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暑熱

林勰這一把下去當真是用了十足十的力道。

謝沣擡頭看了,有一瞬愣神:林二郎平日裏便是這樣與那些姐姐妹妹相處的麽?竟如此粗暴......

但這招也當真是奏效。

尋月棠眼睛尚未睜開,便有眼淚水順着眼角流了下來,欲睜不睜的眼皮抖了幾下,連帶着羽扇一般的睫毛也顫動,略喘了口氣,她才睜眼捂住口鼻,“好痛......”

見她醒來,林勰晃着把蒲扇,探手往她眼前扇了幾下,揶揄道:“怎這樣會哭?你是那孟姜女轉世不成?”

見他這般說,尋月棠便猜到是誰下手掐的,擦了擦淚,猶是掩着口鼻呼痛,“才不是。”

心裏卻想着:若說出來我是個盤子精轉世,怕不是要駭死你去。

“子修,你這下也确實太大力了些,”謝沣幫腔。

方才剛剛醒來,腦子還混沌着,這會兒尋月棠才發現自己早從那鍋牛乳邊離開,現下在個陰涼的牆跟下......

正窩在謝三哥的懷裏!

見此狀,她本還煞白的臉面騰地一下就紅了起來,連忙從人身上跳下,也不顧頭昏腦漲、四肢綿軟,跌跌撞撞地拔腿就往鍋邊跑,一面跑一面掩飾:“我的乳粉,我的乳粉,別是要糊了鍋.....”

“阿雙走時便與你熄了爐火,慌甚麽,”林勰不緊不慢地踱過去,示意謝沣抓緊跟上。

想到剛才,謝沣的別扭絕不會比尋月棠更少。

他身邊從來沒有年輕婢女随侍,更不曾納過通房、試過人倫,莫說這些,就連他在涼州養的愛犬狼牙,都是公的。

今歲入了七月以來,數次迫于形勢與尋月棠有肢體接觸,雖他也知道這算是個遠房妹妹,可便是對親妹妹也不當有這些舉止才對。

沒來由的燥意在四體橫沖直撞,讓一向克制的他生出了絲絲失控的預感,謝沣心裏不自在,不自在極了,悶悶跟着林勰過去,半晌,才硬着頭皮問了句:“方才發生了何事?”

尋月棠撥拉着爐灰,怏怏開口,“正煮着牛乳,就覺得眼前突然黑了,再然後就不知道了。”

林勰又問:“現在可還有哪兒不适?”

“頭還是暈着,四肢有些發虛、發抖,稍稍......”她頓了頓,知曉林勰是有些醫術在身的,覺得不可諱疾忌醫,才又開口,“有些泛嘔。”

“沒跑了,”林勰沒看尋月棠,反看向謝沣,“就是饑飽痨,”說着話他又直起身子看,“阿雙那丫頭怎麽還沒回來?”

“來了來了。”阿雙就這時端着把茶壺跑了過來,“廚房裏沒熱水,我現燒了壺,來得有些遲了。”

“是有些遲,我還以為你出門挑水了呢,”林勰站一旁,一張嘴就惹人嫌。

阿雙早被周婆他們囑咐多次,“子修這孩子就是欠了些,心眼是頂好的”,想到這,她也沒接茬,倒了碗水遞給尋月棠,“晾到溫溫熱了,剛好入口,月棠你快喝。”

林勰聞言一噎,原來人家姑娘還仔細到把水晾溫了送來,自己剛剛那話實在不應該,但林二爺猶有三分傲氣在身,脖子梗了梗,沒說話。

尋月棠接過水來喝了,伏在椅子上歇了歇,覺得不那麽暈了,才又起身,沖着阿雙甜甜一笑,眼睛都眯成彎彎月,“阿雙,這水好甜呀。”

林勰見尋月棠臉上漸漸起了血色,便那胳膊肘拐了謝沣一下,讓他看看——二爺醫術當真了得。

于是,尋月棠這個笑臉就猝不及防地映入了謝沣的眼簾,他一息失神,嘴一瓢,接着尋月棠的話續了句:“多謝阿雙姑娘。”

這句道謝實在是沒有來由,一下子,尋月棠、林勰、阿雙三人齊齊看他,眼神裏俱是濃濃不解,林勰的眼神裏還摻了些揶揄。

謝沣臉上發熱,握拳輕咳一聲,“若是尋姑娘身子有差池,兄弟們夥食必受影響。”

扔下這句,便大跨步行開了。

林勰內心狂笑,快步追上攬住他,“還未曾謝我呢。謝三,快再說一句,多謝林大哥啊。”

——

謝沣正與林勰、王敬一道整理将士們上山時記錄的地形與竈臺數量、尺寸、使用痕跡,以便從鍋竈推測山上駐紮人數。

林勰敲了敲桌子,“現在的問題就是,我們的人雖然一直在發現有生火做飯的痕跡,卻到底不知道那些人是在何處駐紮的?”

“這些人防備心重,若是貿然再往上行,怕是有去無回,還要打草驚蛇,”王敬也道,“真他娘的是奇了怪了,明明是些外邦人,如何比本地百姓還熟悉地形?”

“有個好幫手喲,”林勰長舒一口氣,抱頭後仰,與謝沣對了個眼神。

謝沣心裏了然,點頭道:“再換路線行上兩日。”

“話不是這樣說的,鳴蒼,我有個主意。”林勰道。

“嗯?”謝沣挑眉。

“咱們都是些獨身的兒郎,上山自然要束手束腳、不敢大肆動作,若換個身份呢?”林勰湊近謝沣,“比如,一個嬌俏的小媳婦兒帶着自己病秧子丈夫上山采藥?”

登州山裏多良藥,采藥确實是個不錯的名頭。小媳婦帶着病秧子,便是被發現了行蹤也不至于打草驚蛇。

王敬點頭,“将軍,我覺得可行。”

林勰的笑裏帶着些不懷好意,謝沣猜測他泰半是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皺眉問道:“到底想說什麽?”

“為人将帥,講究個身先士卒,”林勰當即換了稱呼,“将軍,若不然,便由你來扮演那個病秧子,至于小媳婦麽......”

謝沣接了他的話頭,冷笑一聲,“便就是那尋月棠了?”

“哎,對咯,”林勰抱拳,“将軍英明。”

王敬沒忍住,“噗呲”笑出了聲。

但笑歸笑,三人卻也都心知肚明,這法子确實不算馊。

謝沣開始發問:“本将軍如何就像病秧子了?”

“化個白面,穿身松衣就是。”

“若我與尋姑娘一道被捕又待如何?”

“便是被捕了,以你那雙腕子,再加上我的迷藥,也能順利脫逃,還能順道探清位置,再者說了,若你不歸,我們自然就扮馬匪攻上去了。”

謝沣的手腕天生彎折能力異于常人,最不怕的就是捆綁,迷藥一下,無聲無息裏即可逃出生天。

“若他們将我放了,單拘了尋姑娘呢?”

尋月棠生了一副好樣貌,歹人見色起意也屬正常。

“那......”林勰想了想,若謝沣當場殺回去,打草驚蛇、兇多吉少,可若等援軍的話,謝沣等得,歹人卻未必等得。

要說迷藥,以小娘子那般身手,怕會被人搶來用在她身上。

可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這确實是目前比較可行對法子,林勰相信謝沣知道這理,便把手一抱,“那你自己看着辦就是。”

無論闾閻還是王孫,但凡能贏,自然無人願輸。可将士之責本就是保家衛國、庇佑婦孺,若因着刺探敵情就令一弱女子身陷險地,卻是與初心背道而馳了。

謝沣往椅背上靠了靠,伸手捏着睛明穴,“此事無須再提,現下還不到需要個姑娘以身犯險的時候。”

三人一度無話。

此時窗外,金烏西沉,紅霞漫天,尋月棠便踩着一地的柔光送來了暮食。

門敲三聲,她進了屋,将食案放到桌上,“三位大哥看着倦得很,先用飯吧。”

三人一齊道謝,林勰先看見了一對蓮蓬,端起盤子來問道:“尋姑娘,這可是蓮房魚包?”

“林大哥好眼力,”尋月棠不知三人方才話題,笑着與三人布筷,“前頭荷塘的人送了李伯幾個蓮蓬,今日又有鳜魚,我便做了這個。”

蓮房魚包這道菜的做法幾乎都涵蓋在菜名這四字裏頭。乃是取了新鮮的蓮房,切下底,去蓮子與內瓤,後将調好味的鳜魚蓉塞入、封底,而後上鍋蒸熟而成。

用料并不多,但做法也确實不簡單。

林勰聽到尋月棠誇他,一時間不免得意非常,“那是自然,想我林二可是京城數得上名號的纨绔,吃喝玩樂那都是行家。”

從來還沒見過有人以身為纨绔為榮,尋月棠憋着笑,違心誇道:“林大哥好生厲害。”

謝沣、王敬聽着尋月棠這句反話,俱是笑着搖了搖頭。

林勰已迫不及待地戳了魚蓉入口,細品了下,咂着嘴問:“魚肉裏頭似是加了旁的東西?”

比以往吃到魚包的口感更松,帶着點脆卻又不明顯,口感更豐富了些。

“是,”尋月棠點頭,“我在魚糜裏頭加了些馬蹄碎。”

與林大哥這種老饕交流,似是更有成就感一些,舌頭靈的很,多加一戳醬、少撂一勺糖,他都能嘗得出來,于廚藝進益也有幫助。

反觀謝三哥與王大哥,翻過來覆過去,嘴裏也就只有一句“好吃”。

“那就難怪了,比我在京城吃到的還更好吃些。”

說完這句,林勰看向謝沣,問他:“還記得嗎?此前這菜還曾在太師的壽宴上出現過,正是桃花流水的時候,鳜魚正肥,這道南方吃食頗得了衆人青眼。”

“太師壽宴記得,”謝沣戳了魚蓉沾了湯,擡頭,“席間有什麽吃食卻不記得。”

林勰就知如此,“尋家妹妹下大力氣與你做這些精細吃食,委實是浪費心意。”

見他向着尋月棠說話,謝沣倒樂意聽,又多言了句:“這湯鮮得很。”

“是用蓮子、菊花和菱角吊的湯,”尋月棠應着,“喚作漁父三鮮。”

“辛苦了,”謝沣道。

“沒什麽的,”尋月棠起身,“我等下再來收拾碗筷。”

一餐用畢,未等尋月棠來,謝沣便收拾好碗筷送去了廚房。

未行近,便見尋月棠坐廚房門口,捧着個小瓷碗用飯,臂上襻膊未拆,露出一雙雪白的腕子。

見他來,月棠起身,“三哥怎過來了?待我過去收就是了。”

“舉手之勞,”謝沣将食案放到廚房,在尋月棠面前站住了。

似是有話要說,可長了幾次口,也沒蹦出一個字兒。

“三哥,”尋月棠笑着看他,“可還有事?”

“是這樣,”謝沣輕咳了下,從袖兜掏出幾塊琥珀糖,“這是林二托我給你的,囑你時常吃着,免得再犯暈。”

“是麽?”尋月棠又笑,“那三哥幫我謝謝林大哥。”

“好,”謝沣說完,逃也似地離了廚房,後又去了林勰處。

“怎了?”林勰正捧着本《百草經》翻看,頭也沒擡,“是搶了我的糖過意不去,特意過來送謝禮嗎?”

作者有話說:

蓮房魚包做法參考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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