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伴

是夜,尋月棠費盡了口舌,終于讓謝沣同意她宿在外間。

傷口處既痛且癢,一陣陣往血肉深處鑽,林勰個心大的人物也不曾與藥裏加安神的藥材,謝沣夜裏難眠,在榻上躺得難受,就披衣起了身。

這些年來,他一人在異鄉,刀劍黃沙裏過活,總趕不上時節,也無祭祀的習慣,但見今日七月的圓月高懸,身上又作痛,疾痛慘怛常呼父母,他準備去給早亡的生母上一炷香。

方行到內間門口,便聽得外頭一陣窸窸窣窣。

繼續擡步,見外間竹榻上,尋月棠死死抱住薄衾,在榻角縮做一團,正發着抖夢呓,聲音低又輕,咕咕哝哝辨不真切。

借着楹窗透進的月輝,他分明瞧見尋月棠黛眉深鎖,滿臉是淚。

稍湊近些,便能稍稍聽清一些斷斷續續的詞句,“爹爹”、“娘親”、“哥哥”。

大約是被爹娘被殺害的噩夢魇住了。

謝沣立在榻前,攏了攏衣襟,不知道該不該将人從夢裏喚醒,只負手瞧着。

他之前便想着幫尋月棠找哥哥,但是聽聞他早也入了行伍,雖年年托人往家裏送信,卻不清楚到底是身在哪一營。

這幾日他着人翻閱名冊,涼州大營內并無尋峥此人,找人一事,怕無那麽簡單。

若實在是難尋,謝沣心道,那他便托大擔起兄長的職責,與尋月棠說個知冷知熱的好兒郎。

多好算好呢,大約是如子修一般,體貼入微還曉得哄人開心那種。

但一轉念,子修那樣也不行,太過風流,沒有長性,還是得找個老實一些的、能過日子的。

這廂心思已轉了幾回,那廂的眼淚水卻仍是止不住,無聲掉淚已變成了啜泣,帛枕已濕了泰半,薄衾一角也深了顏色。

謝沣委實不會處理這樣的情況,又蹲身等了一刻,見尋月棠這夢絲毫沒有要做完的意思,起身搖了搖頭,推門行了出去。

只在敬香時,多替旁人求了幾句。

——

天兒好了之後,大家又恢複到了日前一般的朝食後上山、暮食前回府的日子。

謝沣雖性命無憂,體內卻還是留了些餘毒,在用拔毒的方子慢慢清着,沒再上山,總與王敬、林勰一道關門議事。

尋月棠這些日子又有了新的想法。

登州氣候濕熱,食粳米、種水田,百姓多養水牛,牛乳價格比起其他州郡要低得多。李伯認識好些農戶,價格就壓得更低,拿來加工成奶粉再适宜不過。

她這個想法也非天馬行空,而是循前人之跡。

據記載,成吉思汗帶領的蒙古騎兵兇悍骁勇,令敵人聞風喪膽,在遠征時,一種重要軍糧便是奶粉,便于攜帶,又可快速補充體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蒙古的制勝絕招。

古法制奶粉的法子十分直接,就是取個厚些的罐子架在文火上,用木杵不斷地攪動,待水分蒸發、鍋中牛乳漸漸變稠的時候,加上糖接着煮,待水分少到一定程度,牛乳便成了奶塊兒,取出來壓碎即可。

這般工序做出的奶粉定然比不上千年後速溶、細膩、鮮甜的奶粉,顏色發黃、塊兒大、較難溶解,可所謂濃縮的都是精華,供作軍需仍是上品。

第一日做出來的時候,尋月棠心裏還有些忐忑,怕牛乳腥膻不被兵士們接納,并未直接放到大家夥兒的水壺裏,而是分成了小包分給了大家,還叮囑說這是牛乳熬成的粉,亦是十分頂餓的吃食,山上有水源,若是印糕不頂飽,就沖了奶粉來喝。

不想第一日反響不錯,大家連暮食都少用了些,還說這個方便,沖好了配着印糕一道吃,到了太陽下山都不見餓。

到第二日裏,尋月棠便早起在大家的水囊裏灌上了現成的奶粉。

奶粉難溶,成吉思汗的騎兵們是将灌了水與奶粉的水囊挂在馬上,用颠簸的力道來促進奶粉溶解,如今将士們自然也可以借助上山時的身體晃動。

這樣一來便省去了晃水囊的功夫,省力也省時。

奶粉、印糕成為大家上山的必備吃食之後,一天十二個時辰對于尋月棠來說就有些不夠用了。

将士的朝食、暮食要準備,要在頭天備好次日的印糕、煮好奶粉,另還要挖空心思為謝沣等人準備小竈。

所幸是中元那日,阿雙在尋月棠與謝沣的存留之間選了謝沣,如今心裏十分愧疚,便默不作聲跟她身邊打下手,擔去了不少活。

可饒是如此,離謝沣中毒不過三五日光景,尋月棠的臉頰還是又小了一圈,腰也收了寸餘。

周婆瞧在眼裏,心裏是有些疼惜的,“月棠,若不然,我們便再招些幫工吧。”

說這話時,尋月棠正踩着高凳熬牛乳,手上動作稍停,側頭對周婆笑了笑,“不用的婆婆,我應付的來。”

“看你這幾日就瘦了好些,是太過辛苦了。”周婆心裏猶是不忍,聽說這姑娘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如今日日做些粗使婆子的活計,竟一字叫苦也無,就更惹人憐。

“辛苦倒是還好,我本就是容易瘦,又有些苦夏,”尋月棠擦了擦額間汗,“再說了婆婆,姑娘家不都追求個瘦麽,這是好事兒。”

周婆說不過她,又叮囑幾句讓她別太辛苦便走了,打算回頭再給人姑娘漲些月銀。

要說起來,尋月棠自初初化形便是個吃不胖的體質,如今換了個殼子,也還是一樣。

當時與其他精怪住在一處時,筷子精還頗有些不服氣:“盤子不總是圓的?怎麽你個盤子高爽爽、細溜溜,實在不應當。”

“我是個陶土盤子,又不是陶土罐子,”尋月棠反駁,“本體可單薄呢。”

念及此,她輕輕嘆了口氣,不知道其他兄弟姐妹如今過得如何,想來做精怪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吧。

若是能有個機會給大家托夢就好了,哪怕只說一句也行,她必要叮囑句——

千萬不要亂看話本子。

謝沣與林勰方從鴿房出來,正路過院子聽到了尋月棠與周婆的話。

林勰捏了捏自己腰際的一點薄肉,對着謝沣開了口,語氣頗欠:“咱妹妹這幾日确實是清減了不少,白日裏操持大家夥飯食,夜間還要給個病人守夜,确實辛苦。我這身淺膘,倒像是從她身上搜刮而來的了。”

謝沣自不會明說尋月棠幾乎日日夢魇,倒累得自己個病人半夜起身給她焚安神香,只伸手探了探林勰的臂膀,皺眉道:“下戰場這些日子你确實懈怠了。”

“可不是呢,”林勰也嘟囔,“若我再從這裏吃得癡肥,回頭去四方胡同,姐兒們都不愛了。”

林勰向來是這樣的,沒有正事兒懸在頭頂,就是個三句不離吃喝玩樂的,謝沣沒接他這茬,反說了句,“前兒不是掏空家底贖了個花魁?還以為你要用這些銀錢買斷日後的風流日子。”

“買斷那不至于,但我倒真有些想念了,”林勰接道,“想去四方胡同尋她一尋。”說着話着,臉上的笑就溢滿了,深情中還攙着些許猥瑣。

謝沣掃一眼過去,搖了搖頭繼續往前,他不欲摻和這些風流事,知道這茬還是因着贖人時林勰銀錢不湊手,來找他讨要了一些。

“月棠!”正在燒火的阿雙突然大叫一聲。

謝沣聞言擡頭,就見尋月棠從高凳上歪了下來,他當即疾沖過去,趕在落地前接住了人。

林勰也趕過來,見尋月棠嘴唇、臉色煞白,額上、鼻尖全是細密汗珠。

“子修,你快來瞧瞧,”謝沣扶着尋月棠,招呼林勰。

林勰探手摸了摸脈,口裏念念有詞,“鳴蒼,就我在京城有個相好你還記得吧?”

“你在京城的相好多了去了,”謝沣皺眉,“說正事兒。”

“這不就要說了麽,急什麽,”林勰從阿雙手裏奪過扇子給尋月棠扇風,“就是叫青容的那個,纖腰一握,幾乎能立于掌間起舞,可太過瘦弱就氣血不足,以致饑飽痨(1)。”

他擡下巴點點尋月棠,“喏,發病時就這模樣,好些人還就愛她這般,喚她小西施呢。倒也不是什麽大毛病,就是難受了些,青容懷裏總得揣着幾塊琥珀糖。”

“去端碗糖水來,”林勰吩咐阿雙,又看向謝沣道:“喝了就好。”

謝沣擡腿就踢了他一腳,“早說是饑飽痨,要飲糖水不就結了?哪個樂意聽你的那些風流事?”

林勰不以為意,“你與我形同手足,多了解我些還不好?”

這會兒功夫,林勰湊在爐子邊,已覺身上起了層汗,當即又晃起了蒲扇,一面兒扇着,一面兒拿腳尖戳了戳謝沣:“鳴蒼,在此處愣着作甚?還不快些抱人去個陰涼地兒。”

謝沣此刻全身的不自在,幼年起就接觸的儒學正在他腦海裏盤旋,只覺“男女大防”四字在眼前飄來又飄去,不斷提醒着他若非權宜,不可破禮。

是以,他雖用臂彎攬住了尋月棠,兩只手卻翹在一旁不曉得如何處置。

他皺了皺眉,“子修,若不然.......你來接一下。”

想來子修應付此類事宜,該較自己熟練得多。

“怎的?你是抱不動了還是如何?”林勰嘁了一聲,“趕緊挪窩,哥哥妹妹怕什麽的。”

謝沣無奈,只能臂上起力将尋月棠抱到了個通風陰涼的地方,正欲将人放到個小石凳上,就又挨了林勰一腳。

“人家都暈過去了,還往凳上擱。謝三,你是不是男人?”

“那你說要怎麽辦?”謝沣皺眉,似有若無的,他總感覺林子修這厮是存了看熱鬧的心腸。

“你先抱着,”林勰打着扇子靠近,挑眉沖謝沣笑笑,“有我在你還怕人醒不來?”

說着話,他伸出手,一把就掐在了尋月棠的人中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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