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魚湯

出了濟水縣,好像就沒人再叫她“小阿棠”了,準确一點說,自她及笄後,這名便沒人再喚。

但這一句連起來聽,還是有些熟悉,是哪個叔叔伯伯曾經說過嗎?凝眸想了半刻,卻是記不清了。

她記性一向算不得好,連就在眼前的“林大還是林二”都分不清楚,又如何記得清兒時的事。

大約就是巧合了。

小阿棠這個叫法,估計是叫着順口。

“嗯,”尋月棠也擡頭瞧着,“是挺香的。”

濟水縣的家裏也種了桂花,不知如今院子空了,那棵樹是否還在,若還在的話,該也開花了吧。

尋月棠扯着嘴角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是,是怪我不好,怎,怎在今日提這茬,”謝沣知道她大約觸景生情,惹起了傷心事,不由別別扭扭看她,幾次欲言又止,後從懷裏掏出一方帕子,粗魯地塞人手裏,“對,對你不住,你自個兒擦擦淚罷。”

話畢,便踉踉跄跄地一個人往廚房處行。

尋月棠再思量謝沣剛剛紅着臉面、打着磕巴塞給她手帕的樣子,雖淚還挂在眼睫上,卻實在有點想笑。

再瞧手上的帕子,是一方不帶任何刺繡綴珠的素帕,用的是宋錦,有絲線經緯變化的暗紋,不像将軍之物,倒像是歸個讀書郎所有。

這也奇了,話本子裏頭從來都是書生收了小姐的帕子,自己如何竟得了個男子的帕子?

她收起帕子沒用,準備等下還給謝三哥,擡袖擦了擦淚,扭頭跟了上去。

廚房的黃泥小竈上,幾個沙煲正在文火上煲着,便就是尋月棠所說的醒酒湯了。

謝沣倚着廚房的門框站着,發頂處幾乎要碰到門楣。

尋月棠本已經進了廚房,見狀又回身過去,輕輕扯着謝沣的袖子,按他在門口避風處的一個小木杌上落了座,“三哥,你先在這裏坐坐,很快就好。”

想到謝沣人高馬大,坐個小杌怕會不穩當,尋月棠還又回了頭,“三哥,萬要坐穩了。”

這話落地,她才看見謝沣此時模樣——

正聽了她的話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雙膝并攏起來,手也安分放在膝上,約莫是角燈的黃光與人渡了一層暖色,謝沣此刻的神情,看起來執拗又單純。

瞧着竟有些像原來濟水縣舊巷裏住的傻子哥。

總歸是與平日裏惜字如金、寒冰成精的樣子完全不同。

尋月棠這般想着,不由笑了起來,先前淚痕幹在臉上,如今拉扯還有些發緊。

随後,她便取了塊幹淨的帕子打開了砂鍋蓋,奶白色的湯正沸着,中間汩汩泛着或大或小的水泡。

今日的這解酒湯是用席上剩下的魚頭配着嫩豆腐炖的,蓋一掀開,濃濃的魚湯鮮味便四散開來,本來已經昏昏沉沉的謝沣,由着這帶着熱氣的香味一激,好似也清醒了許多。

他再擡頭,見尋月棠拿着瓷勺、陶罐,正往湯裏放着佐料,都打點好後,才與他盛了一碗,遞過來時還細心墊了一方帕子,并着個瓷勺一道遞給他,“三哥,慢些喝,小心燙。”

謝沣道謝,接過湯碗,低着頭慢慢喝着,這盅湯不知用文火炖了多久,顏色呈奶白喝着卻不厚重,入口只覺得齒間俱是魚肉鮮味,嫩豆腐入口即化,顏色嫩黃的白菜心也炖的軟爛,鹹味不重,胡椒的辛辣也是一點點,與前頭二味比起來,酸味倒是顯得突出了。

就這樣帶着熱意入腹,一勺又一勺,酒意雖還在,通體卻熨帖了許多。

頭頂的角燈懸得低,照得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尋月棠也搬了個小杌,坐他對面靜靜看着。

三哥生了一副好皮相,她第一眼見他就這樣覺得,饒是如此,此刻見他睫毛如此長,也還是小小吃驚了一下。

哥哥的睫毛很短,她就以為普天下男子都同哥哥一樣了。

三哥身上有一種奇怪又割裂的氣質,可能與相貌并無多大幹系。他即便是提劍殺人,身上仍是有一種文氣在的,大概這就是世人所說的儒将。

就她打量謝沣的這時間裏,謝沣已經用完了一碗湯,正捧着個空碗發愣。

尋月棠起身把碗接過來,問他:“三哥,可還要再飲一些?”

謝沣輕輕搖頭。

今日酒吃多了,腹中着實飽脹。

見他喝得少,尋月棠還以為是不合口味,便問:“可還順口?”

“嗯,”謝沣點頭,半天又補了句,“你炖的魚湯,一慣好喝的。”

這個魚湯,總讓謝沣想起來在濟水縣養病時,尋月棠就是喜歡給家人煲湯,那時候,尋先生總讓她先盛出兩碗來送給自己和邱先生。

他雖然日日待在房中,歇在榻上,卻可以從窗外聽到先生與尋月棠的對話,知道她自己尚未用膳,卻要先來自己這個院子裏送飯。

她小小年紀,也真是在廚房之事上鑽研得夠透,北方人左不過就是炖那幾種大路邊上的湯,尋月棠的湯卻不一樣,有好些北方難見的花樣,也有許多實在稀有的食材,甚至後來她還自己與郎中溝通過,将些藥材炖到湯裏,減了謝沣好些苦藥汁。

在一路游學過來,隐了幽州謝氏、又得了疫病之後,尋家這種善意足夠謝沣銘感五內。

他尤其記得,尋月棠的魚頭豆腐湯裏頭會加些米醋、點些胡椒粉、放一些白菜心,比尋常的魚湯就更多幾分滋味。

這麽些年過去了,走過許多州郡,去過許多酒樓,謝沣卻依然記得這個味道。

尋月棠一時卻記不起這些事了,聽謝沣如此說,還以為他是飲多了興起,學人說些俏皮話。

思量他明日也夠嗆記得今日之事,便挑起膽子打趣了一句:“三哥又說笑,我今日明明是第一次與你炖魚湯,怎就成一慣好喝了?”

說着話把碗勺泡到盆裏,挨個熄了竈上的火,“走吧,我送你回房休息。”

這就是将方才那句翻篇的意思了。

謝沣看了看尋月棠,沒有再說話,卻特意走在了她後頭,伸手熄了角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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