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妓院裏咿咿呀呀唱着戲曲,窗外煙雨朦胧,當窗坐着的兩位小倌皆是天字頭牌,一位金簪綠袍站着吹簫,一位大紅廣袖坐着撫琴。曲子奏的好,人也俊俏。

沈恪拿起酒杯,看着窗外的雨。

“安遠兄的好意我心領了。”沈恪道,“但我讓你找的人不是他們。”

“知道,你要找的人是昔日臨安城第一美男子,逸雲。”常行道,“只是芙蓉樓夜宴之後……十六年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已不再是你印象中的樣子?”

沈恪飲酒,沒有答。

“不如咱們先享受眼前美景,是也不是?”常行笑了笑,朝對面兩位公子招手,“過來。”

兩位公子過來了,一左一右圍着畫布,只見畫映人,人映畫。

慕秋說:“唇……描得真好看。”常行把畫筆蘸了丹紅,捏住慕秋的下巴,在唇間落下一點。慕秋抿了抿唇,嬌嗔笑了。

“噫,腰若真像畫上的這般纖細,風吹着豈不得斷了?”慕春卻另有所思。

常行聽了,望進慕春公子的頸間,見裏面沒有底衣,露着潔白如玉的肌膚。

慕春還在看畫,裝不自知。常行道:“給爺瞧一瞧,斷了沒有?”慕春拉拉扯扯,打翻了酒杯,笑着落入常行懷中。

慕秋回過頭,往沈恪身上靠。

“沈爺,這杯酒……”

沈恪卻并不消受,擋開了慕秋。

慕秋道:“爺,怎麽了?”

沈恪道:“不必伺候我。”

沈恪的面容英俊,談吐文雅又玉樹臨風,本應是讓小倌們争着搶着伺候的一個人,偏偏那雙柳葉般的眼睛裏,含着不可侵犯的威。

他出身寒門,憑年少時的勤勉金榜題名,又頗有些治世的本事,一路平步青雲,竟而立之年就官至戶部侍郎。

後來朝局動蕩,他無意過多參與黨争,便乞骸骨回鄉做生意,倒也順風順水,攢下了殷實的家底,餘生衣食無憂。

此次來南城,沈恪只想尋一個人。

那人,雖淪落風塵身份低微,卻曾在他初涉世事一貧如洗之時為他熱過一杯酒。他重情重義,十餘年過去,仍對當時情景歷歷在目。

“如果安遠兄請我來此,只是為尋歡作樂,那就恕不奉陪了。”沈恪回過神,正要起身。

慕秋看向常行。

“唉,守之。”常行笑嘆,這才解釋道,“實不相瞞,這次請你到南城來,只因我聽二位公子說,他們打探到了逸雲的下落。”

沈恪道:“什麽?”

常行道:“只是世事無常,人心易變,你可千萬別再淌進渾水裏弄得一身髒。”語罷,揮起袖子,把那慕春公子抱在懷裏,去私房快活了。

花廳裏只剩下沈恪和慕秋。

沈恪看着慕秋,将信将疑:“你真的知道逸雲的下落?”

慕秋端起酒壺,只添沈恪的一杯酒,輕輕笑了聲:“聽爹爹說,當年臨安城誰不知沈爺癡情,為了逸雲公子,爺竟拒絕與宰相府千金成婚,放棄了一座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靠山,只恨……逸雲公子那時是芙蓉樓裏千人追萬人捧的頭牌,想為他贖身的人都排到城門口去了,他又怎麽會看得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窮書生呢?”

“不用你告訴我這些。”沈恪道,“他在哪?”

慕秋道:“奴鬥膽勸一句,爺還是不要見到他如今的面目為好,奴在南城也有三年了,見過許多爺這樣回來尋人的,大抵是為彌補當初的遺憾,想唱一出破鏡重圓。”

沈恪道:“是又如何?”

慕秋道:“破了的就是破了,不如零落天涯永不見面,還能留一個好念想。”

沈恪沒有再問,取出一張銀票,按在酒杯下。

慕秋眼裏一亮,笑道:“沈爺出手真闊綽。”

沈恪道:“可以開口了嗎?”

“好,就遂了爺的心願。”慕秋起身,徑直走到房間另一頭,伸手推開了窗戶,“他每天都要經過這條巷子,爺請到這邊瞧。”

雨聲淅淅瀝瀝。

沈恪跟過去,見外面不再是旖旎的湖景,而是一片勾欄院。

本朝的妓院也分等級,最上等自然是臨安城裏專供權貴享樂的茶坊,中等的是官營和私營的妓坊,而最末流的勾欄院,則是窮人發洩欲望的地方。

面前的勾欄院簡陋泥濘,被破草簾子分割為十幾個隔間,有些隔間裏閃爍着暗黃的燈光。

巷子裏傳響板車輪子壓過的吱呀。

空中閃過雷電。

一把紙傘,一個纖細高挑的身影,就這麽刺入了沈恪的視線。

只道那推着板車的是一個賣肉的屠夫,而撐着傘的纖細男人,皮膚銀白顯然是塗了厚厚的一層鉛粉,衣衫領口扯的極低,挽起的頭發上插着一朵被雨水泡爛的菊花。

屠夫的嗓子很大,整條巷子都聽得到。

“香梅,這兩塊好肉是我留給你的,可得讓俺舒服一回,你要是讓俺舒服了,之後俺帶幾個兄弟一起來照顧你生意哩,咋樣。”

“王大哥,你帶兄弟來,小的自然是高興,可得一個人算一次錢呢,莫想占小的便宜。”

男人或許還有答話,只是聲音比較輕,被雨幕淹沒了。

他拉屠夫進了草棚,先是打開屋門掀起一道簾子,見裏面有人,又退出來,一間挨着一間探問。

男人袅袅婷婷,步态盡顯風塵氣,偏是那挺直的後背,還有透過濕衫映出的那一對突出的瘦骨輪廓,望着有種說不出的韻味。

“香,梅?”

沈恪瞳孔緊鎖。

他并非有偷窺的癖好,只是屠夫口中喊的香梅實在是太像十六年前的那個人。

沈恪搖了搖頭,開始笑自己荒唐。

聲音不對。

逸雲的嗓音如山澗清泉百靈啼春,幹淨得像水一樣,而這香梅的聲音嘶啞渾濁,像氣虛的垂死之人,了無生氣。

雨夜裏,香梅撐着傘跑遍了勾欄院,最後把屠戶領到了一個牲口棚。

屠戶道:“嚯,你好歹也是個人,這什麽意思,是讓俺把你當牲口?”

香梅抓幾捆稻草鋪在地上,說道:“王大哥,只有這裏了。”

屠戶把五花肉挂在欄杆,咧嘴露出黃牙,摟住香梅抱進懷裏對着嘴親上去,把香梅的妝都親花了。

“好香梅,真想死你了。”

香梅任屠戶在自己的臉頰胡亂□□了一番,才喘過氣來,踉跄撲跪在地。

屠戶拽人到牆邊讓香梅趴在牆上撕掉衣衫,吐了口唾沫,火急火燎地完了事。

香梅嗚咽了聲,根本沒有掙紮的餘地,像一塊死肉被屠戶按在砧板上糟蹋着。

砰!

沈恪關上了窗。

香梅,逸雲,香梅,逸雲。

香梅難道真的,是逸雲嗎。

沈恪不知所措。

慕秋從懷裏掏出手帕,為沈恪擦拭被雨水打濕的衣袖。

沈恪道:“你認錯了,他不是逸雲。”

慕秋似是料到沈恪會有這樣的反應,只一聲嘆息。

沈恪道:“你聽誰說是他的?”

“爺既然不信,又何必再問。”慕秋又一笑,擡起水靈靈的眸子,臉搭在沈恪的胸口,柔聲道,“倒不如今夜,爺就把奴當做逸雲公子,了卻遺憾,可好?”

沈恪眼前朦胧,仿佛那張慕秋的臉變成了十六年來無法忘記的那個人的容顏,他喘着氣,想去品嘗那兩片點着丹紅的嘴唇……

卻只是抓着慕秋的肩膀,癡笑了一聲。

“你讓我好找。”

他忘不了香梅的背影,也騙不了自己。

他知道,香梅就是逸雲。

無論逸雲經歷過什麽,如今是什麽模樣,他都一定不會再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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