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即是心傷
高臺之上,禧良靜靜地吹奏着曲子,直到那兩個人的身影消失為止。
“無顏,随我離開罷。”蓋聶站在禧良的身後,微微皺着眉。
禧良緊緊地握住了笛子,背着他,回答:“不是我不想離開,而是不能離開,這樣說,你難道還不明白嗎?若是你強求,帶走的只能是無顏的屍體……”
“我明白了。”蓋聶淡淡地回答,便轉身離開了。
很快趙高就找了上來:“顏公子,皇上正在找您呢。”
“我知道了。”禧良努力眨了眨眼睛消去眼睛的酸澀,深呼吸,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緒後才跟在趙高後面下了高臺,慢慢地走向了嬴政的寝宮。
看着禧良的白色大氅,嬴政将他攬進懷裏,暖着他冰冷的手:“寡人說過,不喜你穿着白色,以後就別穿白色了。”
“今日是曠修的死期,該穿白色。”禧良顫抖地抓住嬴政的手,将臉埋在他的懷裏,就是這個人逼死了曠修,但是他無能為力,這種感覺真的很糟糕。
用力地攬住他的腰,嬴政沉聲道:“可是怨寡人?”
“無顏知道皇上是以曠修為引,誘出高漸離,你要殺的只是荊軻和高漸離。皇上以天下為重,如是而已……只盼皇上能允無顏為曠修修墓。”禧良無力地說道,他靜靜地靠在嬴政的懷裏,眼角始終是有了濕意。
嬴政微微皺眉,卻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允了。
也不知是為何,嬴政覺得就算是死人,他也是在妒忌着。
那日的禧良一身全白,他緩緩地走下臺階,撫摸着馬車上的棺木,背後一個聲音卻是響了起來:“你已盡了全力,切莫太過悲傷。”
“蓋聶?”禧良不敢置信地看着依舊一身灰衣的蓋聶,當日他毅然離去,本以為從此生死不再相見,為何他又回到了鹹陽宮?難道他去見了嬴政?
拍了拍他的肩膀,蓋聶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我已是秦皇的劍客,今日你要為曠修下葬,特令我保你周全,你且安心為曠修送行。”
“多謝蓋大哥。”禧良鄭重地行了一禮,便上了馬車。
之後禧良一直沉默着,待士兵們立上墓碑,将墓穴用土掩上,禧良也沒有開過口。宦官們小心翼翼地問他要不要回宮,但是禧良卻讓他們都退下。
良久他從袖中取出笛子,将《姑蘇行》和竹笛用絹布裹上,一同埋在曠修的碑下。
“曲高甚寒,唯有曠修。”禧良平和地撫着墓碑,樂者如同劍客,他雖然慶幸曠修将《高山流水》傳給了高漸離,因為這樣一來,這曲子就不會再失傳。但是高漸離終究不是曠修,一人唯有一曲,即使高漸離明白了《高山流水》精髓,但這也只能是高漸離的《高山流水》,而不是曠修的。
而他的《姑蘇行》,就這樣随曠修入土也未嘗不可。
蓋聶在宦官的眼神示意下将禧良扶起,提醒道:“該……回宮了。”即使他知道他并不想回宮。
“好。”禧良留戀地看了眼曠修的墓碑,點了點頭。
等禧良上了馬車,守在一邊的宦官立刻奉上了一套紅色的衣服:“顏公子,皇上不喜白色,特意帶了身衣服過來,還請公子在馬車上換下。”
蓋聶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卻只能靜靜地守在馬車邊上。
“我知道了。”拉開簾子,禧良顫抖地接過了衣服,他知道嬴政的意思,同意讓曠修入土為安已經是他最大的退讓,絕不能再越線一分。
知己剛剛入土,卻是要換上喜慶的紅衣,當真是笑話,嬴政這般的逼迫到底是為哪般?
他已經退讓了!明明已經不恨他殺了曠修,為何?為何!
快要到鹹陽宮的時候,一個士兵騎着馬快速進入了宮門,以禀告嬴政,禧良回宮的消息。禧良靜靜地坐在馬車內,思索着該以什麽樣的态度面對他……
大秦國以黑紅為正,禧良慢慢地脫下白衣,穿上了黑色的上儒,領口的金色紋案讓他多了分莊嚴,豔麗的紅色大氅則是給他添了分迤逦。他拉開簾子僵硬地站在那裏看着眼前人,他從未想過嬴政竟然會在門口等着他。
看着已經換上衣服的禧良,嬴政迎風而立,嘴角含着笑,向他伸出了手:“寡人以為你不會穿這身衣服。很漂亮,果然只有黑紅才适合你。”
“皇上喜歡便好。”将手遞了過去,禧良神色複雜。
将他攬在懷裏,嬴政見他散着發,便用劍割斷了衣袖親自為他束上。
“寡人知你心中不悅,回來就好。”擁着他,嬴政在他耳邊輕語。
一瞬間,禧良頓時覺得有些不真實,嬴政他可是千古一帝,何必對他一個醫者那麽溫言軟語,放下架子。可一想到死去的曠修……
恨只恨相見太晚,怨只怨生不逢時。
禧良低着頭,緊張地抓着衣袖,指節泛白:“皇上,先回寝宮吧。”
“好。”嬴政溫柔地牽起他的手,寵溺地露出一個笑容。
蓋聶看着禧良的背影,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劍,他第一次覺得鹹陽宮好冷,就像是個宏偉的墓穴,各國的英魂為了自己國家所拼盡的最後一滴熱血卻是成為了鹹陽宮的奠基石,而無顏這個活生生的人就像是獻給墓主人的祭品。
若是小莊在,或許連理由都不願聽,直接帶着他走了吧。
可他終究辦不到,畢竟無雙谷那麽多的人命在那裏。而且他知道,那人不願……
“你的曲子,寡人在聽,甚至一直盤旋在寡人的心裏。”嬴政正色道,“你相信寡人,曠修之死,所換來的一定是最偉大的帝國,寡人定許你太平盛世,一世榮寵。”
若他不要呢?禧良低下頭,有些哽咽:“曲已盡,高處寒,人已逝,樂入土。”
他知道就算沒有他,皇上還是會找上曠修,但是既然他已經作為了事件的引子,那麽他就不得不背負上曠修的死,沾上曠修的血。
心境已亂,怕是再也奏不出《姑蘇行》了,不如一同埋于墓中,伴着曠修。
“寡人明白了……”說完,嬴政就起身離開,那晚他沒有再回寝宮。
禧良看着嬴政的背影失聲大笑,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而他如今卻是酒過千盞知音無,就算嬴政再怎麽放下架子,曠修終究是禧良心中的一根刺。
那一晚,禧良一夜白頭。
當第二日侍女服侍他的時候,看到禧良的白發頓時驚得摔在了地上,然後匆忙收拾好散落的東西,快步前往趙高那裏,低聲把這件事告訴了他。
禧良呆呆地坐在那裏,仿佛沒有看到驚慌失措的侍女,也沒有看到地上散落的珍品。他盯着自己的手,然後看見了曠修的鮮血,很紅,很紅,就像是自己身上的衣服。
他好像聽到了曠修的吶喊,曠修的怨恨,曠修的不甘……
緊緊地将自己縮成一團,禧良卻還是覺得好冷,他不是沒有殺過人,但第一次卻有着這麽濃重的愧疚感。知己屍骨未寒,他卻連素服都不能穿,不能悼念,不能守墓,當真是可悲!
趙高皺緊了眉頭,敲響了門,聽到嬴政的應允後,将事情告訴了他。嬴政勃然大怒,直接将床上的妃子甩出了床,胡亂地穿好衣服奪門而出。門外,趙高已經将步辇按照好,嬴政陰沉着臉坐了上去,一路上他思緒紛亂。
本該是當場責罵禧良的無知和軟弱,可是當他見到他的那一刻,他心中的氣立刻消散了,唯有愧疚。他擁着禧良,輕輕拍着他的背:“都是寡人不好,是寡人不該逼你,你要怨,便怨寡人。”
“曠修之死,無顏的确有份。”禧良淡淡地說道,眼睛有些酸澀,熱熱的,但是他不敢落淚,這是對曠修的侮辱,也是鹹陽宮中的忌諱。
微微顫抖着手細細地撫摸着那絲絲白發,嬴政用力地抱着他:“早知如此,真當不該讓你認識曠修。是寡人殺了他,無顏怪寡人便好……”
“皇上的,卻也是無顏的。”說完,禧良喉嚨一甜,頓時吐了一口血出來。
“快叫禦醫!禦醫!”
“是,皇上!”
從那天起,嬴政再也沒有讓禧良穿過紅衣,因為紅色,是血的顏色。明明他是殺伐果斷的帝王,是千古一帝,不知為何,每每想起那日的鮮血卻依舊是驚心膽顫。都說帝王無情,可是嬴政覺得,帝王并非無情,而應該即是有情也當做無情,他殺了曠修,卻傷了無顏,疼了自己的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