,一個女子的身影避如風馳電掣,身形未見,只餘清風一陣撲面而來。
夜落推門一望,門前空空如也,哪還看見人影和鬼影。
半夜放飛白鴿,這女子可真是好雅興!夜落不覺搖搖頭,重新将門關上,又将門栓栓得緊密無縫。
亥時二刻,已至定昏時,門外響起一陣輕輕的「篤篤」敲門的聲音。
夜落警惕心生,翻身坐起。
門再次敲響,門外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說話的人是适情,“姑娘,你可歇息了?三公子來了。”
一聽雲行期到來,夜落的心中有一絲驚喜,也有一絲疑惑,這麽晚他為何來此?
夜落穿好衣衫,點燃了蠟炬,一打開房門,就見立在走廊上的男子。
昏黃的燈光下,雲行期搖着一把白色的折扇,臉上帶着一片溫柔的笑容,身上的白衣如雪,俊秀如畫中走出的男子。
“不知皇子莅臨,請恕民女之罪,客棧簡陋,皇子請入屋歇坐!”夜落福身,邀請雲行期入房。
雲行期面露喜色,剛跨過門檻,突然想起一物,又邁過門去,将地上放的一件寬大的物件抱起,才進到房內。
夜落好奇地看着那個物件,只看見遮蓋得不留縫隙的黑布,未知何物。
适情朝夜落擠眉弄眼,施禮後關門退去,房內只剩下雲行期和夜落兩人,氣氛安靜得有些尴尬。
夜落為雲行期斟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他伸出手,卻不為接茶,只将夜落的手緊緊地握在手心。
“心夜,能見到你,真好!”雲行期的笑容帶着一絲不安,臉上因不安偷出一抹桃紅。
夜落的臉頰也因為這近在咫尺的距離泛起兩朵桃花。
她慌忙抽回了手,避開幾寸距離,寫道:“皇子深夜到訪,不知所謂何事?”
雲行期收起折扇,低低吃笑,他鮮少見着夜落如此慌亂的神态,心中有意打趣,“心夜如此,是不歡迎我的到訪?”
夜落哭笑不得,頑皮地回他:“皇子深夜到訪,若壞了我閨閣女兒的名聲,可別怨我糾纏你。”
“求之不得……”雲行期又是戲言;
幾句,“我心裏記挂着你,也念着你的心思,今日你好不容易留住京都,我怎能不來相會?”
說完,雲行期起身來到黑色物件的旁邊,一擡手掀開物件的絹布,一架通體瑩白的豎琴呈現在眼前。
先聽「心夜」,夜落已經手足慌亂,再看此琴,熟悉的破碎的記憶變成一道道尖銳的利刃,一遍一遍地剜着她的心。
面前的這架豎琴與當日記憶中的白琴如出一轍,琴體瑩白,弦有四十七,琴頸呈雙峰。
若論價值,此琴的均為白玉制成,觸之溫潤,價值連城,比記憶中的貴了不知多少倍。
雲行期收斂笑容,鄭重說道:“得知你在京都入住,我連夜将這玉琴送來,心夜,這可是你想要的琴?”
夜落又是一陣心痛,痛得跌倒在地。
“心夜,你怎麽了?是否身有不适?”雲行期将他扶起,臉上憂心忡忡。
夜落痛苦的臉上洋溢着滿眼的驚喜,她抓住雲行期一雙如玉溫潤的雙手,寫道:“皇子可信前世今生?”
“信……”雲行期的心跳漏了幾拍。
他收斂了笑容,反抓住夜落的手,認真又鄭重地說道:“我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覺得你是如此的熟悉,就像住在我心裏、夢裏的女子,如果有前生,我相信前生我們一定是相識相知的人,今生再相遇,是為了續前生未了的緣分。”
幾句軟軟的話語,将夜落一顆彷徨不寧的心擊碎得如同琉璃。
她雖然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失憶,也不知道為何自己身有口疾,但有一點可以确認,雲行期就是記憶深處那個溫柔似水的男子,即使此生未曾相認,前生必然也是相知相許。
雲行期繼續剖露心跡,“你的今生如何我并不知曉,我只知道,你是我所鐘情的女子。自分別後,我總是徹夜難眠,眼裏心中都是你的身影。”
“心夜,你曾說要報答于我。今夜,我只想問,你可願以身相許,日後我封地為王,你可願做我的王妃?”
白衣高潔,言語誠摯,手心的溫度持續傳來,朦胧了夜落的雙眼。
她取出一手,工工整整地寫道:“知君用心如日月,與君相逢未嫁時……”
雲行期拂去她臉上的淚滴,“心夜,你受苦了,你放心,以後,有我在你身邊,不讓你再受一絲委屈。”
夜落執手無語,腦中閃過一道誓言,“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你若遠去,我也陪着你。”
四目相對,燭光微微,心意暗合,兩人只顧微笑,臉上的紅暈清晰可見。
雖說執手無語,心中卻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有期待,有歡喜,也有甜蜜,夜落心想,這就是愛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此後,心有落處,願望可期。
眉目對了半夜,終被一道更鼓喚醒了理智。
雲行期一把抱過夜落,在她耳邊戀戀不舍,“皇城哨禁,不宜停留,改日我再探你。”
夜落回了他一份少女的嬌羞,雲行期看着歡喜,又懊惱皇城的規矩,緊緊抱了一下她的身子,才離開了客棧。
目送雲行期的身影隐入了無邊的夜色中,夜落仔細地摸着琴,摸了半夜,忍住了彈奏的想法,終不敵倦意,下半夜和衣卧下。
夜間,她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男子依舊面貌模糊,來到一家看似店鋪的地方。店鋪裏放置着許多奇形怪狀的物件,這些物件并不陌生,然而此世卻未曾見過。
男子牽着她的手,坐在一張狹長的凳子上,他們的面前放置着一架寬大的琴,此琴與玉琴不同,琴體通體呈黑色,琴鍵是黑白兩色相間。
男子将雙手放在琴鍵上,十指靈動,指尖飛舞,一串串美妙的音符從他的柔指下逸出,在空中婉轉成一首悅耳的音律。
此曲如此的熟悉,她卻記不得曲名,男子說,“心夜,你知道此曲的曲名嗎?這首樂曲名為「愛的紀念」。”
夜落還待問什麽,身子卻突然被一股吸力吸往一個黑色的漩渦中,四肢百骸又是一陣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心跳像死神勒索一樣的窒息,她再次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停止跳動,毫無生命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