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空調開的是睡眠模式,運作聲在安靜的房間裏被放大。
冉秋意算不上認床,不過冷不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還是會有點失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個小時依然很精神。
在他五分鐘內翻了第三次身時,姚識秋開口道:“秋意,睡不着嗎?”
“有點,” 冉秋意又翻了個身,面對着姚識秋的方向,“師兄也睡不着?”
姚識秋仰面躺着,枕着手臂,說:“嗯,太想知道你談過幾個男朋友了。”
他說完便翻過身,和冉秋意面對面地側躺着。
明明房間很黑,誰也看不見誰,但冉秋意卻總覺得他在和自己對視,下意識想躲開他的眼神,索性閉上眼睛,“那我要是不告訴你,你今晚不會一直睡不着吧?”
姚識秋笑了一聲,厚臉皮地說:“可能會失眠一晚上,太可憐了。”
冉秋意想笑,又笑不出來。
他忽然覺得喉嚨幹得難受,咽了咽口水,翻身背對着姚識秋,下巴埋進被子裏,聲音悶悶的,有點沙,“…… 談過一個,去年分手了。”
他輕輕咳了咳,調整了一下嗓音,“師兄,現在你能睡着了吧?”
他本來以為姚識秋會借機追問更多細節,但他沒有,姚識秋只回答說:“嗯,能睡着了。” 而後就沒再說話。
冉秋意想不通,為什麽告訴姚識秋這件事以後,明明是不再吊着他,反倒像是把自己松綁了似的,睡意一下子漫上來,他聽着姚識秋的呼吸聲,意識漸漸開始混沌。
過了一會兒,姚識秋叫他:“冉秋意。”
冉秋意的睫毛顫了顫,從嗓子眼裏很輕地哼了一句:“…… 嗯?”
半夢半醒間,他好像聽到姚識秋說了一句:“你別難過。” 他想反駁說我才沒有難過,但眼皮太沉了,怎麽也睜不開,身體好像一直在下墜,陷入睡夢邊緣那種極度不安的狀态。
失去意識之前,他在想,剛才肯定是聽錯了,姚識秋說的應該是一句 “晚安” 才對。
他怎麽會知道我有沒有在難過,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
感覺到有光在眼皮上跳動,冉秋意皺着眉,往被子裏縮了縮,聽到有人走動的聲音,他眯起眼睛适應了一會兒光亮,再慢吞吞地睜開。
姚識秋正背對着他穿衣服,屋子裏只開了一盞姚識秋那邊的床頭燈,有些暗,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輪廓。
姚識秋套好 T 恤,發現冉秋意醒了,走過來幫他把床頭燈也打開了。
“醒了?”
“起來吃飯吧。”
清晨的嗓音要比平時低啞一些,讓冉秋意覺得這個人有點陌生,他頂着一頭呆毛,坐在被子裏愣了一會兒神,仰起臉,對姚識秋說:“早安,我的工友。”
第一天的工作相對輕松,和甲方簡單交流,演示了一遍接收機性能。
唯一需要克服的是天氣。太陽特別灼人,建成不久的工業園區裏都是剛種下的樹苗,能遮陽的地方幾乎沒有,冉秋意皮膚薄,在太陽底下走了一會臉就有些泛紅。
姚識秋不知道從哪變出來一頂棒球帽,扣在他腦袋上,幫他調正帽檐,笑了下,說:“戴着挺好看的,送你了。”
第二天遇到了點麻煩事,冉秋意負責的通信協議部分需要臨時修改,他怕時間來不及,再加上是在別人的地方現場操作,難免會有點手忙腳亂。
姚識秋扔給他一顆薄荷糖,手搭在他肩膀上,語氣輕松:“寶貝兒,你師兄在呢,怕什麽?”
姚識秋臨場解決問題的能力很強大,完全具備輕狂的資本,冉秋意被他的氣場影響了,頓時覺得安全感十足,兩人合作,只花了一下午就完成了任務。
到了第三天,冉秋意才明白,姚識秋口中 “最讨厭的人都集中在三亞了” 是什麽意思。
接收機要在無人機上挂飛,甲方的領導親自過來視察,他剛一進屋,冉秋意就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很濃的煙味,顯然是個老煙槍。
這位叫楊雷的領導對技術一竅不通,姚識秋和甲方的技術人員讨論問題的時候,楊雷就坐在旁邊,翹着二郎腿吸煙,冉秋意坐在他斜對面,風向的原因,煙一直往他這邊飄。
倒是羅其銳主動坐到了楊雷旁邊,和他相談甚歡,只是兩人之間的話題沒有一個是和這次項目有關的。
姚識秋擡眸,看了一眼對面不停吞雲吐霧的楊雷和準備遞煙的羅其銳,面露不悅。
他把筆一扔,剛要起身,冉秋意連忙拉住他的手,捏了一下,看着他搖了搖頭。
下午正式挂飛,他們都坐在控制室裏記錄數據,楊雷不在,羅其銳自稱中暑,回酒店睡覺了,控制室裏沒有閑人,氣氛融洽。
測試到一半,電源模塊疑似出了點問題,姚識秋和宋彥輝去查看。
冉秋意也欲起身和他們一起去,被姚識秋按回椅子上:“外面曬,你在裏面盯數據,” 他把襯衫脫下來,扔給冉秋意,“幫我拿着。”
姚識秋今天穿了件黑 T 恤,外面還套了件短袖格子衫,普通的程序員格子衫穿在他身上,非但不顯得古板,反而有種很合适的搭配感,冉秋意把衣服疊整齊,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下午四點,楊雷姍姍來遲。
他把冉秋意放在椅子上的衣服随手扔到一邊,坐下,點了支煙,指着接收機顯示界面上的衛星分布視圖說:“你們這東西做得挺不錯啊,夠精致。”
冉秋意起身拿回姚識秋的衣服,整理好,放在自己腿上,說:“上位機是姚師兄做的。”
楊雷叼着煙笑了,“嗬,沒想到這姚識秋還真有兩把刷子啊。”
冉秋意不是很想理他。
雖然驗收過程中遇到些插曲,但總的來說還算順利,最後一步是和甲方讨論項目下一期的內容。
冉秋意發現,楊雷最讓人惱火的地方不是在公共場合吸煙,而是愛擺領導架子,明明不懂還總愛亂指點,提出些讓人匪夷所思的要求,被反駁了還一臉不屑。
幾天下來,他越來越不理解楊雷是如何當上領導的,越來越理解姚識秋對他的反感。姚識秋從項目初期開始就在和楊雷接觸,也難怪他偶爾壓不住火氣。
在楊雷第三次問姚識秋,為什麽不能把兩塊處理板集合成一塊,縮小尺寸時,姚識秋徹底被惹惱了。
“我說,您能不能把嘴……”
冉秋意拽住他的胳膊,“楊總,他有點累了,我帶他出去一下。”
他迅速把姚識秋拉到走廊裏,看他皺着眉隐忍的樣子,有點心疼,但是沒辦法,得罪甲方爸爸的後果不是他們這些學生能擔得起的。
他把姚識秋攥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在他掌心放了一顆薄荷糖。
出差這些天裏,他都是這麽管住姚識秋的,屢試不爽,就是薄荷糖消耗得有點快,這已經是最後一顆了。
“好啦,” 他笑着說,故意把尾音拖得很輕快,試圖安撫對方的情緒,“師兄,快吃個糖冷靜一下。”
在三亞出差的最後一天,四個人和甲方一起吃了頓飯。
這頓飯毫無疑問地成了楊雷 “指點江山” 的專場,為了顯示自己的面子足,楊雷還特意帶了瓶白酒。
期間姚識秋一言不發,一滴酒都沒沾,冉秋意喝不了白的,也沒碰酒,宋彥輝則是因為不好拒絕,勉強喝了一杯。四人中,只有羅其銳和甲方那邊的人推杯換盞,言語間不斷暗示自己是這個項目的主要負責人,為自己攬功。
飯局結束後,宋彥輝着急給女朋友回電話,先出去了,姚識秋去洗手間洗臉,包廂裏只剩下冉秋意和羅其銳。
冉秋意看他像是醉了,正猶豫着要不要扶一下,就聽到羅其銳叫他。
“師弟,我一直很想問你個問題。”
冉秋意直覺他說不出什麽好話,但還是保持着禮貌,說:“師兄你問。”
“你這麽樂意跟着姚識秋,是不是覺得他特牛逼啊,覺得跟着他能有好處?” 羅其銳滿身酒氣,眼睛發紅,大着舌頭嚷嚷,“他姚識秋不就是運氣好了點嗎,有什麽了不起的,憑他這點本事就能在實驗室拽上天?”
“三天兩頭翹班出去混,回來随便幹點活,還真以為自己了不得了。”
羅其銳喝了酒,說話口無遮掩,激動之時嗓門越來越大。
“我真是想不通他每天在傲氣什麽,” 羅其銳歪坐在椅子上,嗤笑一聲,“你就看他跟楊總說話那副德性吧…… 博士讀到現在,連做人都不會,我看這麽大的項目遲早要折在他手裏。”
冉秋意是攥緊拳頭聽他說完這些話的,他從小到大好脾氣慣了,很少生氣,但現在簡直氣得想笑。
他剛想開口,只見羅其銳的表情僵了一瞬,他下意識順着羅其銳的目光回過頭,看到姚識秋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臉上還沾着些水珠,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冉秋意愣住了,“師兄,我……”
姚識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羅其銳,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包,說:“我先回去了。”
冉秋意以為他是誤會什麽了,一下子慌了,“師兄!等一下……”
姚識秋快步離開了,冉秋意沒能攔住他。
他轉過身看着一臉醉态的羅其銳,只覺得更生氣了,指節都被他捏出了脆響。
按照冉秋意的性格,遇到羅其銳這種人,盡量避開就是了,不會多說一句話,他也根本不會罵人,講不出難聽的話。但是今天不知道怎麽了,他就是覺得忍不住,如果不說點什麽來反駁,今晚可能會氣得睡不着。
“師兄,” 冉秋意其實一點也不想叫他師兄,他哪裏配得上師兄這個稱呼,“我樂意跟着姚師兄,是因為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不是為了得到什麽好處。”
“我知道,做科研找對方向,想出成果,确實是需要那麽一點運氣的成分。但是你只看到了姚師兄運氣好,沒看到他每天早上都是第一個到實驗室的。”
“對,他是會偶爾翹班出去玩,但是他工作的時候效率有多高,指導師弟師妹的時候有多用心,這些你看到了嗎?”
“你剛才還說,我的師兄不會做人,這點我非常不認同。”
冉秋意說着說着,對姚識秋的代稱不自覺就由 “姚師兄” 變成了“我的師兄”。
“不是學會圓滑世故的那一套就叫會做人了,有些事,師兄不是不會做,只是不想做,是因為那樣的事不值得他去做。“
“再說回這個項目,我的師兄從頭到尾都盡心盡力,沒有哪次加班是他缺席的,他付出了多少,我們都看在眼裏,他問心無愧,功勞不是你幾句話就能搶走的。”
說到後面,冉秋意的聲音都在抖,他很少這般情緒激動,但說完以後,心上彷佛卸下了一塊石頭,整個人都非常舒暢,而他也終于反應過來,自己的舉動應該叫做 “護短”。
很正常,自己的師兄當然要自己護着。
羅其銳原本只是想找個好欺負的人發洩下心裏的不爽,冉秋意這番話直接把他打蒙了。
他揉着眉心,“看不出來…… 你這麽能說會道。”
“羅師兄,你今晚喝多了,不清醒,” 冉秋意在褲子上蹭了蹭汗濕的掌心,“你今晚說的關于姚師兄的話,我就全當做沒聽見,希望你以後自重。”
離開包廂的時候,他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說這些話對自己來說還是挺難的,掌心都緊張得出汗了。
宋彥輝打完電話回來,正好碰見冉秋意往外走,他問:“欸師兄,怎麽就你一個人,姚師兄和羅師兄呢?”
冉秋意拍了下他的肩膀,“羅師兄喝多了,你看着點,我先走了。”
從飯店出來後,冉秋意一路小跑,路過便利店,進去買了一條阿爾卑斯牛奶糖,怕不夠,還拿了一根棒棒糖。
他以為姚識秋已經回酒店房間了,沒想到在酒店門口看到一個人坐在路邊,正是姚識秋。
姚識秋那麽高的個子,曲着腿坐在馬路牙子上,看着有點可憐。
他走到姚識秋面前,蹲下來,和他平視,拉了拉他的胳膊,語氣帶着點讨好的意味,“師兄,別生氣了,我剛才幫你罵了他一頓。”
姚識秋擡眼看着他,眉毛驚訝地揚了一下,“你…… 罵他?”
冉秋意點點頭,“嗯,他說話難聽,我沒忍住。”
他說着拿出剛才買的糖,剝開棒棒糖的糖紙,把糖棍塞到姚識秋手裏,懇切地看着他,“師兄,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姚識秋盯着手裏的糖,過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放進嘴裏,又看着乖乖蹲在自己面前的冉秋意,遲疑着問:“你…… 現在是在哄我嗎?”
冉秋意被他看着,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嗯…… 是吧。”
“那我不生氣了,” 姚識秋猛地站起來,拍了拍褲子,咧嘴笑開了,“你都哄我了,我還生什麽氣啊。”
冉秋意還沒太反應過來,但也跟着他站起來。
面前的姚識秋含着糖,臉頰鼓鼓的,眉梢都帶着笑意,看起來是真的很開心,像個小孩兒,很容易就被糖哄好了。
半晌,冉秋意也笑了,眼睛彎起來的弧度很漂亮,酒窩也毫不吝啬地跑出來,挂在頰邊。
他說:“師兄,你好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