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盧菲殺我”
“弑父”二字一出,盧安腳下一軟,幾乎就要坐在地上,但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軍巡鋪只要發作起來,就會越鬧越大。
盧菀此行固然“猖狂”,但若不順着她,今天誰也沒有好果子吃。
管家不敢問盧良臣的意見,六爺目光在一站一坐的父女二人身上一轉,眉梢一挑:“去叫人。”
盧良臣聽見了,卻沒有反駁。
管家只好躬身退出去,用最快速度将消息送往後院各處,只說“菀姑娘回來了,讓各位去前廳見見”,也不說這大晚上的,到底是為什麽要把他們從溫軟的被褥裏挖出來,去見這樣一個已經自請出府的小輩。
即便是這樣,沒出兩刻鐘,幾乎所有能在族中說得上話的人,已經全都聚集在了正廳之中。
事實上,軍巡鋪殺到門口,各方就已經暗暗地準備好了——即便今日盧良臣以“這是大房家務事”的理由拒絕他們過來,他們也是要想辦法再從中打探的。
盧家,屬于寧州城裏樹大根深的十三世家之一;而“樹大根深”本身,也意味着派系勾連,人情複雜,對外了是一家人,對內說不上還有多少龃龉仇怨。
上次大房主母田氏被庶女魂幡子一樣挂了大街小巷,做家主的大房就已經明裏暗裏吃了許多閑言碎語了。
就算是為了瞧大房的熱鬧,今日他們也必定要來。
然而聚集在廳堂中之後,幾乎所有人心頭都浮現出了一種荒謬的熟悉感——
上次聚在此處,也是為了這個庶女。
只不過那時她跪着,他們高高在上地坐着;現在地位置換,成了她帶着人居高臨下地穩穩當當坐好,而他們則滿身是夢中被叫醒的狼狽形容。這才過了多長時間吶……她到底還想搞什麽?!
鶴老是族中年紀最大,最德高望重的長輩,平日裏除了盧良臣這個家主,就屬他說一不二;
這會兒他坐着小步攆被從角門裏擡進來,盧氏子孫紛紛恭敬地起身相迎,要将老祖宗迎在主座上,卻發現主座已經被人擡走了——
上面坐着盧家的叛出者,在雨幕中對這邊不鹹不淡地一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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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
鶴老顫巍巍擡起手指:“這就是小菀兒?”
因為年歲實在太大了,上次田氏驅逐盧菀的時候他并沒有來,他上次見盧菀恐怕還是她的總角時期,跟在衆兄弟姐妹之後草草地略過一眼。
衆人簇擁着族老坐在客座首位——他們固然覺得盧菀沒規矩,一群活了數十年的貴人,卻也沒誰敢搶盧菀屁|股底下的座椅。
盧良臣上前來扶:“正是我家的不孝子。”
“這小丫頭,錢三筆是贊過的。”鶴老拂開他手,在衆人攙扶中坐下,對着盧菀問道:“你有什麽話,非要這樣興師動衆地說?若叫外人知道,豈不是平白看了咱們家的笑話嗎?”
“敢叫各位知道,今天我之所以願意來這裏談,而不是告上府衙,正是為了家裏面上好看。”
盧菀:“上次我就在這同一個位置,狀告嫡姐盧菲殺害于我,卻沒有人接我的話,沒有人願意出這個頭。”
“無人給我洗刷冤屈,我便自己為自己報仇。”
她拍拍手,早得了命令的軍巡鋪衆人立刻送上了剛才去康宅門前卸下來的大黑板,盧家這些被捧在後院裏的貴人雖然很少出門,卻都聽說過盧菀這塊神跡黑板。
此刻一見,都不由得微微探頭向這邊張望。
“田氏說我誣陷嫡姐殺人,不過就是因為我沒有證據。”盧菀:“不如我們先說好,如果今天我能證明盧菲曾經給我下過致死的毒藥,你們要如何處理她?”
“逆子,差不多行了。”盧良臣緩緩轉頭,以狼顧之姿說道:“你已經廢了她雙手,還要如何?”
盧菀:“一雙手而已,若她得逞,我失去的可是一條命。”
盧良臣:“她是嫡女!”
盧菀聞言,神情肅然冷漠。
這種“因為她是嫡出,所以她半根手指都比你命金貴”的論斷,是她第二次從盧良臣嘴裏聽見了。
“就憑她是嫡女,就可以高高在上地害人性命?就憑她是嫡女,她就天生高人一等?”
“成天給別人灌輸你那套廢料思想,”盧菀冷笑:“糊弄別人也就罷了,難道你還真以為這麽三言兩語的,就能讓我放棄人身價值去配合你認同你?別在那兒癡人說夢了。”
她微微吸起一口氣——
“難不成就因為母親不同,有些人就一輩子終生勞碌,有些人一輩子坐享其成?同樣是母親,誰比誰低人一等?”
“難不成就因為這麽個身份,她就高貴的獲得了一切罪惡的豁免資格?那怎麽不幹脆将這些金尊玉貴的狗東西都放出去,專門做□□放火的劊子手?”
“今天她下毒殺害同胞妹妹,你要因為她是嫡出原諒她;明天她舉兵造反要殺了皇帝自己做天王老子,你是不是也要跟皇帝說,因為她是嫡出女,所以你必須原諒她?!”
“我倒要問問你,嫡出二字怎麽就成了一切罪惡的擋箭牌?她的血灑出來是能為國家防禦賊寇,還是能挽萬民于水火?她的骨抽出來是能拱起大荊脊梁,還是能鋪開萬代基業?她成天狗茍蠅營地窩在這後院裏搬弄是非,是否對着人間起到了哪怕一丁點的正向作用?!”
“我告訴你——”
“她活着是浪費資源,死了是污染土地;在人世間走一遭,大家憑本事活着,誰也不比誰天生就低一等,你願意用民脂民膏将她塑成個徒有表面的腌臜貨,卻還妄想自己有那個資格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一起跪着!”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什麽嫡出庶出,”盧菀上前一步,咄咄逼問:“在我眼裏,又算個什麽東西!”
話音一落,雷聲悶響,連天道都在冥冥中震聲附和。
這一番大逆不道的話傳進衆人耳中,簡直是振聾發聩,站在盧菀身後的六爺面色未變,目光中卻已綻放出熾熱的光彩。
“那麽你,”一片難捱的沉默中,鶴老扶着人站起身來,手指間還在生理性地發顫,那雙眼卻依然很定:“你又想如何呢?”
盧菀拎起黑板,扣在身前,讓它正面朝着衆人。
“353,”她在腦海中說:“啓動記憶回看,放盧菲下毒的部分。”
【只能對外展示一次,消耗十萬積分,當前您的可用積分為五萬,請問是否使用一次預支機會?】
“用。”
盧菀拍拍黑板頂部,淩然說道:“我要她死。”
同一時間,黑板驟然在暗夜中煥發出明亮的光彩,衆族老吓得連連後退,卻又忍不住好奇。
“人呢?快來保護……嗳?這不是家裏嗎?”
只見黑板上白光閃了閃,而後展現出一片園林,高牆密瓦之間,桃花将落未落。
正是盧府的俯視圖。
“瞧着這橫平豎直的布景……好像是大房家的主院吧。”族親們低低耳語起來,時而驚奇地看看黑板,時而瞧着盧良臣臉色。
西廂內側,轉出一個細瘦的人影。
“這怎麽還出人了?是誰在裏面?怎麽關進去的?”鶴老身邊一個年輕男人沖将出來,指着盧菀罵道:
“妖女,你這莫不是什麽收魂的妖器,你們大房可真出息,我們盧家這是什麽妖生孽子的好風水?”
“還說什麽孽子不孽子的?”有道年老的聲音在後面陰陽怪氣地說道:“大房又沒兒子,不就兩個女孩兒麽,喔,現在是一個了……那是不是菲兒?”
黑板上的細瘦人影手裏捧着個小匣子,每走一步,都要小心地左右探看。
正是盧菲。
若以她從前的做派,別說是獨自行動,她每次出行,最少也帶着世家嫡女的标準仆從配置:所謂三大四小二老,意為三位貼身大丫頭,四個小厮,并兩位年長嬷嬷。
屏幕上的盧菲穿出了主院,走過了花園,一路上避開了所有可能會碰到別人的地方,最終來到了偏遠的下人房。
這處下人房是個單間,在盧家大宅最邊緣的位置,門前一口幽幽的水井,仿佛在每天暗示房間的主人她最終的歸宿。
盧菲在房前站住了腳,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紙包,再次确認了左右無人,打開盒蓋,不甚仔細地抖開來,仿佛連毒殺都懶得費心。
藥粉包灑幹淨了,她臉色一變,推開門喚道:“小庶女,出來吃羹!”
裏間,一個紮起袖子的小少女快步跑出來,她一身麻布裙子,頭上半點發飾也無,兩手上還有皂角的浮沫,顯然出來之前是在洗衣服。
見了盧菲,先是下意識地做了個“躲避”的動作,而後隔着很遠的距離,雙手在身上胡亂擦擦,誠惶誠恐地行禮:“見過,見過姐姐。”
“誰是你姐姐?”盧菲嫌惡地說道:“你是庶女,是下人,雖然姓盧,但是咱們不一樣,你明不明白?算了,說了你也不懂,都是因為你們這些丢人現眼的東西,太守才……”
她恨恨說到這兒,手中帕子一甩,仿佛不耐煩曬光:“廚下做多了,扔掉可惜,給你吃。”
那食盒被甩到盧菀面前的桌子上,盒上雕花精致可愛,盧菀只偶爾在宴席上瞧過。
她受寵若驚地問:“這是,給我的嗎?”
盧菲指頭一推,甜羹灑出半碗來:“叫你吃就吃,別不識好歹,快點!”
小盧菀連聲說是,小心地将那冰玉碗雙手端出,搭在唇邊小小地啜了一口,笑彎了一雙眼:
“甜。”
她自幼沒在親人身邊長大,哪怕只是一點點再微末的好意,哪怕是裹挾着這麽多的鄙夷和厭惡,對小盧菀來說,也太過珍貴了。
就這麽一次的“好意”,便消耗了她的命。
小盧菀在嫡姐的催促下将羹喝的幹幹淨淨,盧菲隔着帕子将冰玉碗收回去,全然不管她妹妹捂在腹部的手,大踏步走出了這逼仄的下人房——
剛一出門,就将冰玉碗用帕子擦幹淨,随手扔進了門口的井裏。
盧菲轉回主院,身材發福的中年婦人正揪着帕子等在月亮門下,正是田氏。見她過來,立刻問道:“都吃了?”
“阿娘放心,她活不過今晚。”盧菲恨聲道:“小賤人母女毀我姻緣,不配活着。”
“那都是小事,”田氏給她整理了一下鬓角:“近來那幾房不安生,總想把自己兒子過繼給你爹爹;用盧菀這小東西一條命,讓他們看看不聽話是什麽下場,那也值了。”
黑板的畫面定格在母女二人扭曲的臉上,在這下着瓢潑大雨,漫天雷電的子夜裏,透出一種令人背脊生寒的森涼。
“若有叔伯兄弟不肯信這個邪,咱們就去我身死之處将那碗撈撈看。”
盧菀的殺意與密集的雨幕混雜在一處,轟然四起:“如果撈得上來,我親手把盧菲在那口井中溺死,各位可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