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贖人

大陳順天元年七月十一,洪北郡大半州縣落了雨。

淅淅瀝瀝的夏雨持續一整晚,到了早晨還是沒有放晴。

洪都北郊林場,年輕力壯的長工們正在給放置木料的瓦房加蓋茅草和雨布。未上清漆的紅樟木如果染了雨水,極易生黴斑,花紋全被破壞,木料相當于廢了。

洪興林場的張工頭一手捏着旱煙,一手用錘子使勁敲鐘:“都給我麻利點,要是誰負責的倉房出了問題,這月月錢就不用領了。”

他聲音很粗,極為難聽,長工們都不搭理他,匆匆忙忙做自己手裏的活。

張工頭見沒人理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又說:“今天你們活計輕,午飯只能吃一個饅頭。”

他話音剛落下,北面正守在倉庫門口的青年男人突然擡頭掃了他一眼。

張工頭心中一驚,險些掉了手中的旱煙。

“看什麽看,趕緊幹活去。”他罵罵咧咧喊了一聲,還是回了房間。

等坐到凳子上,他才偷偷摸了摸跳動劇烈的心髒:“這渾人,忒吓人了。”

外面的雨越來越大,很快便連綿成青煙薄幕,讓人看不清眼前世界。

張工頭悠閑喝着熱茶,十分惬意地看着窗外在雨中辛苦幹活的工人們。

嗤,任憑你再有氣勢,不也只是個簽了契的林場長工?老子說什麽便是什麽,你奈我何?

張工頭越想越高興,不由自主笑出聲來。

然而還沒等他抒發過瘾,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張老大,有貴客來,老板讓你去一趟。”

張工頭臉色陡然變了。

Advertisement

這晦氣的,大雨的天真有人往這鬼地方來,還說什麽貴客,想必貴不到哪裏去。

張工頭十分不情願,他身上有些贅肉,這天氣走路最是費勁。從後倉往前面去要走過一串泥巴路,來回一趟鞋子濕了不說,就連衣褲也要遭殃,忒是折騰人。

“這賊摳門,怎麽還不埋黃土哩。”張工頭嘴裏罵着老板,還是陰沉着臉開了門。

門外一個年輕的小學徒正搓着手,讨好地望着他:“老大,小的幫您撐傘,撐傘。”

張工頭嗤笑一聲,上下打量他兩眼:“你快拉倒吧,就你那小身板,雨還不都澆爺爺身上。”

既然不去也得去,張工頭索性不再糾結,換上雨靴又披上雨披,這才緩慢往前走。

小學徒跟在他身後,一臉嫌棄地看着他龐大的身軀,皺眉無聲罵他:“死肥豬。”

兩個人用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到前院,還沒進院子,遠遠就看到一隊人站在院門口。

張工頭這才有些慌了,急急忙忙往前跑了兩步,粗壯的小腿甩起一串泥水,濺了小學徒一身。

小學徒暗地翻了個白眼,苦哈哈跟着他跑進院子。

雨很大,離遠了也看不清,走進一看才發現院門口站的都是年輕力壯的高大漢子。

這麽大的雨,這些漢子就這樣站着一動不動,連眼神都不給他。

張工頭不敢看下去,直接往院裏面跑。

等到了大堂門前,擡眼就看到四個腰間挂刀的高大漢子站在屋檐下,其中一個穿的跟旁的都不同,顯然是個隊長一樣人物。

那隊長見他匆匆忙忙跑進來,皺眉喝道:“停下,來者何人?”

張工頭只得站在雨中,點頭哈腰道:“哎呀這位壯士,小的是後倉的工頭,剛才老板遣人招呼小的來的。”

他說着,一把把那小學徒扯過來往前推了推。

隊長定睛一看,确實是被派着出去找人的孩子,面無表情點了點頭,轉身敲了敲門:“公子,工頭到。”

裏面一把特殊的嗓音響起:“進來吧。”

那隊長這才回頭看了看他,皺眉道:“過來把雨披脫了,弄幹淨再進去。”

張工頭屁都不敢放,趕緊過去把自己倒持幹淨,推門進了大堂。

因為外面陰雨連連,堂屋裏只得點起油燈,才不顯得那麽昏暗。

一片燈影裏,張工頭隐約掃到兩個英俊青年坐在主位上,而他們老板卻坐在下首。

張工頭掃了一眼就不敢看了,趕緊往前走了兩步,彎腰行禮。

老板輕咳一聲,道:“這兩位公子要來贖人,待會兒你好好伺候公子們去後倉,他們要帶誰走你就把誰勾了,聽明白沒?”

工頭一愣,卻也不敢反駁,只好說:“諾,小的領命。”

站在兩位公子身後的年輕男子笑着開口:“勞煩張老板了,我們要贖的人比較多,這是小小心意,還請不要見怪。”

張老板趕緊接過,低聲道:“怎麽會怎麽會,公子們請随意。”

年輕男子又笑:“張老板真是實在人,以後生意往來,多多合作。”

他們這邊幾句定了事,這邊張工頭吓得頭也不敢擡,心裏卻直罵老板見錢眼開,是個要錢不要命的錢串子。

他這個遠房堂哥什麽都好,就是一心掉錢眼,多給錢什麽都肯幹,更不用說贖出幾個林場的長工。

剛才他偷偷掃了一眼,對方一出手就是五錠銀子,端得大方。

等到一行人出了前院來到後倉,張工頭态度更是恭敬,見他們二人站在屋檐下脫雨披,他在屋裏趕緊煮上熱茶,想要賺點賞錢花花。

等兩個公子進了屋,那年輕管事也跟了進來,張工頭已經擺好了三張椅子。

打頭那位略高一些的公子見他這樣殷勤點了點頭,終于開口:“不知可否讓我們一一見過長工?”

他們這林場只能算是偏僻的小廠子,還沒大廠一半人多,林林總總勉強有個三四百工人,已經是趁着之前戰亂簽了一批勞力,才勉強能上些臺面。這四百人,後倉有一半,山上的林場還有一半,就這樣人手也是不太足的。

木工是體力活,一般人幹不了,北郊又都是林場,長工可真是供不應求。

但老板都開了口,人家要帶多少人走都行,張工頭只得咬咬牙,笑着問:“哎呀公子,他們見天在外面做工,實在髒污不堪,您看名冊可否?”

另一位看起來更溫和一些的公子這次接過話茬:“唉,工頭有心了。只不過這幾位舊友不知是否換了姓名,我們只能看樣貌來找人,勞煩了。”

人家都這麽說了,張工頭還能說什麽?只得出去踢了一腳小學徒,訓他:“沒聽到貴客吩咐嗎?趕緊叫人去。”

小學徒被他踢了一腳,半條腿都青了,只得委委屈屈沖進雨中。

可他也不能白被欺負,一個一個倉庫找了去,見面就跟倉庫的工長說:“有貴客要來贖人,你們都去工頭那屋給人看看,要趕緊的,着急着呢。”

前幾個倉庫的人聽了就往工頭那裏跑,也不管腳下的泥水多髒,直接進了屋。

小學徒見計謀得逞,偷偷捂嘴笑笑,卻聽一把懶洋洋的嗓音道:“死小子,偷笑什麽?”

小學徒擡頭一看,卻是守在北倉的工長王老二,不由皺着臉過去把事情嘀咕一通,末了還說:“趕緊的,帶你手下人過去。”

王老二渾不在意地點點頭,靠在門邊一點過去的意思都無。

他身後的倉庫裏,工人們也正認真工作,似乎對他的話不感興趣。

小學徒急了,不由跳起來:“你這個人!老板說了都要去,一個都不能少。”

王老二“啧”了一聲,回頭喊:“都聽見了?還不都給我滾過來。”

他話音還未落下,那六七十個工人便迅速站到門口,一排一排整齊站好,看起來特氣派。

小學徒哎呀呀叫了一通,然後引着他們往工頭的屋子走去:“老王,你忒會調教手下,小子佩服!”

王老二聽了這話沒有如往常一般得意,反而沉默下來。

大概天氣不好吧,小學徒想着,一把抹掉臉上的雨水,緊趕慢趕才能跟上王老二的步伐。

他們在倉庫門口墨跡那一會兒,前兩個倉庫的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

只聽裏面一把特殊的嗓音問:“沒人了嗎?”

張工頭結結巴巴地答:“還有幾十個,等小的去催催。”

他邊說着邊出門,擡眼就看到這一隊人,不由直瞪眼,伸手就要打的那小學徒:“動作這麽慢,不想混了是不是?”

他一拳還未落下,卻被一個熾熱的手掌一把拽住胳膊。

張工頭疼得瞬間出了汗,擡頭又看到北倉的這個工長。

他見過他打架多狠,平時也很少惹他,今日被他這麽狠狠一抓,手腕跟斷了一樣疼,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還是那小學徒有眼色,過去拉了拉他衣擺:“老王,算了。”

王老二這才松開手,卻還是陰狠狠盯着張工頭看。

張工頭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卻不想落了面子,只好虛張聲勢:“看什麽看,磨磨蹭蹭的!趕緊給我進去。”

王老二一言不發,直接進了屋子。

屋裏已經點好了蠟燭,隐隐綽綽有些光彩。

兩個錦衣公子正坐在椅子上,面容英俊,身姿挺拔,一看就是大家出身。

左邊那位似乎格外眼熟,跟他記憶裏的主家非常相似。

王老二心裏轉過無數心思,突然憶起主家曾經說過:“要說也是緣分,我跟殿下雖不是一母同胞,上面隔了一輩,長得卻是家中最像的。”

思及此王老二渾身一震,不由自主挺直身軀,如過去一般行了一個軍禮。

左邊那位定睛看他,突然微微一笑:“看來我們這一趟沒有白跑。”

右邊那位更是溫文,聲音裏都帶着笑意:“那就恭喜你了。”

“同喜同喜。”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