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解毒

謝沣沒有回答林勰的問題,反而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子修,這幾個人,非殺不可。”

外人如何指摘他都無所謂,身邊親近之人,他仍想為自己辯解一句。

林勰聽了這話,沒吭聲。

他與謝沣總角相識,再了解鳴蒼不過。

因為經歷、也因為身世,鳴蒼的個性是有些割裂、沖突的,盡管在自己看來,這樣的割裂算不得缺點,甚至不會覺得矛盾。

自幼習儒,将讀書習字、詩書載道看得極為重要,卻又能毅然棄筆從戎,刀槍箭矢裏一呆就是幾年。

三歲就起始的孔孟之學雖未将他滋養成什麽大善人,卻也不會讓他視人性命若草芥,要說起在戰場上殺的人,那海了去了,但下了戰場後,這般殺戮,是第一次。

“我曉得的,東宮的人嘛,殺便殺了,今日不是他們死,明日便是咱們亡。”林勰道。

“不單如此,”謝沣仰瞧着頂帳,眸色漸暗,“尋氏一門于我有恩,這幾人,殺了尋月棠的父母,又險些将尋月棠置于死地,這是仇,我該當替他們報。”

更何況,他曾與那兩個婆子在安樂侯壽宴上打過次照面,若是被認出,後患無窮。

“什麽恩情?”林勰一聽這話來了勁,也不翹着二郎腿裝大爺了,當即除靴上榻,側卧下去,支着腦袋戳了戳謝沣,“快些與我詳細說說。”

“七年前,我曾随邱先生南下游學,你可還記得?”

“記得呢,”林勰點頭,“我本也想随你同去,但功課跟不上,被我爹強行鎖家裏了。”

“彼時,津河大水,沿岸發了時疫,流民四竄。我與先生在途中遇見幾波難民,”謝沣自嘲笑笑,“那時我體質虛弱,便染了病。”

“那時正忙着案前苦讀呢,學的功夫也大多撂下,大家都是如此,”林勰拍了拍他。

“待我們進了郓州境內我才發病,高熱不退,”謝沣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那時郓州與幽州接壤的郡縣皆已閉了城,各郡醫館人滿為患,先生帶着我,四處尋醫無果。

後來,先生憶起還有個同窗在郓州濟水縣任縣令,便帶我前去投奔。其實當時也未抱太大希望,瘟疫猛于虎,無人願意為個同窗的學生犯險。

但尋家老爺不單收留了我們,還請了大夫上門診治,我在尋府待了月餘,病愈道別時,他們連謝銀都未收。”

那時謝沣尚未及加冠的年歲,病隙除了讀書,便是透過窗栅向外看,有喜鵲落到了院中的梧桐樹上,隔壁的貍花貓沿着院牆散步,桂花開了,一樹金黃,滿室盈香......

看得最多的卻是尋月棠與她兄長尋峥。

尋月棠總用紅縧紮一對雙丫髻,在院裏跑來跑去,圍着她兄長叽叽喳喳,比樹上的喜鵲還聒噪幾分,一向喜靜的謝沣卻出奇地愛看她兄妹一道玩耍。

那時的尋月棠便已經喜歡折騰吃食了,點心做好總先給練武的哥哥送去,要他變着花樣地誇才行。餘下的那些便給父母、仆人還有自己這個客人。

雖比不上現在的手藝,卻也美味。在尋府養病的日子,是他游學期間吃得最好的幾日。

那時夏日,日頭頗高,謝沣能瞧得見尋月棠鼻尖一顆殷紅小痣,尋峥總愛擰她鼻尖,碰一下便哭,見她哭,尋峥便拉着她上街買些小玩意兒賠罪。

說起來,尋月棠的母親也是尋老爺的繼室,她與兄長也是同父異母,可怎麽兄妹關系就能如此融洽呢?

謝沣那是還未多曉事,就總想到陸見瑤,那個形如陌路的同父妹妹。

“可是......”林勰不解,“先不說你患了病,便就你個外男身份,定也是接觸不到人家女兒的,且七年前,尋小娘子十來歲的年紀,相貌與此刻肯定大不一樣。你如何就能确定這個尋月棠,便是當年收留你那家的尋月棠呢?”

謝沣搖了搖頭,“那事過去兩年,我在幽州又見過她一次。”

那次是在安樂侯府。

當時是安樂侯、也就是他父親的整壽,宴擺得極大。他這個自出生起便随母姓入外祖家族譜的人到了,還有許多七八竿子剛剛能夠到的親戚,也到了。

其中便有尋月棠一家。

安樂侯陸遠道,在元妻謝氏難産而亡後,續弦尤氏,尤氏有一庶妹,給個七品縣令做了填房,生下一女便是尋月棠。

席上明裏暗裏的打探與指摘讓謝沣不喜,那日他早早離開宴席,繞過假山,見前方尋月棠正随着母親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行。

一群丫頭婆子就在她母女身後不遠處嚼舌根,說玉皇大帝也有三門窮親戚,哪個窮鄉僻壤冒出來的都急着出來打安樂侯的秋風。

話頭直指尋月棠一家,但謝沣明明記得,當時他們一行到濟水,尋家自始至終都不曾透露自己與安樂侯府的親戚關系。

左不過是些長舌婦,本無須計較。

畢竟上一個被議論的就是他自己,“那謝家三郎來作甚?莫不是要來争世子的家産?”

可這幾人接下來的話卻讓謝沣住了腳。

“你以為是白來呢?那尋家姑娘生的好,聽說侯爺有意留下她呢。”

餘下幾人震驚出聲,“那姑娘才十二三的年紀,侯爺該不至于吧......”

“你瞧她鼻尖那顆小痣,仔細想上一想,像誰?”

其他人不說話了,老姐兒幾個都是府上的老人,知深淺明輕重,那個人可不是她們敢随便提起的。

見其他人噤若寒蟬,挑起話頭的那人就開口了,“不過,夫人是斷不會同意的,大小姐沒幾年就及笄,若鬧出這出,不好議姻緣的。”

謝沣從湖石假山裏出來,盯着那幾人:“适才的話若是在府上傳開,我必唯你們是問。”

十幾歲的小姑娘,沒必要因為旁人碎嘴壞了名聲,更何況,那個不可說的人是他生母。

他曾在祖母處見過母親畫像,鼻尖便有那麽一顆小痣。

那幾個婆子見謝沣出來,頭磕得山響。

謝家老太爺貴為帝師,謝三郎雖不是府上主子,卻也不是她們開罪得起的。

“要是這麽說的話,”林勰用心捋了捋親戚關系,謝沣的後娘是尋月棠的姨母,“你與尋月棠還是沒有血緣關系的表兄妹?”

“算是吧。”謝沣無奈。

要真論起來,無論是他謝沣還是尋月棠,估計都不想有這門親戚,畢竟所有的災禍、難堪都是因陸家而起。但是,這種事都是命定的,不想也沒用。

“挺好挺好,”林勰笑出聲。

“好什麽?”

“我本來還想着尋家小娘子承你大恩,合該以身相許,可惜是出身太低了些,頂多是個如夫人,”林勰道,“若是這樣有來有往,那豈非是姻緣天定?這門親事,我便同意了。”

謝沣轉頭看他,臉上表情精彩複雜,但卻都在表達一個想法,那便是:子修,你定然患了什麽重疾!

林勰挑眉,壞笑不斷,“照你這說法,濟水時你隐了身份,幽州又不曾打照面,那她該是不識得你。你準備與她相認麽?”

謝沣搖頭,又不是什麽好事,說出來徒添傷悲,以後盡自己所能庇佑她些就是。

就這時,尋月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三哥,我可以進去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林勰趿拉着鞋,堆了滿臉的笑容去開門,“妹......尋姑娘來了啊,快快請進。”

這般突然的熱情,讓尋月棠有些受不住,尴尬笑了笑,“湯藥是李伯煎的,正拿陶罐溫着,先用飯吧。”

“那我就......”後頭那半句“先走了”還未說完,林勰便聞到了一陣飯菜香味,低頭發現尋月棠給送的這飯與平時的大鍋飯都不一樣,不僅香、且精致,每一道菜都是小竈的規格。

如何讓人不心動?

他話頭一拐,看向謝沣,“那我便委屈下,陪你用餐飯再走。”

尋月棠支好了矮桌,正與謝沣盛粥,聞言擡頭,“林大哥醫治辛苦,本也做了你那一份的。”

她現在已經放棄掙紮,分不清一二,便統稱他們大哥,總不會出錯。

林勰盤腿坐下,搓了搓手,賤兮兮的眼神不住地往謝沣臉上砸——咱妹妹不錯,貼心,懂事兒。

而後,他也不再作假,伸手就夾了個蝦魚筍蕨羹,奇道:“如今逢夏,怎還能見着山海兜呢?可是換了餡?”

尋月棠解釋:“筍蕨都是春日裏曬的幹子,大約味道會稍欠些,卻也堪入口。”說着便夾了一個撂到了謝沣面前的碟子裏。

這是禦膳、也是南食,是由魚蝦筍蕨切丁後,用麻油、醬油、胡椒和鹽調味,外頭包着的那層并非面皮米皮,而是綠豆粉皮,因着魚蝦來于海,筍蕨取自山,時人便多喚它做山海兜。

尋月棠考慮到謝沣适才劇烈嘔了一場,大約會提不起胃口,便做了這道清淡又頂飽的吃食。

林、謝二人同時嘗了個山海兜,甫一入口便覺鮮味四溢,是魚蝦鮮,亦是筍蕨鮮,綠豆粉皮爽口又脆滑,嘗着像是來到了山海之間,似有裹着鹹味的海風襲面,又似有帶着日光的山岚飄來,清新怡人。

吃得林勰眼睛都眯了起來,慢條斯理享用完一個,方才開了口,出聲便是連連贊嘆:“尋家妹妹手藝是真的好,用幹子也能做出鮮甜味道。”

又轉頭問謝沣,“你可還記得書院後頭那爿南食店,滿京城裏,就屬他們家的山海兜好吃,每到春日我就總翻牆出去偷吃,被先生用戒尺追着打,還讓你莫與我這潑才走得太近。”

謝沣自是記得,便盯着手上的山海兜輕笑。

“我那些藏懷裏渡進書院的山海兜,也沒少與你分,”林勰哼了一聲,“可惜你這條舌頭驽鈍如驢,也嘗不出半分好,白瞎我一腔赤誠心意。”

說起書院,謝沣又想到游學。

他記得自己病重的時候,昏昏沉沉中聽見有小女孩的聲音脆生生地在窗栅外響起,邱先生與她搭話,問她:“小阿棠怎過來了,仔細過了病氣。”

“阿棠不怕,爹爹說這病總會治得好,”那小女孩說了句這。

謝沣自發熱以來碰過許多壁,受過許多嫌,聽到這話有些眼熱。

而後,他又聽到,那小女孩說:“邱伯伯,阿棠今日恰好做了定勝糕,爹爹說這糕意頭好,着我送來一些,祝屋內哥哥定勝時疫。”

謝沣在用過藥後嘗了半塊,甜而不膩,軟糯松軟,桂香濃郁,是在京城難得吃到的南食。

尋月棠從旁聽着,想到哥哥讀書時也總跳牆出去給自己買零嘴,心裏一陣戚戚,卻未現到面上,再回神便是聽到謝沣說:“山海兜确是美極。”

就是不曉得,他是說的往日所食,還是今日所吃。

作者有話說:

山海兜做法參考《山家清供》《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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