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以為這就是全部?”
“盧菀,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麽?”
盧良臣一擡手,身後的聲音登時靜了:“事關家族,我不妨告訴你——田氏也好,菲兒也罷,不論她們對你做了什麽,都不許鬧出這個門。”
“否則你怕丢了你盧家的臉面是麽?”盧菀不退不避,一腳踢在王癞子身上:“盧良臣,田氏沒有資格說話,難道你就有臉了?”
她俯身提起王癞子的衣領,拔出他口中破布,迫使他面朝衆人跪下:
“說,把你跟我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複一遍——少說一個字,我讓你生不如死。”
王癞子對着盧良臣居高臨下的面容,讷讷不敢言語,盧菀俯身,“咔吧”一聲将他大拇指掰斷。
“我說!”
他尖叫出聲,登時不再猶疑,将盧安是如何将他從牢獄中贖出來,盧良臣又是如何緊急地派他出去截殺盧菀交待得事無巨細。
廳堂內外,一片死寂。
鶴老猛地咳了起來,厲聲質問:“良臣,他說的這些,可都是真的?”
盧良臣沒有回答。
然而不回答本身,就已經是一種默認。
“糊塗啊!”
鶴老拍着桌子,仿佛要把整個內腑都咳出來:“你應該立即派人悄悄去接,将她藏進家裏!不論她有什麽條件都可以慢慢談!私贖案犯,養兇殺人,如果鬧大了,你自己吃官司不說,盧家是要被十三世會除名的!你這樣不由分說地截殺……”
盧良臣:“是最有效的。”
鶴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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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着鶴老,從來一副謙卑尊敬的模樣,然而此時此刻,他像是再也懶得裝下去了。
盧良臣走下廳堂,走出廊下,直直走進了雨幕中。
他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被風吹得微微淩亂起來,在這不見天日的暗夜裏,有種與盧菀同出一脈的淩厲——
屬于叛逆者的淩厲。
“截殺固然粗暴,效果卻最好。”
盧菀的面容展露在傘下,淡然回望,氣勢半點不輸:
“談判是要大出血的,如果成功了,今晚我就不會站在這裏,前情後患,一了百了。是以你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做出判斷并立刻決定行動,我心裏是很‘佩服’的。”
盧良臣:“你既然什麽都知道,又把底牌都亮了出來。”
雨水順着中年人的下巴滑落下來,與青年人的熱汗混在一處:“那你怎麽不想想,為什麽現在,我就不能賭這一把,将你今天帶來的所有人,盡數剿殺在盧府之內呢?”
血脈關系上的父女二人,目光相撞,無聲交鋒。
“軍巡鋪總計來了一百五十七人。”盧菀眉梢一挑:“盧府的家丁有多少人?我給你二倍的數量,撐死了不超過三百五十人。”
“父親大人,”她逼近一步,雨水順着傘沿澆落在盧良臣頭頂:“你豢養的那些貨色,就算兩個一起上,能不能打得過一個前線退役的老兵?”
盧良臣沒有說話。
花修明看着盧菀背影,眉峰微微蹙起。
狐貍崽輕敵了。
戰鬥力固然是一方面,然而盧府的地形似乎很有些章法,剛才進門時他一打眼就看出來了,那些家丁中有些人雖然腳步綿軟無力,但是陣型卻像受過高人指點;
如果再配合盧府的地勢,真要打起來,勝負還是個未知數。
若再謹慎點說,軍巡鋪常年被冷落,疏于訓練,只怕還要落在下風;如果盧良臣今日真就拼着下了血本将這些人盡數圍殺至此,縱便軍巡鋪都是吃官糧的,有十三世會庇護,庸南也沒法出這個頭。
到最後,多半就是判個任務事故,盧家給每個官兵親眷發點聊勝于無的撫恤金而已。
畢竟像這樣的事情,之前也不是沒發生過。
果然,盧良臣嘴角壓着,眼中卻浮現出了戲谑的笑意:“阿菀,你很勇敢,但也到此為止了;你既然不肯服輸,那我們就試……”
他最後一個字終究沒能說出來。
因為他看見盧菀身後,那個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的高大男人已經回到了廊下,此刻正抱臂倚靠在柱子上。
他擡起右手,五指張開一揮,而後平着手掌向外一轉,流暢而又有力地轉回,在脖頸上幹淨利落地一抹。
這動作在場的人沒有任何一個看得懂——
除了盧良臣。
三年前,十三世會的當家人集會被匪徒所劫,當時正是前線最吃緊的時候,寧州的地方軍全線戒備,不能有任何一人擅離職守,匪徒得了錢卻不放人,各世家将前線的将軍們求了一個遍,卻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守将願意放棄掙軍功的機會回來救援。
只除了一個。
那小将軍未及弱冠,一身銀甲帶着斑斑鏽跡,頭盔一摘,露出下面青春燦爛的俊臉。
“嗳!要命還是要錢?”他當着劫匪的面,就這麽對着被捆坐一堆的當家人們喊道:“五十萬石糧草,十日內湊齊,同意我就救,不同意你将軍這就撤了!”
盧良臣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一天。
一個來救人的地方軍,要的價碼卻比劫匪還多!
但劫匪不肯放人,錢總是沒有命重要的,于是一口應下;那小将軍沖殺一番将衆位家主救下,交代了糧草送到何處,馬都沒下就直接向前線回返。
後來五十萬石賴掉了一大半,畢竟是戰時,就算十三世會有心結交也給不出那麽多,東拼西湊,好壞摻雜地一混,将近二十萬石糧草送到了通州。
那時他們才知道,這“仗義出手”的少年将軍,竟是大名鼎鼎的通州守将花修明。
三年了,他從少年長成了高大俊美的男人,氣勢已截然不同,他沉默時是安靜的海,擡手一翻覆,便是掀天的巨浪。
花修明的名號固然響亮,卻常年在前線拼殺,只有每年上京述職時會短暫地在通州停留一兩天,也大多是在太守中陪他的義子庸思寧說話玩耍;
是以寧州城中,真正見過花修明的人少之又少。
盧良臣:“……”
他怎麽親自來了……難不成,田氏這蠢婦,竟然将盧菀誤打誤撞送到了花修明床|上?
那一瞬間,盧良臣整個腦子都是空白的。
雖說以花修明地位之高,特意出現在此處給盧菀這麽個初出茅廬的丫頭撐腰實在是天方夜譚……但剛才田氏冒死一搏,他不是第一個出手了麽?
那意思更像是“她要怎麽鬧我不管,但是你們想傷害她不行”。
如果只是盧菀和軍巡鋪,那他尚有一搏之力;可若是花修明在這兒,便是将整個庚金坊的家将都拉出來,恐怕也不夠他一個人下手打的。
就算,就算走了天大的狗屎運,一個小小的寧州盧氏圍殺了大将花修明——
然後呢?軍巡鋪死了,尚可糊弄掩蓋;難道盧家還真有這個天大的膽子,敢圍殺大荊朝年青一代最有名望的将軍?
只怕通州的南境軍會直接嘩變,将盧家整個夷為平地!
這男人什麽都不必說,他只要站在那裏,一個人就抵得上千軍萬馬。盧菀只見眼前這方才還滿身戾氣威壓的盧氏家主,就在一眨眼的功夫裏,突然老了下去——
她狐疑地向後看,花修明通身煞神似的氣魄登時散了,一轉臉無辜地對她聳肩,示意“不是我,不知道,怎麽了?”
盧菀:“……”盧良臣深深看了花修明一眼,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去:“說你的條件。”
她将心中疑惑暫時壓下,心道反正小花已經被綁定,有點秘密更好玩,她有的是耐心一層一層扒開他。
眼下,她對盧良臣說道:“讓讓吧,剩下的事就輪不着你做主了。”
盧良臣:“……”
“鶴老,咱們談談?”
鶴老顫巍巍站起身,動作卻不容置疑。管家盧安十分有眼力地搬了把椅子上前,先是放在了廳前,鶴老一擡手,他又立刻按照指示将椅子放在了廊下,回廊為老人遮擋了風雨,使得雨水只微微沾濕他的衣角。
他快要八十歲了,動作遲緩,垂垂老矣。
這一生經過亂世,也經過治世,見過太多英雄,也見過太多終生難忘的場面。然而在這壽數将近的年歲裏,他家原本最不起眼的小輩,卻在他生命中留下了這樣濃墨重彩的一個畫面。
白錦衣,紅發帶,烏黑的鬓發濕潤,貼在白皙紅潤的臉頰,漆黑的眼清澈果決;
她手撐一把紙傘,柔韌的身體決然而立,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家族,身後的密雲漸漸開散,露出泛着瓷胎灰的熹微光線。
鶴老猛然想起民間稱呼這孩子的方式——
小神女。
說不定,她真的是。
天快亮了。
“小菀兒,”他衰老的眼看着這一切,帶着不易察覺的喟嘆輕輕說道:“說吧,只要你不将他三人告上官府,鬧得滿城皆知,說你的條件。”
“三條。”
鶴老擡手,示意請講。
盧菀:“第一,處死盧菲,給我賠命。”
盧菀目光在臉如死灰的田氏身上一掃,繼續說道:
“第二,我要盧良臣休棄田氏,逐她出門,并歸還我母親康小娘的身契。”
鶴老沉默片刻,颔首:“便是你不說,盧家家規尚在,她母女二人犯下這些錯事,原本也該受到這樣的處置。”
“好,”盧菀一點頭:“鶴老是個爽快人。那麽我的第三個條件便是——”
“盧良臣殺人害命,證據确鑿,已然德不配位!我要求廢黜盧良臣的家主之位,并且就在今時今日,此時此地,定下盧家的新一任家主。”
“那麽依你的意思,”鶴老按着扶手,緩慢地站起身:“誰堪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