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南方的冬天好像是一夜之間冒出頭來的。

從十一月底的某天早上,冉秋意穿着衛衣和牛仔外套出門,被凍得打了個哆嗦開始,D 市的冬天就正式開啓了。

實驗室的中央空調還沒開始供應暖風,陰面的屋子浸泡在濕冷的氣息裏,冉秋意很是不習慣,稍微穿少了點就有要感冒的跡象,好在被姚識秋看着喝了兩天板藍根,及時把苗頭扼住了。

只是冉秋意還沒來得及适應南方的冬天,就又要回到北方了。

這次他帶了個行李箱,做好了打長期戰的準備。

姚識秋去機場送他,在他進安檢口之前,給了他一個很長的擁抱。

“冉秋意同志,好好照顧自己,” 他拍了一下冉秋意的屁股,“冬天了,咱們争取長點肉回來。”

冉秋意 “嗯” 了一聲表示答應,在姚識秋肩頭不舍地蹭了蹭,然後結束這個擁抱,和姚識秋揮手告別。

他悄悄期望着,下一次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能讓姚識秋開心得找不着北,希望下次和姚識秋擁抱的性質…… 可以稍稍有些變化。

手術前三天,冉秋意的母親提前住進了醫院。

蔡老師的精神狀态還不錯,這段時間在家裏找到了新愛好——做各種手工活,她給全家人織了手套和圍巾,還和鄰居一起報了個國畫課,每天都過得挺充實。

中午,冉秋意帶着飯來到病房,看到蔡老師靠坐在床頭,望着窗外發呆。

“媽,該吃飯了。”

冉秋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欸,蔡老師,怎麽還走神了?”

蔡老師轉過頭看着他,說:“秋意,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夢見…… 你和你弟弟小時候。”

“是嘛,” 冉秋意把飯放在床頭,給母親按摩肩膀,“那您在夢裏肯定很累,我倆小時候可不好管呢。”

蔡老師搖了搖頭,“你從來沒讓媽媽費過心。”

“哎呦,我哪有那麽乖,” 察覺到母親的情緒低落,冉秋意努力逗她笑,“哪有不讓家長費心的小孩啊?當然了,要是和冉一卓小時候比的話,所有小孩應該都挺乖的。”

該吃午餐了,冉秋意剛準備把小桌子撐起來就被母親拉住了手。

他回過頭,看到母親臉上有淚痕,一下子慌了,手忙腳亂地給母親擦淚,“媽,您怎麽了?”

“秋意,你小時候特別喜歡的那個機器貓玩具,被你弟弟摔壞了,你還記得嗎?”

蔡老師哽咽着說:“我昨晚夢見那個玩具了。”

“媽媽明明知道,你特別喜歡那個玩具,也知道玩具壞了,你肯定會傷心,” 她緊緊握着冉秋意的手,眼淚滴在交握的手上,“其實那時候,想過要給你買個新的……”

“但是…… 你沒有開口要,媽媽就忙忘了,可能是潛意識裏覺得,秋意是哥哥,應該懂事,應該讓着弟弟,這事已經過去了……”

她擡起頭,撫上冉秋意的臉,眼裏寫滿了心疼,“夢裏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麽沒有給秋意買一個新的呢?”

冉秋意被母親這番話弄懵了,不明白為什麽母親會突然提起這件事,更不明白為什麽母親的反應會這麽大。

他強壓着內心的慌亂,笑着安慰道:“媽,這都過去多少年的事啦,您不說我都忘了。”

“那個玩具,我本來也沒有很在意啊,壞了就壞了,玩別的就好了,小孩子嘛,總是會被更新鮮的東西吸引的。”

“不是的,你不是那樣的孩子,” 蔡老師搖了搖頭,問他:“秋意,你小時候…… 怎麽從來不跟媽媽要東西呢?”

說到這裏,蔡老師已經哭得不能自已,她抱着冉秋意,一遍一遍撫摸着他的頭發,像是想要彌補過去對兒子缺少的關愛。

“秋意,媽媽後悔了,後悔讓你那麽早懂事,後悔對你要求那麽嚴格,後悔沒讓你像別的孩子一樣,哪怕任性一次,發一次脾氣,和爸爸媽媽要一次東西也好啊。”

“媽,您別這樣,我沒有覺得委屈,我只是、只是……”

冉秋意不知道如何表達才能減輕母親對自己這份沒由來的愧疚,他此時懊惱萬分,恨自己不像冉一卓一樣,會跟母親耍嘴皮子,會說笑話哄母親開心,他只能抱着母親,輕拍着她的背,等她慢慢平複下來。

晚上,冉秋意在醫院樓梯間裏給姚識秋打電話,說起了這件事。

“師兄,你還記得我書架上那個壞了的哆啦 A 夢嗎?” 冉秋意吸了吸鼻子,看着窗戶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今天…… 我媽媽因為這個,抱着我哭了好久。”

他和姚識秋講了今天和母親之間的談話,講到母親落淚的時候,忽然一陣鼻酸,忍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往下說。

“我一點都沒有怪她,小時候沒有,現在更不會,她真的不需要對我愧疚。”

“我媽媽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哭成這個樣子,從來沒有……” 冉秋意垂下眼眸,有些焦慮地在玻璃起霧的地方亂畫,“我真的被她吓壞了。”

電話那頭安靜得過分,一直在等待回應的冉秋意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了,越來越依賴姚識秋是不是不好。

但他還是忍不住問:“師兄,你在聽嗎?”

“我在。”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落在耳邊,卻仿佛有着巨大的回響,瞬間蓋過了冉秋意內心的動搖和自我懷疑。

“你知道嗎,秋意寶寶,” 姚識秋不緊不慢地說,冉秋意甚至能聽到他在字句之間的呼吸,“有時候,人在遇到一些大的變故時,是會變得不像以前的自己的。”

“阿姨是因為生病,給自己放了個假,有時間去回憶很多事情。”

“回憶是會讓人變得柔軟的,阿姨從一個嚴厲老師的角色裏走出來,變成柔軟的母親了,就想回過頭來,好好疼一疼秋意寶寶啊。”

“所以我覺得啊,不用太擔心,阿姨覺得秋意寶寶小時候應該任性一次,咱們也要允許阿姨感性一次嘛。”

這一次,姚識秋講話的方式已經不單單是溫柔的陳述,更像是在娓娓道來,講一個會讓小孩子信服的童話故事,有些轉折的地方刻意加了誇張的語氣,逗得冉秋意直發笑。

冉秋意靠着牆角蹲下來,他喜歡以一種有安全感的姿勢和姚識秋打電話,“師兄,你這樣好像在給小朋友講睡前故事哦。”

他聽到姚識秋悶聲的笑,“對啊,請問這位小朋友還滿意嗎?”

冉秋意本來不想承認自己是小朋友的,就算是小時候,連爸媽都沒叫過他 “寶寶” 這樣膩歪的稱呼,可現在他好像已經習慣了姚識秋一句接着一句的“秋意寶寶”。

雖然有點丢臉,可是誰讓姚識秋這麽好呢。

他答應道:“…… 很滿意。”

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別的事,說再見之前,姚識秋說:“加油,我的工友,我等你凱旋歸來。”

凱旋歸來。

冉秋意細細思忖着這幾個字,總覺得姚識秋已經猜到了他的打算,他不僅要陪着母親度過這段日子,還要給他們之間争取一片明亮的可能。

挂斷電話,冉秋意才發現,自己不經意間在玻璃上寫下了姚識秋的名字。

姚識秋的開導像是貼着他的心一樣,只是一通遙遠的電話而已,他所有心事的褶皺都被姚識秋的溫柔熨帖了。

他看着玻璃上姚識秋的名字,莫名覺得開心,最後還很幼稚地在後面加了一顆心。

手術前這幾天,冉秋意和冉一卓一直陪着母親,一塊聊他們小時候的趣事,蔡老師看着他們兩個都長大成人的樣子,心結也解開了不少。

很快就到了正式手術的日子。

在手術室外面等待的幾個小時是最煎熬的,“手術中” 的提示燈滅掉的那一刻,冉秋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旁邊的冉一卓緊緊攥住他的手,問他怎麽辦,他拍了拍冉一卓的肩膀,讓他別緊張,等醫生出來。

過了十幾分鐘,醫生走出來,告訴他們手術很順利,病人馬上可以轉入病房。

冉秋意感覺自己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從十月到現在,兩個月的時間,一直都在看不到光亮的濃霧中行走,現在終于走到了踏實的地方。

謝過醫生後,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氣,扶了一下冉一卓才沒摔倒。

冉一卓也緊張出了一腦袋汗,癱坐在椅子上猛灌水,跟冉秋意說:“哥,我這回真要好好學習了,要不回頭我也念到博士吧,媽肯定能高興。”

“你……” 冉秋意欲言又止,“要不還是換個讓媽高興的方式吧,比如講笑話。”

“靠,哥你看不起我,我忍不了了,打一架吧。” 冉一卓作勢要打他,袖子都撸起來了。

不過最後,兄弟倆相視一笑,默契地伸手撞了一下拳。

蔡老師的術後恢複一切正常,沒過幾天就轉入了普通病房。

冉秋意這段日子也過得順順當當,雖然偶爾因為母親的狀态不好而緊張焦慮,也偶爾情緒低迷,但姚識秋的存在就像安心劑,一直穩定供給,就算沒有時間電話或視頻,姚識秋發來幾句語音,他躲在醫院樓梯間裏聽幾遍,就仿佛被姚識秋抱在懷裏安慰開導過一般,心情恢複明朗。

轉眼,手術已經過去兩個多星期了,再過幾天全面檢查一下,蔡老師就可以出院了,一切都比冉秋意預想中還要順利。

最近這段時間,雖然困難也很多,但冉秋意始終認為自己是幸運的,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不管發生了什麽,一家人都能夠相互依靠着扛過去,從小沒有經歷過什麽大的挫折,一路遇到的都是很好的人。

他在想,自己身上或許真是有那麽點福氣在的。

晚上,住院部的走廊裏十分安靜,冉秋意便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抱着筆記本電腦寫論文,遇到一個存有疑惑的點,給姚識秋打了個電話,讨論了一番。

結果是讨論出來了,但他們倆誰也舍不得挂電話,又聊了半天和學術無關的事。

冉一卓出來溜達,看見他哥滿面春風,對着電話笑得那叫一個燦爛,一看就是在跟對象煲電話粥,再一看他膝蓋上放着的電腦,屏幕早都黑了。

冉一卓心說,原來你們博士都是這麽學習的嗎?

冉秋意結束電話粥,冉一卓在他旁邊坐下,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喲,哥,跟你對象聊得挺快樂啊?”

剛和姚識秋打完電話,冉秋意非常有心情和他瞎扯,“是師兄,還不是對象呢。”

“我——靠——”

冉一卓嚎出一聲驚嘆,騰地一下站起來,像看外星人一樣看着他哥,“你們倆都這樣了,還沒在一起?還沒開始談?哥,你蒙我呢吧。”

“噓,你小點聲,媽剛睡下。” 冉秋意捂着他的嘴,把他拉到遠離病房的拐角。

他繼續說:“沒騙你啊,就是還沒在一起。”

“不過,等媽完全恢複了,我打算跟她坦白我有喜歡的人了,” 冉秋意沉浸在勝利在望的喜悅中,沒注意到他弟的表情已然變得扭曲,“然後我和他應該…… 很快就會在一起了。”

冉一卓擰着眉毛,用他直男的大腦奮力理解着他哥的邏輯,發現怎麽也理解不了。

“哥,不是我說,哪有你這樣的,你這……” 冉一卓搖着他的肩膀,一臉不可置信,“你這不是渣男行為嗎?”

“你倆互相喜歡,喜歡了這麽久,彼此也都知道,結果你就讓人家一直等着你,連個正經的名分都不給…… 你這也,也太渣了。”

冉一卓被 “我哥竟然是個渣男” 的認知震驚到了,語氣越來越激動。

“是,對,咱媽現在是生病了,你覺得不能刺激她,不能出櫃。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等咱媽身體好了,你和她坦白了,她還是不能接受,到時候你怎麽辦?”

“你就一直吊着他?你倆就一直搞暧昧?直到父母同意為止?” 冉一卓越想越覺得離譜,說到後面都笑了,抓了抓頭發,繼續說:“不是…… 你們為什麽不能在一起之後,再一起考慮這些呢?哥,你這波操作直接給我整懵逼了啊。”

“我…… 我也不知道……”

冉秋意發現自己竟然做不了任何解釋,他被冉一卓說得啞口無言。

冉一卓并不了解他上一段失敗戀情的細節,他也無法說明自己的顧慮,但是即便如此,冉秋意還是意識到了,自己在這件事上的邏輯簡直漏洞百出。

如果母親不同意,難道他就一直不和姚識秋談戀愛嗎?

如果前方的路不是百分之百的坦途,他就不能和姚識秋一起走嗎?

冉一卓還想說什麽,冉秋意揉着眉心,打斷了他:“等等,你讓我冷靜一下,我好像想錯了什麽。”

冉一卓看出他現在很不好受,給了他一個鼓勵的擁抱,拍着他的肩膀說:“打起精神來,你可是博士啊我親愛的哥,這麽簡單的道理你怎麽就想不通呢?”

“我還以為你在為愛癡狂呢,結果你竟然糾結了這麽長時間。”

“喜歡就在一起啊,為什麽要等?”

離開醫院的時候,冉秋意的思緒還是混亂的,他總覺得自己搞錯了很多事情,處在一種擰巴的狀态裏,從一開始就選錯了方向。

姚識秋說寄了個快遞給他,已經到家門口的快遞櫃了,剛好他今晚不留在醫院陪床,可以回家取快遞。

他坐在公交車上,看着倒退的街景,忽然想起上一次姚識秋來北京時,兩個人坐地鐵,姚識秋總是站在他身後護着他,列車急停或者晃動的時候,他稍一往後傾,就是姚識秋的懷抱。

姚識秋一點委屈都舍不得讓他嘗,可是他好像一直在讓姚識秋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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