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上人間

街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

奚香十裏的廂房內,奚三爺合上了賬本,正阖目歇息。一陣敲門聲響起,帶着幾絲急促和謹慎。

“何事?”奚三爺閉目問道。

門外傳來周掌櫃的聲音,“主家,有許多的食客來到咱們食肆,卻不是來吃飯的,他們都是問路的人。”

奚三爺哼了幾聲,“問路?趕出去罷了。”

周掌櫃在門外回道:“主家,他們問的是一家食肆,名為「天上人間」。在下剛去瞧過了,在咱們食肆的對面,新開了一家食肆,匾額上題名就是這幾個字。”

奚三爺半睜着眼睛,讓周疊匆進到了廂房內,“你說的,可是對面塗家那個不成氣候的食肆?”

周疊匆點頭回複了奚三爺的問答。

原來是那家奇名怪狀的「魚戲水」,奚三爺不禁搖了搖頭。“無需大驚小怪,只不過換了個名稱而已,翻不起什麽風浪。”

周掌櫃看着奚三爺欲言又止,默默地退了出去。

幾日後,奚三爺出了廂房,來到天上人間的門口,看着排成幾列的隊伍,他再也無法高枕無憂。

這幾日,賬本的數字呈現空前的低落,就餐的人數減少到原先的六成。

如此下去,他的奚香十裏将出現持續虧損的局面,連基本生計都将難于維持,這是每個商人都不願看見的事情。

他偷偷差人去排隊,想探究這些紙包內的食物到底其味如何,還沒排到,一名雙眼靈動的女子告訴他們,今日的小食已售完,明日早些來。

奚三爺拉了一個少年相問,“這位公子,你倒是說說,你手中的這份吃食味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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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味道,那少年口中回味無窮,贊不絕口,“這位老爺,您還沒吃過吧?那您明天可要趕早來。這天上人間的字樣并非是白寫,這食物的味道果真是人間佳肴,世間美味。

您聽過梨花酥嗎?一次做一次,踏遍鐵鞋也是無覓處,今年有幸,終于吃上一口,也不枉幾個時辰的等候。”

奚三爺再顧不上那少年的贊嘆,「梨花酥」三個字重重地擊在了他的胸口,讓他感到空前未有的一份壓力。

去年,梨花酥盛行之時,他讓廚工參照食物的外形與味道也做了一些香酥售賣,沒成想食客品嘗後大失所望,他也差點因為這些梨花酥砸了自己的招牌。如今再見梨花酥問世,他的心中忐忑不安。

第二日,未至黃昏,他讓小厮早早地排在隊伍中,終于買到了一份油紙包酥。幾人看着那香味濃郁色澤宜人的香酥,無不驚嘆外形的精美絕倫。

奚三爺與許又各試嘗了一口。口中的香味彌漫,刺激着每一個味蕾,奚三爺的臉色随着口中的餘味逐漸變化,最終變得如死灰一般難看。這種佳肴何止是棋逢對手,這簡直是打敗天下無敵手。

奚三爺氣怒之下,将那份缺了一個角的香酥猛然揮甩落地,變成了一堆碎酥。

許又咽了咽口水,“老爺,請您息怒。”好不容易買到的香酥,還未盡其味,便忍痛棄舍,實在是暴珍天物。

“出去吧!”奚三爺幽幽地說完,忙喚來小厮,在他的耳邊聲手俱用的交代了一番。

既然不能用菜品打敗對手,那就用老辦法吧,給對手一點警告。

對于打砸鬧事,奚家的下人向來不負主望。只要主人一聲令下,他們即刻能招來一群人,将對方的地方砸個稀巴爛。

早在幾年前,他們打砸的技術就能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且不留下把柄。

幾名壯漢借口吃食不幹淨,非拖着一個半老不死的人來賴賬。那售賣的小姑娘明眸皓齒,自不能認帳,三言兩語就吵了起來。

即是鬧事,自能不能吵吵算了。兩方争吵不休之下,壯漢們便動起了手,見着東西便摔,見着桌椅就砸,沒幾刻,就将新開張的食肆連同招牌一起給砸了幹淨。

奚三爺站在廂房內望着窗外的景象冷笑,“跟我鬥?真是不長眼!”

他以為被砸之後,對面食肆的店家會明理識相,要麽關門歇業,要麽改道他行。可是,一切的發展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內。

天上人間不但未能關門大吉,竟然還重新裝飾一新,未幾日,又重新開門迎客。

重開業那日,天上人間擂鼓聲動,熱鬧歡快的氣氛渲染了十裏上空,連沈明府也攜親眷親自前往慶賀。

奚三爺的雙眉從樂鼓聲響時就未舒展過,他問小厮:“天上人間的主家是誰?”

小厮回道:“老爺,主東家仍為塗家,小的剛瞧見塗安寧在餐館內迎接沈明府。”

奚三爺罵道:“糊塗的家夥,那塗家有何能力你還不知?能驚動沈明府的人必定非比尋常,去查。”

小厮被罵後,忙低頭哈腰出了門,召人去查事情原委。不過半日的時間,小厮便回道:“老爺,小的剛已調查清楚,天上人間的東家共有七位,司廚、掌櫃、司賬先生皆為東家,塗家也是東家之一,不過這大東家仍未得知,聽說是一名年輕的女子。”

奚三爺依舊靠在窗邊,神情凝重地望着對面的人山人海。“你可查清楚這女子與明府的關系?”

小厮回道:“老爺,兩者并無關系。咱們砸了她的店後,店裏司賬的女東家去了趟衙門擊鼓鳴冤,回來後便大張旗鼓地隆重開業,她們将二樓也一并開了,不但售賣小食,還制作菜式佳肴。今日新開張,已是人滿為患,這排隊的人群都候到咱們店門口了。”

“我看的見。”奚三爺沒好氣地說。

小厮見沒讨着什麽好,雙眼一轉,出了個主意。“老爺,要不我叫幾個兄弟再把他們店給砸了?”

他剛一說完,一邊臉就被奚三爺一個巴掌揮得七葷八素。

“不長眼的家夥,誰借你的狗膽,敢在沈明府頭上動土?你要作死不成?”

“老爺息怒,小的不敢。”

那小厮也是聰明得很,挨了一巴掌立刻就明白了事理。這天上人間的東家因為他們的打砸前往縣衙,明着為擊鼓鳴冤,暗裏卻找明府成為依靠。

有了官府為靠,誰還敢再打它的主意,誰又敢再惹它。這一打砸,竟是塞翁失馬,因禍得福。如今借他們十個膽,也不敢跟官府作對,更不能在太歲頭上動土。

如果僅僅是門庭寥落也就罷了,可事情的發展遠不在奚三爺的意料之中。

對方門庭若市,自家的掌櫃、廚工、小二卻聚在一起打瞌睡,實在讓奚三爺看不過眼,這幾人自然也免不了一通受罵。

罵過之後,奚三爺本也不在意。沒想到周疊匆和許又來到了他的廂房內,一開口則揚言辭別。

奚三爺将一碟賬本甩在二人的臉上,罵道:“滾,出了我奚家的門,他日跪着求本老爺也不答應。”

奚三爺冷笑,離了他奚家,他們何處可去?又能成何事?

奚香十裏的生意持續低落,先前還有些老顧客,

後來連老顧客也圖新鮮,轉眼改道成了天上人間的食客。

奚三爺決定推新避陳,高銀錢請了一名廚工,也在門口大推新菜品,卻依然吸引不了門外等候天上人間席位的食客。

這日晚間,奚三爺正依靠窗邊,看着對面小樓的車馬如流,小厮急促的聲音飄了進來。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如此大呼小叫?不成體統。”奚三爺沒好氣地斥罵。

小厮低着頭,輕聲說道:“許又和周疊匆,他們,他們好像去了對面的天上人間。”

奚三爺怒目一睜,有些不相信。“你說什麽?”

小厮見狀,悄無聲息地退開了幾步,依然輕聲說道:“許又和周疊匆去了對面的天上人間,小人已打聽過。周疊匆當了司賬,許又成了司廚。”

奚三爺恨罵幾聲,“吃裏扒外的東西。”可無論他如何罵,事實已不能更改,在這天時、地利、人不和的現狀下,奚三爺只好尋求自家大哥的幫助。

奚家當家作主的人是奚大爺,也是奚三爺的兄長。

早年時,奚家官襲三代,至奚大爺父輩這代,便跟随沈家一起歸隐田園生活,改為商道,創建了食、醫、樂幾間軒面,成功占罷了幾處熱鬧繁華的地所。

大爺主掌牧、樂,二爺掌醫道,三爺掌食道,各有分管,卻也未曾分家。經過幾十年經營,奚家也成為朝歌的一門望族。

奚三爺掌控的奚香十裏本是財源茂盛的地方,如今的收銀遠不抵月支。不僅食肆大額虧損,奚二爺的醫堂受離香堂的影響,同樣支不付出。

奚家的大小當家受到了身家的威脅,齊齊入祠堂商讨對策。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出的不少馊主意,直讓奚大爺連連搖頭。

奚三爺知他有話要說,恭謹地問道:“大哥,您看如何是好?”

奚大爺放下茶杯,杯蓋置于桌上碰撞出清脆的響聲,這聲音一響起,立即壓制了一片不絕于耳的嗡嗡之聲。

祠堂內靜默如煙,男男女女的眼神都往主家看來。奚大爺不緊不慢,拖着聲尾說話。“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查清楚這背後的東家是誰。”

随着奚大爺手指敲打桌面的聲音,一名奴仆裝扮模樣的中年男子躬身進入堂內。

“回禀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各位當家,小的查清楚了。天上人間的大東家,名喚夜落,是個孤女,無親無故,一年前才到此地,她還是個啞女。去年的梨花酥就是她親手所制。”

“叔伯,夜落這名字很是熟悉,好像在哪聽過。”說話的是奚夢兒。

她身旁的鄭爺也冥思苦想,只見他突然恍然,大腿拍得啪啪響。

“各位叔伯,我想起來了,風香街的離香堂,那名神醫娘子名就叫夜落,她也是個啞女。”

奚大爺停止了手指敲打桌面的動作,眼神漸暗了下來,但聲音仍不緊不慢。

“她是離香堂的送子觀音,還是梨花酥的主廚。看來,這女子跟咱們奚家的過節不小呀!可有查清楚這女子的身後之人?”

那名奴仆模樣的男子回道:“大老爺,這女子與沈将軍來往親近,又與沈明府的公子交情深厚,還與雲家的公子們有交情。”

“雲家?”奚大爺悠然靜思,“靜觀其變,不可胡為。”

他說不可胡為,別人也不敢為,尤其是鄭爺夫婦。當奚大爺銳利的眼神掃向他們時,他們低着頭大氣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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