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不僅僅是一張契紙”

盧菲,曾經是整個盧家的掌上明珠;然而這一次,田氏卻只是麻木地看着,甚至都沒有撲上去将她攙扶起來。

還是盧良臣走上前去,提着盧菲衣襟讓她坐起來。

“父親……”

她連想要擦一擦自己臉上的泥水都做不到,只能靠着盧良臣的腿來維持身體平衡:

“五房那些賤婢欺人太甚……盧菀?你怎麽在這?!父親,父親快将這不吉利的東西趕出去!快将我的仇人趕出去!”

她兀自坐在地上發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理會她;盧菲終于在衆人微妙的态度中察覺出了不對:“母親?你不是說過了今夜小賤人就……這是怎麽回事?”

下人已經開始陸續将用以庭杖的物什擺進來,田氏最後看了女兒一眼,目光中帶着垂死的眷戀。

她當着所有人的面,将後槽牙咬得幾乎快碎掉,嘴角甚至溢出了血跡。

“盧田氏,見過菀主。”

她目光中帶着濃烈的仇恨和不甘,那一瞬間仿佛被拉長得像是暗藏着前世今生都洗不淨的屈辱——

田氏對着盧菀,跪了下來。

盧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親?!你快起來!為什麽要給這個賤人……”

“閉嘴!”

田氏這輩子第一次吼了她的女兒,雙手高高舉起,又貼地跪伏下去。

“在甜羹中下毒也好,今次迷暈陷害也罷,都是我的主意,都是我要置你于死地。我……”

田氏話音一頓,仿佛是要極盡努力,才能将滿腹的恨生生吞下去:“我求菀主,用我的命來換盧菲的命,求你看在她已經是個廢人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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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菲還要再嚷,卻被盧良臣按住了頭頂。

盧菀看着田氏跪伏的身軀,淡淡地說:“你要驅逐我離開盧家那天,說我和我母親康小娘都是髒東西,平白玷污了盧家的門楣。”

“今天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你。”

她腳尖點在田氏肩膀上,輕輕一踢,将她整個人翻轉出去:

“什麽拿命換命,都是你一腔情願,自己給自己添犧牲感博可憐,卻逼着所有人吃你那一套。這招法你拿出去演戲也就罷了,難道還妄想我這個苦主也買賬嗎?”

盧菀:“田氏,在這殺你,我還怕髒了地面。”

盧菲用肩膀撐着地面,先是跪着,而後站了起來,猛沖了幾步又倒下,正正倒在田氏面前。

“母親,你起來!”她哭叫着說:“今天我們母女就算一起死了,做個厲鬼也回來咬死她,不要再受這樣的屈辱!”

田氏擡起手,輕顫着撫摸她臉頰:“菲兒,你不懂啊。”

田氏看着女兒嬌媚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膚,再一次對着盧菀跪下,狠狠磕頭,額前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菀主,你說死也要站着死,但你現在這個年紀還不明白,總有那麽一些人,對你來說會比命,比尊嚴,都更重要。”

她額頭再一次撞到地上,泥水和血混在一處,四散迸濺:“求菀主讓我以命換命,換菲兒一條活路,哪怕是将她和她父親一起驅逐出府,只求你讓她活着。”

“父親?!”盧菲大驚回頭,卻只看見盧良臣沉肅的臉。

盧菀別過頭去:“斬草留根不是我……”

“阿菀?!這,這到底是怎麽了啊!”她話沒說完,就聽一道熟悉的聲線從正院門後傳出來——竟然是康小娘!她還穿着昨天去一零二號接盧菀時的衣裳,整個眼睛都腫着,顯然是沒想到正院中竟然有這麽大陣仗,登時不敢再大聲說話,甚至還退開了一步,小心地不讓自己的鞋子踩上正院的門廊。

“都是阿娘不好,昨晚不知怎麽就睡死過去了。”

她小聲哽咽起來,目光只看着盧菀,見她雖然衣服頭發都在滴水,整個人卻還完完整整的,沒被那虎狼似的主母傷害到,懸了一夜的心總算微微放下來:

“要不是那位小将軍去接我們過來,我們還不知要去哪裏尋你……嗳?麻喜,那小将軍呢?”

站在康小娘身後的麻喜顯然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雖然有點生疏懼怕,卻也知道此時不能給盧菀丢臉,直接對着盧菀福身說道:

“是花小将軍去王家接了主母娘子過來,他說此間之事姑娘已經都能做主,就不留了。”

盧菀這才發現,小花已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但這個時候将康小娘接過來正好。

“沒規矩的鄉野村婦!”盧菲跌坐在地,靠着田氏跪伏的身體,尖聲罵道:“一個唱曲的娼婦,也敢自稱主母娘子?!”

康小娘下意識就要縮回去,卻見盧菀上前,擡手揚了盧菲一個大大的嘴巴!

盧菲整張臉被扇得高高腫起來,梗着脖子又要開口,盧菀幹脆單手提着人衣領将人揪起來,左右開弓賞了她十來個狠狠的巴掌,半分力氣也沒留,扇得盧菲直接吐出了一顆後槽牙!

“我既是家主,從此以後,康芸娘便是盧家的主母太夫人了。”盧菀一松手,盧菲登時半昏死地委在地上,她回身在身後的盧家衆人身上一掃:“你們可有異議?”

盧家的老四老五趕緊擠出來,擦着汗恭敬地說:“不敢不敢,康小……主母太夫人養育家主,這都是她應得的。”

康小娘怔怔的。

“太夫人……”她指着自己:“我,我嗎?”

“當然,”盧菀點頭:“但我希望各位記住,康芸娘做太夫人,是因為她女兒我,跟已經被逐出家門的‘廢人’,可沒有半分關系。”

族老們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康小娘出府之前名義上是盧良臣的妾,現在盧良臣被趕出盧家,她卻能回來——相當于這層姻緣關系便徹底斷了。

今天把話當衆說清楚,甚至将來康小娘若想再婚配,只要盧菀同意,誰也不能再指摘她半個字。

盧菀看向康小娘,目光溫柔下來:“母親,請進吧。”

盧家的正門,我為你打開了。

請進吧。

麻喜扶住康小娘的手腕。

田氏還在機械地跪拜,頭顱卑賤地磕在滿地泥濘之中;康小娘擡起腳,素淨的布鞋生平第一次踏上了只有主人才能走的石板路。

康小娘激動地流下淚,嘴角卻是笑着的,她起初尚且有些瑟縮,後面卻一步比一步更堅定。她在盧菀手上一握,什麽都沒說,轉而走到盧良臣面前。

盧良臣:“康氏,你待如……”

“禽、獸。”

康小娘咬着牙,深吸一口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勇氣,或許是來自身後柔韌強大的女兒。

她手指點在盧良臣肩膀上,逼問道:“盧良臣!你,你答應還我的身契,為什麽不給?”

盧良臣垂下眼:“就在我書房裏,盧菀早晚會得到,你急什……”

“我他娘的再說一遍。”

康小娘一輩子也沒說過粗話,可在這翻身做主的重大時刻,她終于将年少時在南曲班子學的粗話喊了出來,她激動地流着淚,紅着眼對着盧良臣喊道:

“這是你答應我的!盧狗,我,我,我今天偏要你親手給我!”

盧菀負手站在他們身後,淡聲道:“去取。”

管家盧安再沒猶豫,親自飛奔去拿——

他是盧良臣的心腹,對這些物件的位置再清楚不過;再者說從前的康小娘對于盧良臣來說,也不過就是個生不出兒子的,無關緊要的物件兒,一張身契而已,并不在什麽秘密的地方。

那張紙被妥當地放在小匣子裏送過來,盧菀卻沒接,示意他直接遞給盧良臣。

盧良臣深深看了管家一眼,垂眸将木匣打開,左手食指和中指一夾,将紙張拈在指間:

“你們樂坊裏的人應該都清楚的吧,一張紙不代表什麽,你的奴籍過了官府的明路,已經署在盧家名下了——還說什麽太夫人呢?芸娘,你不過是盧家的財産罷了。”

“我知道,”康小娘一把奪過那張紙,薄薄一張身契,卻大山一般地壓了她将近三十年:

“菀主既然已經受到承認,将來我們母女大可自己去官府解除身契。我之所以要你親手給我,是因為你和我,有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名!”

她兩手快速地将紙撕開,像是唯恐嫌它不夠碎,恨不能直接将它燒成灰——仿佛她此刻撕碎的不是身契紙,而是她過去三十年從沒能夠自己做主的人生。

“小花将軍告訴我,你要被驅逐出府了。”康小娘又恨又痛快:“是,我是個唱曲的,但我清白坦蕩,自問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你就不一樣了。盧良臣,你買我的時候花了五十兩銀。”

她從袖子裏摸出一沓銀票,擡手一揚:“今天我三倍還你,寡廉鮮恥的腌臜東西,從今往後,咱們一刀兩斷!”

銀票在空中飛飛揚揚地落下,盧良臣的目光陰沉得如有實質;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他年少時那一天,他那個所謂的父親來到他和母親的小院子裏,玩弄了母親,随手扔下一把錢,仿佛他們都是不需要尊重的貨物。

奇恥,大辱。

但他卻不得不彎下腰,一張一張地撿起來。

他圍殺盧菀,這女兒可不比她母親好拿捏,今後的日子尚不知如何難過,他一分錢也浪費不起。

康小娘鼓起畢生勇氣說了這幾句話,被盧良臣陰鸷的目光一看,又不由自主地看向盧菀;盧菀上前來将她擋在身後,戲谑地對盧良臣說道:

“既然太夫人給了,這就當是你的分家錢。”盧菀冷笑:“別不甘心,我離開那天拎走的玉瓶子,可值不上這些錢。”

“砰——砰——”

田氏的磕頭聲還在繼續,頻率已經肉眼可見地慢下來,地面上泛出濃黑的血沫,恐怕這會兒她的意識已經非常薄弱了。

“求菀主,放……盧菲一條……生路。”

“求菀主……”

康小娘驟見這樣血腥的場面,下意識握住了盧菀的手:“阿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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