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夢
人間八月天,夜晚的風都會裹着溽熱。
更鼓過三,謝沣方才處理完公務,洗漱完畢上了榻,竹席薄衾,也仍是熱。
他在榻上輾轉反側多時,總算入了眠,睡前最後的一個想法是:莫非正如子修所說,自己真的是火氣太大了?
他平素眠淺,今日許是入睡太過艱難,不幾久就開始做夢。
夢裏頭的情景亦真亦假,還在登州府,也是三伏天,楹窗微啓,銀輝流瀉。
他在內間榻上,在蟲鳴與清風聲裏聽見女子呢喃,是外間守夜的尋月棠又被噩夢魇住。
實在是奇怪,他竟如靈魂出竅一樣瞧着自己,這感覺新鮮又可怖。
他看見自己坐起身,整理好寝衣,穿好鞋子出門,在外間點上了一爐安神香,而後便靜靜立在榻側看尋月棠,見她黑發如瀑,流過秀氣臉龐,搭在帛枕上,又垂過塌沿。
可瞧着瞧着,榻上的尋月棠就突然不見了,如同變戲法一般......
這戲法一點也不逗樂,謝沣驚醒,皺着眉從榻上坐起,趿起鞋就往外間跑。
外間榻上,尋月棠真的不在!
他一瞬失神,直到掃過榻上光禿禿的錦褥,才想起來——
林勰今日為他停了藥,外間也不需人守夜,尋月棠已搬回西苑去住了。
他長舒一口氣,轉身坐在了尋月棠平日眠的這方榻,交手靜思:平心而論,尋月棠在外間這些日子,并未受累起身過,反倒是自己,幾乎是日日半夜聞着夢呓而起,專門為她燃香。
按道理說來,這姑娘總算是走了,自己能睡個囫囵覺,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怎還先不得勁起來了?
謝沣搖頭,習慣這事兒,當真害人。
又吹了片刻風,身上冷汗都幹透了,他才苦笑一聲,回了內間。
——
登州雖貧,地方卻大。州牧府雖然裝飾簡陋,但卻有前後三進院,東西中分了三路,可住二三千人。
又幾日,浩浩蕩蕩的赤羽營士兵總算是抵達了登州府,也沒想着再尋住處、另外紮營,就打算在州牧府住下。
這些人都是登州戶籍,如今換了個光明正大的身份再回故鄉,不說淚滿前襟,也總是感慨萬千,一行将士看着州牧府上高懸的“登州”二字久久伫立。
謝沣、林勰與王敬在府門口相迎,見對面人如此,也未催促。
還是帶隊的将領先回神,帶着一衆赤羽營士兵,一道向着面前三位将軍行了軍禮,“赤羽營張沖,拜見三位将軍。”
“衆将士行路辛苦,”謝沣未着甲胄,穿一襲紅色元邊武袍,上前一步将張沖扶起,“府上已備了宴,今日既是接風,亦是慶功。”
這一支隊伍前幾日巡城截破一支北狄匪盜,窮追五十裏,追回銀錢貨物逾萬兩。
雖他們托說是北狄匪盜,可其真實身份如何,涼州大營上下都心知肚明。
北狄四部割據,有人歸降,自也有人滋事,有人在互市中吃到好處,就有人想在劫掠上扳回一城。
如今這只是個引子,八月過後,草野漸荒,北狄人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侵犯之事就會越來越多。
赤羽營這場追剿狠狠敲打了北狄,算立一大功。
“他們說自己是匪盜,”張沖起身,沖謝沣憨厚一笑,“那可真是舞到祖師爺門口了。”
謝沣笑笑,“今日大家敞開了喝。”
正說着,從輿車上下來一人,身量修長,着煙灰色文士長衫,持一柄素扇,面帶微笑,開口便問:“可不醉不歸?”
正是為謝沣占星辨位的鄭先生,鄭從拙。
謝沣遙遙一拱手,“可不醉不歸。”
一番休整之後,先頭的百餘親兵與後來的赤羽營将士一道在院裏拉了風燈、布了桌椅,縱是州牧府院子着實闊,也占滿了二重院落。
謝沣與其他将領落座在二進院的中堂,雕花門大開,透過兩進院落相隔的月亮門,可直直望盡所有桌席。
酉時開宴,天上如攏了一副煙霞巨幕,正從四方慢慢合上。
衆人吹了火折子點起風燈,微微跳動的暖黃光暈與暮色相互襯映。碗筷布置的輕響與将士相談的高聲彼此應和,熱鬧如同年節。
李伯起了酒窖,擡出老酒,紅封起開,冽冽酒香就在空氣裏流動開來。
尋月棠着七分袖的煙紫衫子,照例是露出一雙纖細白嫩的腕子,手捧食案、踏着酒香而來。
今日時間緊,赤羽營的火頭軍尚不能到位,雖臨時聘了幾個幫工,但廚房事宜應還是不輕快。
謝沣坐正堂主位,以手支頤,靜默看着尋月棠淡笑而來,心裏納悶,她現在看着怎麽總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以前,好似是有些小性子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