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诶?你怎麽在這?!”
顧清木來不及回答,他邊拐彎邊沖周裕鞠了個躬,嘴裏的“老師好”散在風裏。
周裕只看到他手上拿着一張紙,轉身向走廊盡頭跑去。
背影像極了青春時代操場上逐風的少年。
何間坐在地上看着岑澈,覺得顧清木這次要完了。
上課快一個小時,岑澈讓學員一個一個去他面前跟着鋼琴伴奏熟悉主題曲的旋律,還沒輪到他。
這不算什麽,更恐怖的是,顧清木到現在還沒來上課……
剛上課岑澈走進來的時候,狀似不經意地朝何間的方向看了一眼。
何間就親眼目睹了岑PD本就無甚表情的臉迅速挂滿冰碴子的全過程,他虔誠地替顧清木默哀了三秒鐘。
“下一個,何間。”岑澈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歌曲感覺怎麽樣?”岑澈手放在鋼琴上,沒擡頭。
“沒……還不太熟。”何間摸摸鼻子,如實回答。
“沒事,慢慢來。我彈琴,你跟着調子哼,可以先開個嗓。”
“剛已經開過了,老師。”
岑澈像是沒想到,他擡起頭,目光中帶有不太明顯的贊賞,看着何間。
“哦?那很好。我先……”
——咚咚咚
“老師,對不起,我遲到了。”
A班和B班的教室雖然是一層樓,卻在一頭一尾,顧清木跑得起了汗,現在正極力抑制着呼吸喘氣。
他站在門邊,微微彎腰,臉上的汗順着颌骨流下來,洇進不厚的隊服衛衣裏。
朝陽從他身後照過來,汗濕的頭發發着光。
原本還在自由交流的教室一瞬間安靜極了,大家都不約而同順着聲音望向門口。
靜止幾秒後,何間把視線轉過來,岑澈像沒聽見似的續上了剛剛被打斷的話。
“我先給你一個偏低的調,你試着哼一下。”
何間沒有說話,琴聲已經響了起來。
顧清木站在門邊,覺得冬日的陽光灼熱得過分,他臉上不斷滲出汗,也不敢伸手擦。
最初的視線焦點期過去,教室又恢複了原來的熱鬧,顧清木臉上的溫度降下來,汗也随着走廊吹過來的風蒸發,他只穿了一件練習衛衣,現在背心一片冰涼。
他就站在岑澈面前,只隔着一架鋼琴,岑澈卻好像看不到他。
琴聲突然暫停,“你幫我拿一下外套,在門後。”何間聽到岑澈叫他。
他走過去,沒找到岑澈說的外套,倒是感受到了過低的氣溫。
顧清木站的位置正正在風口,吹了那麽久也不知道得凍成什麽樣。
何間悄悄關上了門。
“老師,沒看到外套。”
“我記錯了。”
何間還沒來得及疑問外套不是穿着嗎,岑澈的手指又彈出輕快的音符。
這節課是一個半小時,岑澈拖堂了二十分鐘,把兩個班27人裏26個的調準都過了一遍,期間一直沒搭理顧清木。
下課後所有學員一哄而散,何間路過他的時候做了個哭哭表情,顧清木蒼白地笑了笑,随後埋頭看地醞釀道歉的說辭。
正想到結束語,視線裏出現一雙高筒靴。
岑澈站到他面前,眉頭緊皺,眼神嚴肅。
吹了那麽久的空調,顧清木臉上也絲毫不見因缺氧而泛起的紅暈。
腹稿早就打好,顧清木出言道歉,“岑老師,很抱歉我……”
“顧清木。”
“為什麽來這個節目?”岑澈沒等他答應,又補上一句。
顧清木咽下嘴邊的遲到原因,看着岑澈專注的神情,想從他此時的眼睛裏找到一絲一毫情感。
但他失敗了。
岑澈看上去像一個嚴肅的考官,例行公事地詢問顧清木這個面試者。
顧清木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說謊。“因為,《愛豆新星》是一個很好的舞臺,能、能幫我實現夢想,我……”
但他甚至都不能吞吞吐吐地繼續說下去。
“嗤—”,岑澈沒有控制自己的情緒,現在他眼裏倒是帶上了情感,那是嘲諷。
“顧清木,你跟我談夢想?我倒是從來都不知道你的夢想在這。”岑澈往前跨了一步,微屈下身和顧清木平視,“你不是最讨厭我這種戲子嗎?”
岑澈的臉突然放大在顧清木面前,他忽略那句自己曾經說過的狠話,心髒開始一陣強過一陣地搏擊胸腔。
顧清木承受不住岑澈的視線,他不自覺地後退一步,背脊貼上牆壁時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不知道學員是哪些,但……你應該知道導師都有誰吧?”岑澈一邊摩挲着自己的左手手腕,一邊往前走。
“明知有我,明知道這裏可以算作我的半個一言堂,都還要來?”
岑澈看着顧清木還未褪紅的眼睛,擡手把他的頭發撫到耳後,靠在他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自嘲一笑,“所以,我該不該慶幸,你是為我來的?”
柑橘混合檀木調的香水味包裹着顧清木,他後背是冰冷的牆壁,面前是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的滾燙的溫度和熟悉的味道。
顧清木在冰與火裏被撕裂,他貪戀溫暖卻又提醒自己身處嚴寒。
岑澈久等不到回答,耐心告罄,他突然擡手卡住顧清木的下颌骨,把他整個頭都抵在牆上,顧清木的幻境被後腦傳來的痛感打碎。
“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麽,請你記住你曾經說過的話,離我越遠越好。如果你忘了,我不介意幫你回憶回憶。”
岑澈的手勁很大,這是顧清木早就知道的。
只是曾經的力氣并不用于挾制顧清木,今天他們卻針鋒相對。
顧清木的頭根本動彈不得,他勉力用餘光去看,只看到岑澈冷漠的側臉,才被忽略的話如夢魇般再度席卷而來,他躲避不得。
岑澈說的都是顧清木曾經說過的話,他竟複述得一字不落,像是午夜夢醒時腦中盤旋着背誦着的語言到這一刻終于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
每一字每一句都把顧清木推往懸崖的最邊緣。
“夠了,不要說了……”顧清木攥着岑澈的手臂,企圖移開控制自己的這股力量,然而徒勞。
“我為什麽不說?這些都是你說過的話,你說的比這些難聽多了,現在不敢聽嗎?”
顧清木越是想掰開岑澈越用力,掐着他脖子的手顫抖不止,情緒激烈到眼底布滿紅血絲。
顧清木的臉通紅一片,喉嚨被岑澈控住,由于短時沒有空氣攝入開始猛烈地咳嗽,眼睛泛起生理性的眼淚,淺淺的眼眶兜不住,滴到岑澈手上。
被滾燙的液體砸中,岑澈才怔愣着松開手。
“求求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顧清木靠着牆滑到地上,嗚咽的哭聲混在咳聲裏,眼尾紅了一片,眼淚擦滿慘白的臉。
他縮在牆角,小小一團,整個人抑制不住地發抖,嘴裏喃喃着“不要說了……”
岑澈站在門邊,走廊裏呼嘯的風吹開了學員們沒有關緊的門。
鮮活的空氣注入,狹小的只有兩人的空間,才徹底安靜下來。
只剩風聲。
岑澈看顧清木,發現他似乎真的瘦了很多,最小號的衛衣穿在身上都空空蕩蕩的,曲起的大腿繃緊後也只有自己小腿粗細。
看了一會兒,風灌進來帶走了激烈的情緒。
岑澈靜默片刻,沒再說什麽,他開門離開。
楊淇在一樓大門口等他,“怎麽這麽久才下來,不是十一點下課?”
岑澈徑直繞過他上了車,坐下後發呆良久,才說:“你有時間去今山集團,幫我要他們三年前的賬目。”
岑澈不想摻和岑闵敬家業的一個原因是想和他做對,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岑闵敬的公司并不能完全擺在明面上。
單岑澈這些年了解到的,就有好多灰色收入解釋不清。
岑澈本不想趟這趟渾水。
但要不動聲色地查三年前的事情,從賬目入手比較容易,岑闵敬找人找顧清木麻煩,錢給的肯定不會少。
他的打算楊淇當然不知道,“幹嘛現在查三年前的賬?況且你不是不願意進他公司嗎?”
岑澈看着窗外一晃而過的綠化帶,“算了,你拿不到,讓秦力去,就說我要。”
秦力是岑澈以前的經紀人,準确來說是岑闵敬安排在他身邊的暗哨。
楊淇也不想和岑闵敬打交道,這樣安排他求之不得。
岑澈在一個岔路口吩咐司機去錦山別墅,然而對方已經拐上了另一個方向。
楊淇轉過身來解釋,“我要回公司的呀。”
“我、我也要。”被兩人忽略在最後排的曉栀勉強刷了個存在感。
駛入別墅區時,陌生車牌無法識別不給進,岑澈面無表情降下車窗,保安恭恭敬敬喊“岑少爺好”,忙開了門。
岑闵敬等在院子裏,臉上挂着和他氣質極不相稱的和藹笑容,熟練地扮演着慈父的角色。
岑澈反倒變成了一個在父親百般企求下才勉為其難回家探望空巢老人的不孝子。
岑澈坐在後排,沒有下車的打算。
他好像總是這樣,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極其淡漠的情緒,才能全副武裝地面對他的父親。
羅懷松開岑闵敬的輪椅把手,走過來替岑澈開門。
“歡迎少爺回家,老爺已經等您很久了。”
岑澈攏了攏大衣的外襟,站到岑闵敬家院子前,看着等待他的一大堆人。
岑闵敬明顯老了很多,一個月需要染黑兩次的頭發仍舊遮不住歲月的痕跡,斑白還是會竄出幾片。
視線錯過他身後的傭人再繞回來時,岑澈看到了站在輪椅邊的一個年輕男人。
“小澈,”岑闵敬轉着輪椅走過來,笑意裏透着一股懊喪,“嗨,我總不習慣這麽叫你,你以前那個名字……”
“爸,不介紹介紹嗎?”岑澈打斷他,擡起下巴朝着那個陌生男人的方向。
岑闵敬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複正常。
“哦,要的要的,我最近記性也不大好了。”岑闵敬說着往左後方伸出手,叫道:“小溪,過來。”
被喚作小溪的男人走過來,親切地扶着岑闵敬的肩膀。
相比岑澈,他倒是更像岑闵敬的兒子,岑澈挑起眉毛。
“小澈啊,這是小溪,是弟弟。”岑闵敬轉頭,握着男人的手,“小溪,叫哥哥。”
岑澈還沒表态,對方倒是聽話,一聲“哥哥好”出口得順順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