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嚴律宸疲憊地揉着眉間,他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而蘇珺白還在ICU裏沒有出來。
“調查結果顯示,蘇先生事先服食了過量的藥物,現場沒有剎車痕跡,初步判定為自殺。”助理在旁邊跟他彙報着,“如果不是因為圍欄起了緩沖作用,那輛車會直接從沿海公路上沖向大海,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聽到“自殺”兩個字,嚴律宸擡起頭來隔着厚重玻璃窗看着裏面躺着的蘇珺白,眼眶通紅。
他下巴長出了青色的胡渣,西裝外套被随意地丢在旁邊,模樣看起來很憔悴,勉強打起精神詢問助理:“網上的那些視頻都删了嗎?現在輿論怎麽樣了?”
助理繼續盡職盡責地向他彙報,那些流傳的視頻基本都被删掉了,但沒辦法保證能完全徹底清除,同時也找了一個和蘇珺白長得七分像的人來充當所謂的“小三”,成功轉移了話題的注意力,再也沒有人會指着蘇珺白說他是“小三”,只是他在學校的名聲估計很難挽回了。
“去查一下那家‘治療中心’是誰開的。”嚴律宸把那些被他翻看了無數遍已經皺巴巴的文件遞給助理,咬牙發狠地說,“老子要弄死他們。”
助理領了任務便離開,這時周蕙和蘇峻濤也來了,看到嚴律宸還坐在那裏,周蕙激動地沖過去給了他一耳光。
嚴律宸硬生生地受着,沒有說話。
“你怎麽還有臉呆在這裏?嫌害得我兒子還不夠嗎?”周蕙那刺耳尖銳的嗓門響徹整條走廊,她雙手用力地不斷拍打着嚴律宸,哭喊着,“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兒子根本不會變成這樣。”
蘇峻濤連忙阻止:“行了,有什麽事等兒子醒了再說。”
“嗚嗚嗚…珺珺啊。”周蕙站在病房外面大聲哭着,“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你要出什麽事都讓我怎麽辦?”
嚴律宸握緊放在膝蓋上面的拳頭,一向挺直的脊梁此時卻彎了下來,臉上還火辣辣地疼着。
這時,突然有幾名醫護人員沖進了蘇珺白的病房裏。
他們在外面不知道蘇珺白在裏面是什麽情況,只能幹坐着着急,嚴律宸的肩膀逐漸塌了下去,他在拼命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過了一會,醫生出來了,神情嚴峻地說:“病人已經脫離危險,不過還需要再治療一段時間,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是,雖然病人已經清醒過來,但是他好像失憶了。”
“失憶了?!”周蕙難以置信地抓着醫生問,“失憶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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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來說,有可能是大腦受到外傷引起的部分記憶細胞受損,而且病人一直以來都有長期服用特殊藥物,會造成神經損傷,導致記憶力下降,加上曾經受到過巨大的心理創傷,綜合起來所導致的失憶。”醫生說完看了眼他們,“不過還并不是不可逆的,除了基本的藥物治療,更重要的是需要心理疏導,和家人們的體貼關懷和陪伴。”
“我們知道了,謝謝醫生。”蘇峻濤扶着已經泣不成聲的周蕙回答。
蘇珺白之後被轉移到普通病房修養,幾天之後,才被允許家屬探望。
期間嚴律宸每天都有過來,并且花錢讓蘇珺白住進了最高級的病房,周蕙才沒有每次都趕他走,但依然不給好臉色看。
嚴律宸每次都只是站離病房最遠的地方看着,他知道這些是自己該承受的,畢竟蘇珺白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大多數原因确實是來源于他。
這一天,嚴律宸來到病房門口的時候,周蕙和蘇峻濤已經在裏面了,他們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周蕙的樣子有些激動,被醫生給勸了出來。
“叔叔,阿姨,珺珺他怎麽樣了?”嚴律宸上前詢問。
周蕙沒有看他,只是一臉的悲痛欲絕,蘇峻濤嘆了口氣,說:“你進去看一下吧。”
嚴律宸推開門,緩緩走了進去,病房裏面有些冷清,安靜,灰白的一片,包括床上躺着的蘇珺白,都虛幻得如同一個投影,仿佛不是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一樣。
“珺珺……”嚴律宸喊了他一聲,心口有些苦澀,曾經心心念念的愛稱此時喊出來卻有些不習慣。
蘇珺白正看着窗外的景色,已經深秋了,樹葉依然還是青黃各占了一半,但始終有一天,綠色都會逐漸被黃色侵蝕,然後掉落下來。
消失的過程如同年少不複返的青春,以及,曾經的愛人。
聽到聲音後,蘇珺白回過頭來,即使頭上裹着層層紗布,臉上還有一些刮傷,他表現得也不脆弱,神情反而淡漠而堅韌。
望着嚴律宸的那雙好看的眼睛裏像是多了些什麽,又像是少了些什麽。少的是嚴律宸熟悉的愛戀,多的是比15歲初見那時還要強烈的陌生感。
嚴律宸嘗試性地問:“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我不知道你是誰。”這是一個意料之中卻出乎嚴律宸意料之外的回答,蘇珺白連他都不記得了。
蘇珺白的手指攪着衣服上的系帶,孩子氣的動作一如當年,就連說話的方式也一樣:“我記憶力很好的,既然不記得了,那就說明,你和剛才的那兩個人一樣,都不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聽到這句話,嚴律宸腦海裏“轟”的一聲,頓時心如刀絞。但他還是不願相信,遲疑着又往蘇珺白走近兩步,結果卻看到他的目光變得警惕,表現出明顯的排斥反應。
“我……”他想跟蘇珺白說我們曾經是戀人,又想說我以前是你男朋友,到頭來卻發現,他想不到一個确切的詞語來表達他們現在的關系。
“我改天再開來看你。”說完這句話後,嚴律宸幾乎是落荒而逃。
面對這樣的蘇珺白,嚴律宸說不清這是什麽感覺。他曾經因愛生恨,十年來一直嘗試着去忘記蘇珺白,卻始終都忘不掉。
而蘇珺白卻以死亡這種方式,結束一切痛苦,包括忘記他。
他寧願蘇珺白醒過來以後狠狠地打罵他,給自己一個請求原諒的機會,也不願他們變成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可是……嚴律宸轉念一想,這樣是不是就能代表着,他和蘇珺白可以重新開始?
蘇珺白現在不記得他了,以前那些痛苦的過往也已經被遺忘掉,不管曾經兩人之間有多恨,多痛,這些都成為被抛棄的過去。
他們可以重新開始,他會再對蘇珺白好,再好好地愛他,彌補之前錯過的那十年時間,還有曾經犯下的過錯。
這樣的想法讓嚴律宸看到了希望,之後的每一天,他會固定時間去探望蘇珺白,但每一次都被告知,病人拒絕探視。
他捧着一束花,在門口遇見同樣失望而歸的蘇峻濤夫婦。周蕙一見到嚴律宸就滿肚子怨氣,不停地指責他:“如果不是你只顧着談情說愛,還要拉上我兒子一起,珺珺至于會變成這樣嗎?他原本可以考上很好的大學,可以擁有很好的人生,都是你把他給毀了!”
周蕙情緒一激動,猛地把花奪了過來,使勁往嚴律宸身上招呼,玫瑰花枝幹上遺留的尖刺劃破了嚴律宸的臉和脖子,花瓣漫天飄落,再被淩亂的腳步踩碎。
這種表皮被劃傷的疼痛可以持續很久,嚴律宸此時想到了蘇珺白身上的那些傷口,到底是遭遇了多大的痛苦,才會選擇用更痛苦的方法,來将心靈上的那些傷害都掩蓋掉。
“夠了!”蘇峻濤忍無可忍,一把推開了周蕙,怒罵她,“你能不能像個正常的人一樣?”
周蕙難以置信,大聲反駁:“我怎麽不正常了?我哪裏不正常了?不正常的是他們,是當同性戀的他們!”
“啪”的一聲,是蘇峻濤打了周蕙一耳光,這個一向老實憨厚的男人,忽然間爆發了,第一次苛責自己的妻子:“我當初就不應該聽信你的話把孩子送到那種地方,不然他之後就不會得了什麽精神病抑郁症,我本來好好的一個孩子,他不就是因為喜歡了男人,有什麽錯,憑什麽要為此把這一生,把整條命都搭上!”
“他是同性戀又怎麽樣?那也始終是我兒子。”一個将近60歲的男人此時怆然淚下,“現在我們把他害成這樣,連我是他爸都認不得了,如果…如果他還能像從前一樣,喜歡誰又有什麽關系呢?至少,我孩子能過得幸福啊。”
周蕙從一臉的憤憤不平轉為了哀傷和愧疚,她确實早就明白自己做錯了,只是一直不願承認,如果不是蘇珺白出了事,她恐怕一輩子都還是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為了她心裏所謂的對錯。
蘇峻濤拍了拍嚴律宸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說:“珺珺他不肯再見我們了,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顧他,對他好一點。也許,他會因為你,而恢複記憶也說不定。”說完他就帶着已經哭得快暈倒的周蕙離開了。
嚴律宸望着病房裏的蘇珺白,他仍舊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的景象,似乎對剛剛走廊上發生的事情一點都不感興趣。
嚴律宸看了眼地上光禿禿的花,即使蘇峻濤和周蕙不再阻止他們在一起,但他仿佛也找不到去見蘇珺白的理由和勇氣。
第二天,蘇珺白睡醒的時候,看到嚴律宸坐在他床邊劃動着平板,像是在辦公。
見他醒來,嚴律宸連忙把東西放下,把小桌子架起來,打開帶來的保溫壺,頓時香氣四溢。
嚴律宸邊倒湯邊說:“這是我臨時學煲的湯,你病還沒好,先吃點清淡的,到時候我再帶你去吃漢堡和披薩。”
蘇珺白看了一眼,沒有接過那晚湯,他淡淡地說:“這個湯一看就是酒樓裏打包的,而且我從來不吃漢堡和披薩。”
似乎是覺得過于直接的拒絕有點不太禮貌,蘇珺白又說了一句:“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端着的碗有些燙手,嚴律宸放了下來,被揭穿他也不惱:“這個确實是打包的,但我最近真的有在學做飯,再給我幾天時間。”
蘇珺白沒有理會他,伸手想端水喝,嚴律宸連忙給他遞上。
送到嘴邊,他卻不喝了,板着臉說:“我不喜歡陌生人離我這麽近。”
“你是病人,需要照顧是應該的。”嚴律宸依舊不肯放棄。
蘇珺白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他說:“我已經有人照顧了。”
這時,一個人推門進來,嚴律宸回頭一看,竟然是周晟祎。
周晟祎原本是笑着的,只是在看到嚴律宸之後,整張臉都黑了下來。
“不是說了拒絕探視,你怎麽還來?”他把食盒放下,看到嚴律宸帶過來的湯,冷嘲熱諷地說,“現在倒知道心疼人了,早幹嘛去了?”
“你怎麽在這?”嚴律宸面色不悅地問。
“關你什麽事?”周晟祎也不甘示弱。
“我餓了。”蘇珺白忽然說了一句。
周晟祎就不管嚴律宸了,連忙把吃的都端出來,雖然只是一些粗糙的家常小菜,但一看就知道是自己親手做的。
對比之下,嚴律宸的那碗湯,确實過于精致了。
“等過幾天拆了紗布,再做個詳細檢查,沒什麽事就能出院了,你家裏我也已經幫你收拾好了。”周晟祎把湯吹涼了一點,遞到蘇珺白嘴邊,“來,小心燙。”
即使表情還是淡淡的,但蘇珺白并沒有拒絕,而是張嘴喝了下去,和剛才對待嚴律宸的方式簡直天壤之別。
“你不是失憶了嗎?怎麽還會記得他的?”嚴律宸感覺心裏堵得慌,站在旁邊的他渾身透出一種十分突兀的尴尬,就好像他和蘇珺白是兩個世界的人。
蘇珺白皺了皺眉,像是覺得嚴律宸很煩,但是為了打發他走,還是很詳細地解釋:“雖然周醫生是我醒來之後認識的,但我似乎并沒有完全忘記他。而且他剛好是在這家醫院上班的醫生,說是可以免費給我當護工,我為什麽不要?”
“免費”并不讓周晟祎覺得可恥,甚至還頗為驕傲自豪地說:“還是任勞任怨的那種。”
他這樣子反而把蘇珺白逗笑了,嘴角濺出點湯汁,周晟祎不僅不嫌棄還溫柔地幫他擦掉,他們兩人對視的目光裏仿佛只有彼此。
嚴律宸始終不明白,明明都是“陌生人”,蘇珺白為什麽會拒絕他卻不拒絕周晟祎,當他提出質疑的時候,蘇珺白是這樣回答他的:“因為他會真心地對我好。”
“我覺得,我之所以會忘記你們,是因為,你們都對我不好。”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沒有埋怨,沒有生氣,也沒有悲傷,只是在簡單地闡述着內心的真實想法。
就這麽簡單地一句話,輕易地判了嚴律宸的刑,滅絕了他任何希望。
我只會接受對我好的人,只喜歡對我好的人,蘇珺白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