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Babelism』
『Babelism』--(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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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
神田優和亞連·沃克的關系絕稱不上好,一見面話說不上幾句就開始吵架,連最平常的「日安」都可以成為争吵的導火索。而黑長直言語機鋒上占不到便宜,動起手就格外不講情面,高情商紳士剛開頭還禮貌翩翩,後來直接禮尚往來抱着人直滾到一起,亞連不好意思地表示,體不體面倒在其次,輸人不輸陣。
某一夜的深入交流并未影響到兩人的後續相處,且不如說,他們那之後背負了同樣一個秘密,鬥嘴也好,拳腳也罷,總帶着幾分旁若無人的心照不宣。心照不宣,且諱莫如深。
他們見面、共處,以及平常訓練的機會不多,科姆伊為了教團和諧盡量不讓他倆一起外勤,亞連的搭檔常是書翁師徒,或者利娜麗。驅魔師總是太忙,任務任務任務,外勤不斷;亞連亦是如此。神田效率高,比他更忙。
唯一能證明這一晚的确存在過的,只有頻頻消極怠工的金色格雷姆:錄東西丢三落四,吐視頻更斷斷續續,扇扇翅膀搖着頭,一問三不知;任何妄圖靠近它主人,都會遭到無差別攻擊。美男子神田君反而能得到較為特殊的待遇。亞連更是波瀾不驚的樣子,只肩頭的咬傷不時痛癢:盡管通常意義上這樣有些奇怪,他們又沒做到最後,兩個毫無經驗的雛兒除了扒了衣裳磨磨蹭蹭地唇齒相依涕泗橫流以外,連最基本的半固定标記也沒找對地方。
對這類事頗有說不得的童年陰影的沃克少年,不知是真的不曉得,還是忘了,像是新離寡居的女性,對過往絕口不提。
不久後他同利娜麗身赴歐陸,一連幾天的火車,女孩絲毫沒發覺他血管裏被別人畫圈圈定過,神色無異。亞連于是無比安心了,沒人察覺,唯一的可能知情人的妹控神棍連寶貝妹妹都瞞着,科姆伊在亞連心中竟恢複了少許信用值。
此事遂掀過不提。
少年人有時心大得令人不忍直視。
他只會在某些事上較真認死理,不多,例如惡魔,例如諾亞,例如夥伴以及教團的糯米丸子。盡管種種波折無可避免地釘下創傷,他卻因此真正看到了同路人。他的世界一下子蜂擁熙攘,自然而然的,同樣為神田優留好了位置。作為口嫌體直的資深過來人,沃克家族會以最大誠意包容他——不代表放棄使用武力——雖然大部分時間赤膊都打不過。
沃克家族次席·心懷天下·亞連,十分想得開。
連神田曾經拐彎抹角提及發情期諸事,腦子裏相關回路早早關閉的豆芽菜三言兩句的打岔,最後全然變作又一場工作小組讨論會。
神田優漠着臉,一如平常。燃起的壁爐炭火正旺,畢剝作響,溫暖的橘紅色映亮了長發驅魔師的冠玉之面,活像雪夜清冷的壁畫。亞連忍不住又咳了幾聲,上次任務中莫名其妙的感冒沒好利索。他不想吃藥,于是将手邊拉比放好的藥片推遠。那附近還擺着一份書面報告,少年書翁文采橫溢,可堪晦澀的文字讓精力有些不濟的沃克稍感目眩。
“……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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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愛說話的神田優少見的語意吞吐。他說話時只側了半張臉過來,像是并不關心,語氣奇差,簡直下一秒就能教訓出一套通篇大論來。亞連意識不明地擡眼看他,神田優神情微動,連側過來的小半張臉也轉了回去,橘紅的爐火晃動,片刻,才低聲補充:“報告我幫你寫,看在生病的份上。”
白發少年左手一頓,朝他看過去,像近視在凝視面前不甚清晰的物體,半天才消化了那個人的語意。他的報告書風格的确承襲了煞神的風格,極其簡單粗暴——誰讓亞連第一個任務的搭檔是這位東方驅魔師,受了荼毒,每次報告書總要改個三四遍才能過審存檔——拉比幫他幾次就被揪出來幾次。然而他沒有應話,兀自垂下目光,倚靠進了綿軟的沙發。
教團塔深處的圖書室夜半更清淨,只能聽見隐約的高空過風和鐘表的滴答。
“如果是為了那件事,請恕我無法答應。”
上個任務的歸途,他恰逢行蹤不定的神田,正好撞上他重傷。任務順利完成,他便要亞連不要提及此事,連同行的探索員都遭脅迫緘口不言——那位探索員甚至在報告中同樣沒有言及亞連·沃克曾參與任務:那個人有着奇異的自愈速度,因而不想在檢查身體上過多浪費自己的時間。
但這并不是亞連·沃克的做法。
對于夥伴他總有種小心翼翼的維護感,如同對待新生的稚鳥。他對惡魔的靈魂溫柔,卻并不會對那軀殼拳拳呵護。人類,在各種意義上,都是脆弱不堪的。這份與同伴的牽絆是他重獲的珍貴之物,理當全心對待,義不容辭,舍生以赴。漸漸,他最後的底線也只在于盡量別死。
神田,理所應當,亦在保護範圍之內。
他歸類同伴和敵營;可長發驅魔師只定義當斬,與渴求之人。
即便他們從來不是一路人,即便他從第一天就知道了。
亞連一口氣灌下涼了的咖啡,合上筆蓋,把微挽起的袖口放下系好,整理得嚴絲合縫,擡頭直視對面的東方驅魔師,面容客氣到了極點,乃至略微僵硬。
“恕不奉陪了。”
“等等!”
神田越過長桌壓住亞連的胳膊,目光懇切。少年抖了抖,手猛的握緊,燙傷般縮回了交碰的眼神。神田對他的反應有些莫名,也沒理,言辭懇切地吐了兩個字,“豆芽。”
白發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說會聊天不會聊天,用力甩開神田的手,一字一頓地說:“是「亞、連」。”
“……好吧好吧,「亞、連,亞連·沃克」。高興了?”
亞連眼皮怦怦跳,簡直想把任務書塞到他臉上,不過一貫好脾氣的沃克少年咬着下唇略忖,擡眸看他,“有何貴幹?”
不能因為挑釁丢了風度,謹記謹記;要好好溝通。
青年一愣,随即反應,“……嗯,把藥吃了。”
“什麽?”
“藥。”
“……為什麽不想檢查?”沃克微微停頓,接着打岔。
“不用你管。”
“任務報告書我也不管了哦。”
“……本來就沒指望你答應。”
兩人視線膠着,簡直要抛出碰撞的火花。神田的表情很稀松平常。兩人私下裏的相處總帶着些許莫名的安穩,人前絲毫不讓的針鋒相對反而像避嫌的作秀。亞連被看得有些冒火,不肯服,甚至連替他備藥的拉比也無端埋怨起來,顯得固執又孩子氣;另一方面他對神田不肯檢查的理由心知肚明——有更要緊的事、更要緊的人等在他前頭。
這時候,神田開口說:“你要知道,我不需要你保護。不需要你「這樣的」來保護我。”
神田慣常将頭發梳得很高,一俯身,柔順的頭發就從頸後滑下來;亞連像是想到什麽似的不自然地動了動肩,強打精神,沉默不言。他已經有段日子沒好好睡着了。
“既然沒什麽可珍貴的,你大可不必如此拼命,”神田的眼光路過亞連連手腕都被好好遮好的袖口,“行之以躬,不言而信。”
亞連挑眉看向一身寬松的青年,心裏猜測他大概又說了什麽做人要說話算數遵守諾言的艱澀句子,難道跟拉比相處久了都會變成名言警句集錦?要不要讓神田再重複一遍,好記住發音,回去問問學者?
——所以說跨文化交流困難重重,但是總要有人邁出頭一步。
頭頂巨大的吊燈突然轉暗,到閉館時間,僅剩兩人的圖書室壁火跳動,神田的臉色因此晦暗不清。
“我是勸你惜命,不要每次理所應當不拿自己當回事。這樣,你那些生命美好的高談闊論才站的住腳。”
神田優單獨在他面前言語伶俐得讓人氣憤;不,亞連覺得,今天是他狀态不佳才對。
近來略有些事,在糾纏他。亞連反複蹭着左食指無意墨染的污漬,盯着自己面前的木桌出神,活像那木頭平白開出了花。他的十指在桌下交纏,左臂緊得發疼,眉間似有瞬間的動搖,眼神猶疑地左顧右盼,最後落在某人不甚明亮乃至死氣沉沉的瞳孔中。
“如、如果有一天,殺死敵人和救人,只能二者選一,方便告訴我你的答案嗎?”
他迫切想要得到回答。
“是、是救人對吧。”
——哪怕這答案,沃克心知肚明。
随後他補充,“那無辜者和……你最重要的人之間,只能救一個呢?”
黑發驅魔師瞳孔驟縮,沒有應話。
然而白發少年已然在神田那兒看到了自己探尋的答案,他微颔下巴,咽下了更多發問,甚至更錯亂的情緒,喉間一片蕪雜。氣味盡散,咬傷合愈,那「連接」間或啞火,卻實打實頑固地活了下來,偶爾跳出來好一陣耀武揚威,拉拉扯扯。
由一場意外衍生出的,單方面的錯誤。
那并不是幻覺,他能分辨。他知道真正的幻覺何種模樣。
所以——“只有這一次呦。”
亞連整了整手底壓着的雜亂紙張,從最底下掏出一個封好的大信封遞給他,心平氣和的,擺出慣常樂于助人的微笑;不理會後者幾乎僵掉的臉色,拽過打滿補丁标注的潦草滿篇,慢條斯理地開始謄抄。
是細長的花式字母,一字一句極其流暢。拉比的「參考答案」就攤開擺在左上角,少年謄寫過程中仍不時瞄兩眼,估計在串供。這在少年與拉比“狼狽為奸”之後極為常見。神田不動聲色拉過某人的範本,不經意地浏覽幾頁,随即,“給我,我給你抄,我答應的。”
亞連便笑眯眯地從善如流,示意他接着從一半寫下去。一張紙鋪滿,又被兩種字體截然分割。他笑着看了一會兒,他們已比一開始來得更不見外,但也不會更進一步。于是亞連垂下目光,伏在長桌上認真反思自己最近哪裏漏了破綻,連最不好管閑事的神田都語出關切。
任務太多,後續的文書工作更令人撓頭。沃克向來煩這些,他沒天分繪聲繪色,于是報告總直白又狂躁,漏掉若幹細節。他從馬納那裏學來的只有如何把字寫得漂亮:他甚至好玩地猜想過養父是否像某些小說裏寫的一般是個滿腹才學的落魄貴族公子,安于為他人裝點快樂——只是亂想;
他敬仰他,敬佩他展現給他另一個豐富的世界,也樂于承認他們出身寒末。
此時此刻的他,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懷念他們當初落滿雪花的流浪生活。想抱着那人拳拳訴說。
他左臂聖潔的狀态很不對勁,身體也不夠配合;神之結晶開始破損潰變,同步率也在總體走低;左眼暴走,疼得他夜不成眠;小半年過完,發情期不按常理再度冒出了苗頭;他知曉更多衆人眼中的幻覺,它們默然無聲且散發着一股詭異的美感。
訴說所謂新生活的一切。
聖潔。教團。夥伴,或者對手。
該說些什麽呢。
雜亂;靜默。
他已經躲了兩三次任務後的例行檢查,故而對神田逃避體檢感同身受,也沒有立場橫加阻止:只要不被抓到。
為了守護夥伴,他開始習慣獨自一人承受更多,故者的靈魂,生者的性命。他終于确認自己真的可以救更多活着的人。
這是他的選擇,與神田優的作法如出一轍。
每個人,都有對他們來說獨一無二的寶藏。
他想活下去,不要死;但為了「寶藏」,便沒什麽不能舍棄。
他只是想要更加确定。
在只身赴勇的道路上并非茕茕獨立。
「神田,你為什麽活着?」
「大概……是我在見到那家夥之前,一切所謂的困難都不是障礙;如果能夠見到,這條命也沒什麽不能割舍。」
這一次簡短的淺顯而心平氣和的問答,比任何一次都使得兩人靈魂近于咫尺,亦遠隔天邊。臨行,他不會再見到神田——他們分屬不同的元帥部隊——也許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見了。
爐火隐約,燒的很暖。紙筆沙沙摩擦伴随着表針轉動、柴薪燃燒的細微聲響,在亞連鼓膜上細細的摩挲,溫柔又和緩,讓他難得發困。
他已接到任務,明早将奉命出發前往尋找并保護那個行蹤詭秘的庫洛斯師父。輾轉即将啓程。
他的內心滿是疑惑,企盼回應。
睡個好覺吧。
他已隐隐有所預感,這怕是一趟有去無回的絕命之旅。
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
※
亞連在信息素的識別上比大多數人都要來的敏銳,這似乎是天生的,故而從小被種種味道過載環繞的小鬼脾氣十分暴躁;好在後來有人教他如何去篩選與隔離,這種狀況才有所改善。信息素是公開的隐私,更是個人特色,味道聞上去各有千秋。
例如,拉比是矛盾的草木繁盛和煙燼之氣;諾亞之子的羅德則是香辛料與糖果甜的混合體;教團公認美人之一的神田優,妥妥的,渾身散發着好女一般初夏清荷的飒爽;唯一教團裏會讓他感到困惑的倒是利娜麗,奇怪的無機質式的無臭無味,仿若一整塊透明的鋼化玻璃。而那個幾乎殺了他的高禮帽玩食人蝴蝶的諾亞,亞連·沃克的心中刺喉中鲠,缇奇·米克,是融合了煙草與冷金屬的氣息,伴生着常青樹的澀味。
這對于大多數人而言,是難以想象的複雜的世界。
大難不死第二周。
從水管下離開的沃克甩了甩頭上的水,調試放緩自己的呼吸。鏡子裏映出來的年輕人面染顯而易見的憔悴,左臂空空蕩蕩,繃帶卻大多已經拆掉了。
渡劫歸來,餘波未盡。
左臂扭斷,聖潔摧毀,胸口刺透,心髒撕裂,血液一洩千裏。毫無着力感,身體緩慢下沉,口鼻溺滿海水,透不過氣。夜空中有一輪巨大的彎月,又白又亮,上頭仿佛仍有風蝕餘下的城市殘骸,影影綽綽。它柔和的光線還罩在身上,傳達出于事無補的暖意。霧氣正在散開,竹葉此起彼伏左右和鳴:那聽上去真像個平常的夜晚,沒有咎落,沒有傷亡,寧靜無事。
他聞到了磅礴鹹濕的海味。海浪聲在他耳邊層巒疊嶂,蓋過了長久以來不曾消失的惡魔的求救聲。
哦對了,神之結晶。
他祈禱着抗拒着,察覺到了空濛的寒冷。是死亡。
應激性創傷總是如影随形。
這樣毫無意義的夢,沃克曾經夢到過三次,還有兩次是同伴的咎落,一次世界覆滅。
少年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所畏忌,他有時驚醒過後會顫抖、會慶幸,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活着,更多的時候則是在反複咀嚼死亡的滋味與對諾亞攀繞複雜的情感。
他無疑是恨他的,那男人玩笑一般提及遭戮的夥伴,他手臂當胸而過,捏住亞連的心髒。男人大概經常抽煙,與他相距不過盈寸,鐵與血的味道懸在鼻端缭繞不去,聞起來頗有種合金冷硬的質感。他挨在少年旁邊莫名其妙的語意嘆息,像是追悼良久未逢的老友。那氣息太熟,熟到沃克會自發地去觸探,又本能的在抗拒。那幾乎像發現了自己早古丢失的半個靈魂,如今反而近鄉情怯起來。
他始終對那個劊子手諾亞出離憤怒;卻也怪異的憐憫起來。
他提到了「那個人」和「相關者」,亞連甚至能恍惚記起瞟過的名單,庫洛斯·瑪利安赫然在列。他話語涉及「心」,那态度又仿佛掌控全部聖潔生死的關鍵之物不甚緊要,他同羅德一樣,芸芸衆生,蝼蟻蜉蝣。
醒後,亞連沒有主動将此事上報,這是他和缇奇·米克之間的恩怨。
聖潔被毀後,抑制作用大幅消減,盡管信息素數值的波動仍在允許的範圍內,他每一天每一天,卻都能鮮明察覺體內的變化。近年的猜想、多年的預估,最終統統變成了現實。神的玩笑有時沒法用科學解釋。
明明所有的驅魔師都是Alpha,亞連撥了撥滴水的劉海,水面倒影着他迷茫掙紮的雙瞳,對,所有的驅魔師只會是Alpha。
他向王醫官要了抑制劑——這東西對三性都有作用——沃克在驅魔師內部都是挂名的信息素敏感者。
老人家遲疑上報了支部長,最後他得到的是損害相對較小的類降噪藥片。那東西讓他常處于感冒初期,鼻塞目眩,抑制效果卻相當不錯,拿科學班打趣的話來說,他聞上去就是下水道和臭水溝,是受不了的糊鍋底,別具風味。
這位仁愛的醫師幫他良多,不光是用藥,也涵蓋種種忌口,乃至日常起居的照料;最主要的方式就是唠叨和哭。
少年摸了摸幹癟的肚子。
寄生型聖潔,生長期,加上對戰訓練的劇烈消耗,他餓得很快。他拿起床上的外套,故意忽略了床頭櫃鐵盤裏放了一上午的葡萄糖液袋。亞連食欲很好,吸收卻跟不上節奏,于是一直悉心照料他的王醫師哭天抹淚也要讓他每天定量輸液。這位友善的長者通常都能在訓練場堵到人,堵到人先是一通哭;後來訓練量加大,就趁他睡着時下手。這一袋看應是之前剩餘的。無論在哪裏,醫療班都是絕對的強者,他笑着想到。
他穿外套時,下意識瞟了一眼右肩,齒痕已經不太顯眼了,他只是知道在那兒,那地方隐約有些灼痛。和神田不同,他是非常要命的疤痕體質。科學班常來應援的蠟花就不止一次嘆息過,他安慰說早就不疼了;聖潔讓他更易愈合。女性的關注點偶爾是有些奇怪的,這與ABO屬性無關。
去訓練室又路過那片水塘。
池塘看着不深,水面卻低,離圍欄上緣有一人多高都見不到光,黑黢黢的。亞連頓覺自己發現了一個不錯的去處,躲在這裏估計誰都發現不了,抽空跑來靜一靜哭一哭,或者幹脆惡作劇只是躲着也能鬧得兵荒馬亂。
多希望,池塘是活水,有暗河,能夠得見天光。一傾碧,萬朵蓮,無限勝景。
亞連呆呆地瞅了半刻,目光轉回來,沮喪地敲了敲額頭。淨是些他十二歲前才有的幼稚念頭。沃克的面容隐匿在晦暗中,似笑未笑。身後自脊柱散開一瞬的酸麻,亞連若無其事的停下,笑着應付了幾個過來詢問的工作人員,在路邊等待着陣痛和顫抖消退,再次邁開步子。大概是他站在一處發呆太久了。
實戰訓練法效果不佳,一直當他訓練對手的芙脾氣便愈發暴躁。支部長特地放他出來讓他多溜達一會兒冷靜冷靜,想想正确的發動方法。
左眼又開始肆意亂動,刺疼,發熱,感應裝置再啓動。這次醒來後,類似症狀愈發頻繁。空蕩蕩的左臂時常會很不合時宜地疼起來,像是手臂還在,接着被無數次擰折扯斷。因為左臂寄生着神之結晶的原石,他連感知到、使用它都是後來的事。如今,他已經想不起那只醜陋的左手的觸感。
他以前是怎麽發動的呢?
僅僅依靠情感?或者只是單純的默念「發動」。
亞連·沃克被從死地帶出,得以存活,已經過了一周。他一直在驅魔師的道路上疲于奔命,憑本能活着,然後有一天驟變激生,他被告知必須思考為何生存、如何生存,想明白才能活下去。
被破壞成粉塵狀的聖潔确實救了他的命,但不代表後續的複活計劃順利。
一次又一次的同步,接着是持續不斷被拒絕共生。
馬納死後,他有很長一段日子都處于混沌的自我厭棄中。
父親去世,他将養父的靈魂召回附身成惡魔,從來沒有知覺反應的左手自衛反抗,于是這一次是他殺了将他拖出地獄的恩人。醜陋的左手,殘疾,神之結晶。不久後庫洛斯·瑪利安問他,是否要成為使徒,成為只會選擇絕對強者的驅魔師。
亞連動搖着,猶豫着,痛苦着,而後活了下來。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他要面對的不再是屬性覺醒帶來的混亂——或者說這一命題即将從他生命中的頭等大事之位上功成身退。迎接他的,是一個全新世界在他眼中複蘇帶來的巨大沖擊。
他無數次回憶起左眼首次發動時的場景。
父親的靈魂,被鎖鏈緊緊束縛在名為「惡魔」的殺戮武器上,扭曲着面龐,被當成驅動的源動力。他能聽見他憤怒的咆哮,也能看見那慣常傻笑的臉上滿布的淚水。左眼眼球幾乎要掙脫眼眶飛出去,血還在淌。随之湧來的巨大噪音和無數扭曲的求救聲淹沒了馬納最後的音色。父親的詛咒将視線橫破開,半邊的黑白為他撕出了這個世界的另一條脈絡:他能看見惡魔的靈魂,能聽見他們的喊叫。
這是唯有他一人踏足的地獄。
罪愆,忏悔。警醒。救贖。
這永遠是他的起點。
馬納教會了他愛與仁德,讓他身負荊棘踏步前行。
難道懂得愛人是錯的嗎?
他內心焦躁,仿佛這煩悶不僅是心理的,還能蔓延到身體上似的。他已經不知道聖潔還在沖他索要何物。
覺悟?毅力?忍耐?還是決心。
神之結晶沒有回應。
他現在念的,只有,快一點再快一點兒、快點回到夥伴搏命的戰場。沒有時間拼湊更多,沒有精力理會更多。同袍、師父,都在一水之隔的江戶等待他的歸來。
不能離開戰場,亞連想。
他躬身在圍欄坐下,倚靠着石質廊柱。
孤身一人他時常不笑,蓋因自身無法為自身帶來歡愉。亞連是喜歡看別人的笑容的,如果戰争結束了,他最想做的是扮作小醜逗樂表演——那曾是他讨厭的工作,而馬納将它從謀生變成了謀心。人們的笑能讓他開心。通常惡魔們只有哭泣和淚水,他們唯一的笑容只有破壞殆盡解脫的一刻。亞連為之高興,然而這并不是多麽快樂的事業,惡魔的伴生是無盡的悲劇和絕望的愛。
少年側頭看向天花板。拱頂隐約有人工開鑿的痕跡,似乎是早古遺址。鐘乳石上承天頂,周身滿是坑窪的傷痕,點點黑斑,活像噴濺撞開的血跡,被時間的洪流不斷沖刷只顯出圓潤的輪廓和奇異的光澤。它們一層層累積長大,擺出張揚欲飛的姿态,像在訴說一段被刻意掩埋的過去。
亞洲支部。不認識的白袍科研人員,不知道的漩渦圖案,沒見過的巨大石柱,幽暗的池塘和漫長回繞的走廊。這裏比他想象的更加陰晦,不是指同他交往關心他的人,而是整個被芙這個守護神庇佑的地方。支部沒有驅魔師駐紮,芙的保護讓他們不受任何侵擾,也一輩子都逃不出這個牢籠。
亞連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這麽想對全體支部人員來說都非常失禮——克制住這些雜亂無章的念頭。
他有些困倦。
滿池蓮花,它們或簇擁或錯落,無風自舞,有些生機勃勃,更多的則散發着一股腐蝕的破敗。內心仍有一個聲音敦敦警告:不要告訴別人,不要說出來,千萬不要。
只有他能看見,只有他。
少年掏出兜裏的降噪藥片,将白色的小片壓在舌根含住,苦澀的味道随即襲擊了味蕾,他裝作不在意地屏住了呼吸,發呆地看向鏡面般無波的漆黑池塘。血脈深處對這方池水無端生出慕意,那情感不像他的,是令人驟然厭煩的劇烈的暖流。藥效來得很快,沃克覺得後腦勺像被猛地重擊了一下,感官失衡,眼前黑了一瞬,眼簾內擁擠在池塘裏仿佛真的有陽光照耀一般盛開的無數荷花急劇褪色,莖葉凋零。
看吧,就說是幻象。
他曾一心想要以未分化種的身份死去,就因為那些只有他能聞到的味道。信息素能傳遞出的很多劇烈複雜情緒,而他們通常并無任何美好可言。幼時的他極度憎惡人類,連帶也憎惡起自身,而這種憎惡無法改變任何現狀,小家夥便退而求其次厭恨起所謂的三性——畢竟他還小,可以選擇死在分化前,這對Omega起碼是種體面的死法,幾乎要變成社會的另類風尚。
他想求仁得仁慷慨赴死,這是他的道義,他的自尊,他的自愛。
然而命數莫測,他的人生急轉而出一去不回,終究,他會作為一名Alpha而覺醒。
神恩浩蕩。
神詣叵測。
亞連注視着那片不大的水域,走廊和大廳的光線越過他的軀體、滑過歷史斑駁的方柱,漫射在微瀾的波光上,淹沒了過往煙塵。他似乎能透過水波望見整個亞細亞的累累血痕,他與先人于一方天穹下,經受同樣的困苦。
出口處的那扇門非常巨大,像無法攀越的山巒。他要回去,他要出去,他想活下去。
而路卻只有一條。
他動搖嗎?他并不動搖。他迷惑嗎?他也沒有迷惑。
前來開解他的芙沒有持燈,團團的燈光只能映亮面前的方寸之地,而她一開始就将那燈遞給了自己。
神明恩慈,允許他活下來。科姆伊室長後來跟亞洲區支部長巴克·莫·張提起他時,稱他為蒙神寵愛的孩子。讓他活着,給他思考,望他全心全意跟從。
比起旁人,祂應許他的決斷。
他不會向敵人乞憐,不會為了同家人團聚背叛教團,并不代表他有一天不會違逆祂的意願。他其實從來沒有完全理解過所謂神的旨意,一直以來都是出于他自我的情感,如若祂非要問,他無論多少次都可以回答:
他戰鬥是為了保護同伴,為了破壞惡魔,為了救人——
他自願背負起亡者憑依的惡魔,拯——
諾亞一族摻和進聖戰後,教團的形勢忽的大壞,幾乎被壓着打。心性軟弱之人倒戈,大量探索員和驅魔師被殺,神之結晶成批摧毀。他們雙腳踩在危險的鋼索上,顫顫悠悠,步履維艱。
這世道一下子對他們太過艱難。
然而唯艱辛苦難才更有堅持的價值。
他們有更重要的東西無法放棄。
亞連·沃克從不曾停止腳步。
他的确沒有停下來,然而卻在原本踽踽孑然的路上發現了隔壁的同行者,他們朝他笑,朝他傾吐,朝他伸出了手,朝他敞開了懷抱;他們殊途同歸,稱那地方為「家」。沒人為他的遷怒他的沒用他的滞留而停止關心。如斯和暖綁住了這位行者獨往的腳步。
他被途中美好的風景迷惑,忘了一路走來的滿徑荒涼。
于是以自己意志起誓選擇的前方荊棘塞路水霧迷茫。
亞洲支部敵襲。
芙變成白發驅魔師的樣子,代替他去迎戰,留下來拖延時間。所有的萬全之策都是務必讓他活着。驅魔師是戰士,也是唯一的希望。他們無法輕易言亡。
亞連內心鼓躁着。他已經意識到那并未說完的下半句話是什麽了。
那聲音還在持續不斷地喊着,提醒着他深入骨髓的渴求,提醒着他的起點。馬納賦予的詛咒是開端,他不能因為手捧盛開的蓮花就忘記雙腳依然站立在重重淤泥之中。分明每日每夜,他都在注視着地獄。
這是他的道路,是只有他才能開創、才能行走的道路。
燈,此時此刻就在他的手裏。
「請讓我回到戰場上去。不,我并非常人。我渴望着惡魔,那讓我愉悅。」
少年碎裂的面容淌着血,泣音顫抖。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了。
都說神明大人真是過分啊,選中孩子送去戰場。
而如果他不在這裏,又當在哪裏呢?
那生物般的殺戮機器問他是誰。它的靈魂業已破碎,如一團水汽,只殘存器官。
亞連·沃克,一名——“驅魔師。”
聖潔是他對抗的武器,卻無法構成他涉入戰争的全部理由。他曾經跟神田說過,他想成為救贖者而非破壞者。站在這裏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夥伴,是為了救贖被肆意□□的靈魂。他曾經沒有那種龐大的憐憫慈悲衆生,但惟獨在拯救惡魔靈魂這件事上不肯讓步。現在,這絕不讓步的範疇包括了所有一切值得保護的人類。戰争的殘酷,惡魔的悲劇,夥伴的受難,如果不是他來承擔,将會一直持續下去,一直一直無法結束。
他的神之結晶沒有死,祂予他應許,始終在等待他的回答。
神明啊,請聆聽我的祈願。
——驅魔師。
惡魔是他賴以為生的基石,如果惡魔在戰場,他要回到它們身邊;而如果他的戰友正在犧牲,請允許他前往并肩,夥伴是他血淚鑄就的高塔。他們同等重要,請容許他的貪圖,他兩者皆求。
亞連·沃克這輩子唯一不會做的事就是妥協。他只貫徹自己的信仰,絕不退縮。
他們稱那是亞連·沃克聖潔真正覺醒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