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膽戰,論閨怨遣佳人綠慘紅愁。說人頭厮挺,令羽士快心;言兩陣對圓,使雄夫壯志。
他的書另有一宗特別處,不講黃巢撥亂天下、趙正激惱京師;無關劉項争雄、孫龐鬥智,單只說時下新事,多穎脫,含譏諷,所到之處,多有恨畏其口的。
那一日,他正講到岳家軍大戰金兵,掃平胡虜的故事,其時南渡未久、人心思北,那周八官人說到慷慨激越處,聽書的人等無不目含熱淚鼓掌叫好,金哥也不禁聽住了。聽周八官人說那岳飛忠義雙全、槍掃狼煙的氣概風神,不由心馳神往。
金哥正聽得入港,突然被人狠狠一撞,回過神來腰上系着的錢袋已經不知去向。擡頭看去,一個人影正向前飛跑。
金哥起身便追,不想那人極是滑溜,又似乎對這臨安的大街小巷異常熟悉,左一竄右一閃,不時地鑽進一條細巷,雖隔得不遠,卻總也抓他不着。
不一時追趕到一條大街上,那人似乎猶疑了一下,略停了停,金哥幾步正要趕上前去,突然腳下一滑,站立不穩,直直地向下摔在地上。原來那地上不知何時灑滿了燈油,滑溜溜地無借力處。
沒等他回過神來,兩邊跳下兩個戴着戲班子面具的人,兩根麻繩将他手腕一套,直直向前拖去。前邊立着一座牌坊,一匹馬正立在牌坊之前,二人自兩邊繞過石鼓,将繩子搭在馬镫上,在馬屁股上狠狠一拍。那馬吃痛,長嘶一聲飛奔起來,頓時拖拉着金哥向那石鼓飛撞過去。
金哥百般掙紮不起,眼見石鼓就在眼前,只得緊緊閉上眼睛。
但看金哥就要血濺當場,突然白影一閃,一人飛身而出,長劍一揮削斷了繩索,馬兒嘶叫着跑遠了。金哥趴在地上,身後拖出兩道血痕,頭離那石鼓不過一兩寸。
那人落下身來,正是宋士駿。那些設埋伏的小梁山衆見躲不過,只得趕上前來:“宋大哥……”
“別叫我宋大哥!”宋士駿怒聲道,“你們越來越胡鬧了!非要當街弄出人命才甘心嗎?”
衆人不敢答言,李大本事低聲道:“有宋大哥在,哪裏會出事?”
宋士駿一愣,怒氣更甚:“那你們就是算準我會出手?”
“我要是不出手呢?我要是趕不上呢?”他劍鞘一指金哥,“你們就眼睜睜地看着他撞死?”
衆人低着頭不敢再說,宋士駿不再看他們,轉身伸手要将金哥扶起。還未碰到金哥,金哥已經自己爬起身來,低着頭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也不看他們一眼,徑自走了。
宋士駿的手僵在那裏,收也不是拉也不是,只得眼睜睜地看着金哥藍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街道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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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金哥走在路上,只覺得腦中一片渾渾噩噩。
他自小跟着魯和尚在各處禪寺中度過,本性又是極為溫良,是以極少與人争執計較。就算是被人欺負了,也往往一笑了之,從不會挾怨報複。然而他從不曾想過,有人會因為一次偶爾的争鬥,竟拿他人性命當作兒戲,置死而後快。
他心中似乎被冰住了一般,冷痛難當,直到手掌的刺痛突突地熱跳起來,他才漸漸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走到月輪山下。
他擡起手掌,但見手掌手腕一直到手肘,都被磨得血肉模糊,膝蓋亦是如此。他走到路邊溪水邊,見水中人影灰頭土面,血跡混着沙土,狼狽不堪。
金哥不願讓魯和尚和寺中和尚們擔心,掬些溪水将頭臉手上的血跡洗了。冰涼的溪水流過傷口,一陣刺痛之後漸漸清涼了下來。金哥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站起來時已是面色如常。
他走到寺後,眼見角門大開,走進去卻只見魯和尚趴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熟了。
金哥搖了搖頭:“又喝多了不成?”
他走上前,故意提高着聲音笑說:“大光頭,要睡回去睡啊!當心着了涼不許你喝酒……”
說着将魯和尚翻過身來,卻只見他雙目緊閉,血流滿面,身子早已僵冷了。
金哥腦中茫然一片,顫抖着抱着魯和尚搖動,越搖越激烈:“師傅……師傅……師傅!!!”
他突然站起來,将魯和尚的屍身背在背後,口中喃喃道:“師傅你撐着……我這就去找大夫……一定能救你……一定……”
金哥背着魯和尚走在大街上,一張張面孔從他眼前閃過,一張張嘴似乎在說着什麽,但是他什麽也聽不清,什麽也看不清。
他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反複在嘶喊:“大夫!大夫在哪裏!在哪裏!”
嗓子眼和口中一片腥甜,四周的房舍都在旋轉,卻沒有人告訴他醫館在哪裏。
師傅的身體就在背後,冰冷的。
不會啊,師傅一直是火熱的。小時候在山野間遇上大雪,鼻子耳朵都似乎凍成了冰,師傅把他抱在懷裏,摟着師傅火炭似的脖子,一會兒就暖和了過來。
師傅不說話了。
不會啊,師傅一向是最愛說話的。就算他不搭理他,師傅也會一個人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說以前在聚義堂上衆兄弟如何地快活,說殺贓官除暴安良何等地暢快,說他和林教頭是如何地投緣……
師傅,早就叫你不要喝那麽多酒,看見了吧,如今醉倒了,都醒不來。
師傅,你醒來之後,再也不讓你喝酒了,酒葫蘆直接砸掉。
師傅,你別生氣,只要你醒來,我幫你買酒去,和樂樓的瓊漿、清風樓的玉髓,你想喝什麽,我都幫你去買,你想喝多少,我都不再說一個字。
師傅,你別再賭氣了,你醒過來好嘛?醒過來好嘛?求求你……
眼前似乎有漫天的火光,是血的顏色還是火的顏色,他分不清楚。似乎有女子的尖叫盤繞在耳際,好像在不斷地重複着他的名字:
金哥。金哥。金哥。金哥。金哥。金哥。金哥……
一股大力撞在他的背後,他被重重地抛向天空,只覺喉嚨一股腥甜,終于什麽也不知道了。
高小俅坐在登雲樓的二樓雅座中,手中拿着一杯酒,卻絲毫未動。
之前的事走馬燈兒似地從他腦中轉過:
他與一班刀頭中的高手埋伏在開化寺中,等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見魯智深醉醺醺地從角門進來。魯智深似乎還記得自己,指着他說:“高小俅,這麽多年,你還追着灑家不放,狗都趕不上你。”
他記得自己說:“掃滅你們梁山餘黨,是我畢生的志願!”還有,他在心裏暗暗道:十年前那一鏟,面上的那道疤,他這一生都不會忘記。
那和尚功力越發精深,十幾個刀頭加上自己都幾乎不是他的對手。
若不是他早有準備,放暗器傷了他,那些刀頭用飛鐮勾住他的腿腳,也許死的,就是他們了吧。
看着魯智深的屍身,他只覺得,十年來的一股濁氣,慢慢地消散。
只可惜……
突然窗外一陣尖叫喧鬧,他向窗外看去,只見大街上一個灰衣的少年,背着魯智深的屍首,邊走邊嘶聲喊叫。
想來便是陸少謙說的那個少年了。他遙遙看去,只覺得心頭一撞,那少年的眉目依稀有些熟悉,只是被痛楚的神情扭曲了,讓他一時想不起來。
邊上的人群突然尖叫起來。只見一輛馬車飛馳而來,那馬大約是驚了,橫沖直撞,徑直向那少年沖去。那少年茫然站立在大街中央,竟不知閃躲,直直地被那馬車撞飛到空中,落下時又被車輪在背上碾過,掙紮了一下,便不動了。
宋士駿徑自走在街上,任憑小梁山的人在後面如何解釋追趕,也置之不理。
突然聽到前面一陣喧嘩,有人尖叫道:“撞死人啦!”
他一愣,走過去分開人群,只見倆人躺在路中,一動不動。
見到他們面目的瞬間,宋士駿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十年前的往事瞬間閃過,清晰鮮明得恍如昨日。
直到被人推了好幾下:“宋大哥!”“宋大哥!”“宋大哥,怎麽回事?”
他才驟然驚醒,定了定神,沉聲說:“別問,先把他們帶回紅袖書院。”
說完,自己已經走了過去,将金哥攔腰抱起。
小梁山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擡起魯和尚的屍身,匆匆離去。
一行人從紅袖書院的後門進入,息紅淚早聽得動靜,下來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這位小哥?還有……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紅淚你先別問,找間靜室,然後找個大夫過來。”宋士駿眼見金哥氣息微弱,心下不禁有些着急,話說得極快。
息紅淚轉瞬已經鎮定下來,親自帶他們到西樓一間僻靜的廂房,細細吩咐了人馬上去叫相熟的大夫,并遣李大本事将魯和尚的屍首暫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