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青蘿紅豆

十裏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

浮玉,南河畔。千燈萬火映照碧雲,高樓內外遍處是濃妝豔抹的女子,尋歡作樂的游客絡繹不絕。

笙管笛蕭和着熱烈的歌聲風情萬種,在清澈的月光下挽起天空中的銀河悠悠。

夜落帶着路晚,幾日前從朝歌出發,一路直奔至浮玉。

書語、寒夜兩個人名讓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有關自己的身世之謎,她無論如何也要親自來确認。

轉過亭欄,路過畫橋,二人來到了湖邊一處竹林內。

雨後的竹園格外得幽靜,條條曲陌小徑幽幽郁郁。林內坐落一間幽靜的茶館,夜落入內,選了一桌靠窗的席位,點了兩壺茶,一邊聽着講書,一邊不急不慢地飲茶。

畫橋流水的光景朦胧而又妖嬈,在夜落的心中打開了一道記憶中熟悉的大門。

這個地方,她好似來過,就像是熟悉的故鄉,處處是親切的鄉音和懷念的氣息。

思緒飄浮間,只聽一道驚木拍響,“各位客官,您道後續如何?欲知後事,請聽下回分解……”

說書先生為他今晚的故事結了一個尾,夜落等的就是他這個結尾。她斂聲屏氣,取出準備好的東西交給路晚。

路晚來到廳中,将一張紙條和二兩銀遞給說書先生,“我家小姐想聽浮玉南河的奇聞怪談,勞煩先生講訴。”

說書先生接過銀兩,手中一驚。尋常百姓聽書只給幾個銅板,這位小哥直接給了二兩銀子,可見是貴客。說書先生不敢怠慢,忙道了謝。他一拍木板,開始娓娓道來。

“若說這浮玉趣事,倒有幾樁奇聞。二十年前,南越的一只金鳳凰飛入了皇城,寵冠後宮,貴為上妃。

浮玉同樣也飛出了一只金鳳凰,入了皇城,成為後妃的得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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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後,各府的達官貴人都摒棄迎風賞月,他們專注做一件事,挑選各處年小且資質優異的女娃兒,認作義女養入府中,從小教授琴棋書畫……”

仔細聽來,說書先生的描述與塗寧安所說的七七八八,大徑相同。

浮玉瘦馬盛行十餘年經久不衰,至如今薰天赫地。各府精養的女子到婚配之齡,成為王候将相争相搶奪的東西。

浮玉崇尚南越之風,每年舉行花魁賽,意欲挑選出絕佳的女子,為各府的前途鋪上一條光明的道路。

這些精養的女子為的就是十年磨一劍,憑才藝在花魁賽中一舉揚名。

經過賽選,參賽的女子被當地的官員暗默分列為三等。上等女子,為才情橫溢的絕色佳人。

中等女子具有才情,但樣貌不如上等女子嬌美,屬于秀美一型。

下等女子與普通百姓人家相比,自然才貌雙全,中人之姿,可與上、中等女子相比,卻有些差強人意,屬于小家碧玉型。

二十年來,被列為上等的女子屈指可數,飛入皇城的鳳凰也就那麽一家,其他的都是落入尋常巷陌,被養父當成禮物,送入達官貴人的府邸。

傳說中的絕色佳人除了成家的小姐,還有兩位名揚浮玉。這兩位小姐就是塗寧安口中的「書語羞花」和「寒夜遮月」。

“各位看官,您道奇也不奇?同一年出了兩位絕色佳人,分居在兩府中,引來了多少王公貴族争相留連,連皇城中的皇子也時常光顧……”

三年前的舊事如今再次翻來,說書先生口若懸河猶覺不盡。

後續的事情也如塗寧安所言,兩位小姐同時愛上了皇城中的皇子。她們互相猜忌,互相陷害,一發不可收拾。

“書語小姐一夕容顏被毀,痛不欲生,當日便投河自盡。其父一口怨氣難忍,也令人在寒夜小姐的茶飯中下毒,并雇人深夜挑斷寒夜小姐手中的筋骨,毒其嗓音,斷其醫術,投入南河,從此杳無音訊。兩位絕色佳人,就這麽誤了終生,落得個煙消雲散的下場……”

說書先生還待講些其他趣事,夜落卻早已起身。

挑斷筋骨,毒其嗓音,投入南河,這世間何有如此多的巧合!

她向說書先生打聽了寒夜的府邸,終然有九分湊巧,她也一定要去确認一番。

次日一早,夜落帶着路晚在商販的指引下來到了一座府門之外。

此府宅位居浮玉的繁華路道,一看就是當地的富貴人家。遙遙一望,府內亭臺樓閣錯落有致,與官家的府園相差無幾。

府宅前的石獸威風凜凜,氣派的匾額刻寫着「肖府」二字。

肖府?這裏可是她的家?

夜落搖搖頭,記憶中好像并無此處的分毫。

她向門衛自稱為寒夜小姐的朋友,幾年前與寒夜小姐有過一面之緣,情趣相投,今路過浮玉,前來府閣拜會。

聽聞寒夜小姐之名,門衛不敢怠慢,忙向內禀報。

不一會,就有一個奴婢出來回話:“老爺有請貴客入內。”

夜落将寫好的宣紙交給路晚,帶着他跟在婢子的身後,來到會客的廳堂。

一名四十餘歲的男子已落坐在主座之上,男子着一身輕軟的綢絲華衣,頭頂一冠碩大的玉簪,彰顯着主家的奢華。

府中能有此華貴妝扮的男人,除了肖老爺并無二人。

“小姐是小女的朋友?”肖老爺一手撫着臉上的長須,一雙細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夜落一番。

夜落點了點頭。

路晚恭敬地施禮,道:“我家小姐與寒夜小姐三年前因緣際會,有招一面。我家小姐傾慕寒夜小姐的才情,今日游歷浮玉,想念舊人,特來探望。”

“敢問小姐家住何方?”肖老爺問道。

路晚回道:“華升城南良餘。”

夜落的嘴角泛起一絲笑意。肖老爺從她入門開始就一味探究地打量着她,那份眼神有警惕也有陌生,這份眼神足以說明,他不認識她。

這世間哪有父親不識女兒之理,自己養了十幾年的女兒,縱然身世相似,樣貌卻總不會改變。

夜落自稱寒夜的好友,他也沒有驚異,如此看來,她并不是肖府的義女。

既然确認了身份,夜落也不願多作停留。

路晚彎腰,又是一禮,代言道:“寒夜小姐若不便相見,我家小姐先回客棧,改日再來府中拜訪,打擾老爺!”

夜落屈膝行禮,一腔沉重的心事瞬間變得輕盈飄逸。

二人剛行至門邊,肖老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慢着……”他說道,“你說你是小女的朋友,小女自小養于閨中,并未結交什麽朋友,你到底是什麽人?”

夜落停步無語。

肖老爺聲情俱備,喚了一聲,“夜兒,是你嗎?”

只這一聲稱呼,猶如五雷轟頂,擊得夜落動彈不得。

“那歹人究竟做了何事,讓你這般口不能語,樣貌改變如此,連我也差點認不出來。”

夜落猛然返身,看着肖老爺,眼中滿是震驚和恐懼,“你說什麽?”

肖老爺未能聽到她說什麽,眼皮一跳,問道:“夜兒,你怎麽了?”

夜落猛然搖頭,無法接受這樣的稱呼。她一轉身,馬不停蹄地跑出了肖府。

她茫然無措地跑着,直到跑不動,累倒在一座橋畔。

路晚一路跟随夜落的身後,直到她依靠在橋下,他才追上。

他氣喘籲籲扶着夜落坐在河畔,看着夜落一臉的傷心,他既是擔憂,又是無奈,急得快哭了,“姑娘,你別吓我,你怎麽樣?”

夜落看了他一眼,抑制不住地抽噎起來。

自己艱難困苦尋找過往的身世,找來的竟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罔顧人命,争風吃醋,不清不白,出身污泥,淪為權貴手中的玩物。這樣的身世,縱然有着千般的風華,也是低微入塵埃。

浮玉雙嬌心儀的男子,是襄王麽?

他在「賽五月」和将軍府中時,看向自己的眼神帶着異樣的冷冽和戾氣。

她當時不明所以,只道這個公子厭惡陌生人。如今看來,他是認出了自己的身世,他的恨與戾,是因為自己逼死了他心儀的書語而憎恨嗎?還是因為自己的樣貌有所改變令他不敢相信自己還活在這人世間?

他說要她照顧好書語,他該是多麽相信她,把他心愛的人交給她,她卻害死了他的心上人。他應該是傷心、痛恨、憤怒的吧!

所以,他指使王三半路取她的性命,又時常半夜潛入夜府擾她的安寧,他是連她的茍延殘活都要奪去麽?

早知如此,不如将命早日還與他。

夜落只一味地靠着路晚的肩頭胡思亂想和哭泣,把路晚吓得茫然失措。

他安撫又不會,不安撫又心疼,左右不是,最後只能用雙手敲擊自己的腦袋。

離開肖府後,夜落央求路晚駕車,行色怱怱,連夜離開了浮玉。

二人風塵仆仆趕到朝歌,已是人困馬乏。

入了夜府,夜落沉默寡言,把自己關入四季歌內,足不出戶。

已至二月,春意盎然,萬物複蘇。四季歌內綠芽遍地,梅花猶帶餘香。

夜落怔怔地站在梅花樹下,眼睛盯着那些殘落的梅花枝,未曾眨一下眼,似在擡頭看花,又似在思考人生。

“這是第幾天了?”有人問。

“第十天了……”有人回。

這十天來,夜落茶飯不思,心神恍惚,也不愛見人,連平時形影不離的适情也不願相見。

她今日站在梅花樹下,明日坐在荷塘邊,一望就是半天。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她受人暗殺,之後她去了一趟浮玉南河,回來後一蹶不振。

随行的路晚也是閉口不談外出之事,如此行徑,着實讓夜府的其他人看着幹着急瞪眼。

适情每每看見,都只是搖搖頭。自刺殺事件之後,二人之間的情誼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份堅定不移的信任慢慢地變得模糊不清。

第十五日時,梅花樹下飛來了一只白鴿。白鴿潔白無瑕的羽毛像一朵雪花,在空中翻飛如舞,最後停在夜落的袖臂上。

鴻雁傳書,白鴿如初。

夜落以為,雲行期已得知自己的身世,再也不能接受她。這十餘天來,她每日懷着一絲希冀,每日又陷入無盡的失落中。

她無法接受自己的身世,更令她傷心的是她與雲行期之間的感情。

這只白鴿的來臨,為她一顆枯竭的心開起了一片希望,就像二月的春風,打開了一扇生機勃勃的窗棂。

夜落顫抖着雙手,取下了白鴿腿上的布條。布條上的字跡工整清晰,每一個字都掀起心間的一朵浪花。

“東風似舊,憔悴惹人瘦。猶記深杯共歌,春衫半袖。何日燕子歸來,相會柳梢後。”

雲行期的字裏行間藏着點點滴滴的思念,字字珠玑,泛起一股酸楚,讓夜落的思念忍不住顫栗。

這份情思如此深重,她又何嘗不是呢?只不過,她的身份低微入塵,該如何與他舉案齊眉?

夜落沒有回下只言片語,她讓白鴿攜帶了一物:青蘿和紅豆。蔓蔓青蘿挂煙樹,粒粒紅豆訴相思,猶如自己的心思,拿不起也放不下。

晚間時,白鴿一路奔勞又飛回了四季歌的窗前。夜落猶豫地取下布條,含淚展開,只見上面寫道:“你于我青蘿,我于你挂念,你于我紅豆,我于你相思,你于我鴻雁,我于你思思念念。”

如果說夜落的心是被世俗的事情塵封冰凍,經過與雲行期的鴻雁傳情,她的心又被一道道話語溫柔地喚醒。這顆活蹦亂跳的心有了感覺,一半悲傷糾結,另一半卻又是歡喜期待。

一只白鴿來回一日,早已不夠傳遞二人的思念衷情。于是,雲行期又加了一只白鴿。兩只白鴿終日來回,以此緩解二人的相思之苦。

夜落寄予青蘿紅豆,雲行期回寄一方絲帕。夜落悶笑,這是在猜謎語嗎?

她閉眼想了想,一種久違的熟悉的腦海翻騰的感覺又回到了心中,那是埋藏在心底深處所遺忘的點點滴滴的記憶。

看着這方絲帕,她以右手執筆寫道:“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這般心事有誰知?橫也絲來豎也絲。”

此絲同彼思,不知期可能懂她的心思!

雲行期卻回道:“夜兒,如果有一天,天意弄人,不許你我一起相守,你該如何?”

夜落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心可期,總有一天,我會等到與期相守的那一天。”

夜落也問他,如果她的出身薄祚寒門,他待她可還如初?

他回道:“初見,你風塵落魄,已至困境,我依然看上了你。即便滄海桑田,也沒有什麽事能改變我對你的真心。”

鴻雁傳書了十餘日,夜落的心逐漸平靜下來。她回他一腔誓言,“你若不離,我便不棄。”

他也許她一往情深,“你是我一生摯愛,我許你一生情深,不離不棄。”

她依然三番五次地入夢,夢中的男子溫柔地執着她的手,鼓勵她勇敢前行,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

夢醒後,她瞬間想通了所有的事情。既然她已經死在了浮玉的南河中,以前的種種便已煙消雲散。

往事不曾記起,就讓它石沉大海,埋藏在心底。瘦馬又如何?平常百姓又如何?她就是她。

“與其憂哀自憐,作繭自縛,不如活出自己的風采,再不為他物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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