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恪沒有讓慕秋伺候,答謝常行之後,次日便讓管家沈三準備好替香梅贖身的錢,去勾欄院找人了。
他的出現在勾欄院引起了一陣騷動,畢竟這裏是下流人尋歡作樂的地方,突然來了架馬車,走下了一個身穿絲綢袍子腰挂玉佩的彬彬有禮的男子,很難不吸引大片的目光和議論。
老鸨堆着笑,拉着最年輕有姿色的到戲臺上供沈恪挑選。
“我家少爺,咳,咳……”沈三張口就被混着汗酸的劣質香氣嗆着,緩了緩才說,“想與香梅敘話。”
老鸨吃驚道:“香,香梅?”
沈三道:“怎麽?”
老鸨彎腰賠笑道:“真是不巧,香梅公子今早剛被城西的一位老太爺接去了,那家性情古怪,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
沈三撇了撇嘴。
身為跟在身邊多年的老仆,沈三很擔心主人這回不惜散盡家財也要為香梅贖身的行為,只是礙于下人身份沒有勸阻沈恪,卻也在表情上展現出七八分對香梅的不恥了。
老鸨連忙道:“大爺別惱,香梅公子已經老了,得靠塞石頭才能堵上,面相更是像四五十的婦人,皺紋多,眼袋子大,沒什麽好的。”正說着,臺上的小倌竊竊私語,笑起來了。
沈恪聽着,閉上了眼。
他無法想象在這樣的地方生活。
水溝裏堆積着死老鼠,牲口棚的糞便從後院被踩到戲臺上,房裏的□□此起彼伏,連一片遮羞布都沒有,衣不蔽體的小孩就在桌子旁邊乞讨,劣質的綢緞挂在竹竿滴着褪色的水。
“他為什麽會來南城,可是有親人在此地?”沈恪開口道。
“哪裏有什麽親人,不過因欠債太多被賣到這裏。”有個小倌插嘴道,“還自以為是花魁呢,昨晚從王五那裏讨得兩塊肉,到處炫耀說要紅燒給舟兒吃,呵,他倒是身價便宜,就值兩塊肉。”
沈恪道:“舟兒是誰?”
老鸨拿扇子打了那個插嘴的小倌:“多嘴什麽,巷口招客去。”
正是這時,院子門口進來一輛板車。
車上的人骨瘦如柴發髻淩亂,坐在一層茅草上,手揉後腰,有一聲沒一聲哎喲喲地喊疼。孩子們卻開心得一股腦兒沖上去了,圍着板車舉起碗,口中熱情地喊着“香梅公子”。
沈恪一看,那人正是香梅。
近看,才發現香梅的衣裳竟被撕破了,脖頸、手腕和腿腳都有青紫的傷痕,臉上還算幹淨,只是如老鸨所說,因常年接客不得休息,呈現出縱欲過度的浮腫,眼袋耷拉着,眼角的皺紋一笑就無法遮掩。
香梅只是笑着,哎喲喲叫着,說那城西的張老爺下手也忒狠了。
野孩子們簇擁着他:“香梅公子,有糖嗎?!”
香梅彎起眼睛,從胸口敞開的衣領裏面摸出用手帕包好的一塊東西,小心翼翼打開。
“酥糖!”
孩子們瘋搶,泥鳅般鑽來鑽去追逐搶糖吃。
香梅最後留了一塊,朝戲臺下面的小洞招了招手:“舟兒,扶我下來,給你糖吃,一會還給你燒肉。”
一個蓬頭垢面的小男孩從洞裏鑽出來,便是舟兒。
舟兒倒是乖巧,扶香梅下板車,抓着香梅的手,看了看說:“張老爺又打你了?”
香梅撐起腰,刮了一下舟兒的鼻子,說:“他跟我耍着玩兒呢,我不也經常打你麽,不挨打,哪裏有好吃的?”
舟兒說:“我搗了草藥,去後院給你敷。”
香梅說:“诶,還是舟兒懂事,沒白疼。”
直到這一刻,沈恪才在香梅的那對丹鳳眼裏看到一抹昔日的靈韻,卻也僅僅是一閃而過。
“沈大爺,這香梅公子啊,雖然年紀大了,但是床上功夫是一等一的好,風韻猶存吶。”老鸨見香梅回來可以繼續接客了,立即變了口風,“大爺先坐着聽兩曲,我讓他打扮打扮來伺候你。”
門口看熱鬧的小倌起哄:“香梅,還不趕緊梳妝,天上掉餡餅咯。”
香梅擡眸,這才注意到院子裏還坐着一位衣着得體,氣質與周遭格格不入的人。
沈恪起身,呼吸幾乎要停止。
“逸雲。”
香梅的笑還挂在臉上來不及收起來,空洞的眼眶凝聚起煙雨,眼神先是驚訝疑惑,轉為溫柔,而後又是哀戚,終于漸漸回歸一潭死水,塗滿脂粉的臉上再也看不出一絲情緒。
“诶,香梅,香梅,應話呀。”老鸨道,“大爺專程為你而來,等你許久了。”
沈恪忍不住往前走去,想就站在香梅面前,叫他認清自己。
“且慢。”
香梅卻開口了。
“爺,請容小的洗一洗身子。”唇邊依然挂着笑,手卻不自覺拉扯袖子徒勞想遮擋腕間的傷痕,“爺請先到屋裏坐吧,小的很快就來。”
香梅向沈恪鞠了一躬,拉着舟兒往簡陋的後院去。
沈恪在房間裏站着等候,不一會,走廊裏傳來腳步。
香梅進屋時換了一件體面的綢緞衣裳。他的頭發沒有完全幹,耳邊散落的兩縷青絲貼在面頰上,尚且還滴着水。他的腳穿着一雙繡花鞋,只是才進門擡了擡腿,身子就瑟縮了一下,整個人倚靠在牆邊。
沈恪扶住他,千絲萬縷不知從何說起,只關切道:“你的傷……”
“不打緊的。”香梅站直身子,擡起臉笑了一下,“已經習慣了,這些年都是這麽過來的,爺若心疼,就給小的解開腳铐吧。”
“腳铐?”沈恪蹲下,才發現那裙袍之下藏着一對亮亮的銀铐,不算沉重,也不是真用來禁锢人的,只是妓院為增添情趣而設置的某種手段。
解開後,沈恪把腳铐放在桌旁,卻喉嚨哽咽,心緒難平。他寧願香梅罵他打他沖他宣洩怨恨,也不想看香梅像對待一個尋常的客人一樣對待他。
“逸雲,我來晚了。”沈恪道,“你離開芙蓉樓不知所蹤,我……找了你十六年。”
他話沒說完,便被香梅的一根纖細的手指點住了唇。
“噓。”香梅在他耳邊吹氣,手從他的嘴唇往下,摸過喉結,輕輕勾進他的衣領,“小的不認識什麽逸雲,爺還是喚香梅吧,過去的事情是香梅不識擡舉,不怨任何人。”
“你做什麽。”沈恪一把抓住香梅的手,那手瘦的皮包骨頭,像刀子一樣能割人。
“不喜歡了嗎。”香梅有些酸澀地笑了笑,牽沈恪走到床邊,“其實爺今天來,香梅可高興了,已經很久沒有像戶部侍郎這樣有身份的人願意光顧了呢。”
沈恪再次制止香梅的動作,把衣裳拉回他的肩頭:“你別這樣,我今天來不是這個意思,我如今也不是官場中人了。”
香梅歪了歪頭,目光落在沈恪背後漏風的木板縫上,想明白什麽似的,直打趣道:“是怕被人看到,有失體面吧。”
沈恪微微皺眉:“什麽?”
香梅用一塊布把木板縫塞住,回過身竟什麽都不顧,似水蛇一樣往沈恪的身上纏。
“你……”沈恪被香梅突如其來的這一下撲倒在床上,吃了好大口胭脂膏。
房頂木板塵埃飄落。
香梅的言語間含着柔媚:“小的一定好好伺候爺。”
衣被翻飛之間,沈恪只感到全身上下都被香梅悉心照料着。
而香梅那張皮膚松弛的臉,近在他的眼前,親昵地蹭他的臉。
忽然,耳朵被濕熱的舌頭□□了一下。
沈恪臉頰發燙,氣息急促起來。
哪想到,盡管香梅已成現在這般模樣,卻依然讓他有了欲望。他看進香梅的那雙丹鳳眼,一個翻身把香梅壓在下,唇在顫動。
“你!”
“爺,小的這手段,可還消受?”香梅仰面笑盈盈地躺着,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在昭示勝利,在證明自己風韻猶存。
沈恪深吸一口氣,坐起來,閉眼靜心。
香梅也跟着坐起來,湊近,把尖尖的下巴擱在沈恪的肩窩裏,小聲問道:“開個玩笑,爺可是惱了?”
沈恪道:“如果過去的名字讓你傷心,從今往後我就叫你香梅吧。”
香梅答應:“诶。”
沈恪道:“方才你去洗漱時,我已經替你贖了身,你所欠揚州劉氏一萬兩白銀、金陵闫氏三千兩黃金,一并過賬到沈家戶下,我讓沈三去各分號提錢,月底替你償清。”
沈恪頓了頓:“至于為什麽會欠下這麽多錢,你不想說,我不會問。”
這回,沈恪很久沒有聽到回應,只感受到身後緊貼着他的那個人微微顫抖着。
良久,香梅吐出一句話來。
“小的是一個快要入土的人了,爺能來看一眼,小的已經感激不盡,贖身……真的不必了。”
“我知道你擔心的是舟兒。”沈恪下床去,拍平自己的衣袍,語氣平靜,“他的母親臨終前把他托付給你,對吧?”
香梅道:“不勞爺費心。”
沈恪道:“他可以随你一同住進沈府。”
香梅張了張口,又把話吞了回去。
沈恪見香梅發絲淩亂,伸手想替他把散落的發絲撩回木簪上,不想香梅別過臉去,躲開了他的手。
“爺說為小的贖身,可有問過小的意思。”香梅道,“小的不樂意。”
沈恪道:“不管你樂意不樂意,契約已簽下,你是我的人了。”
香梅擡起眼,恓惶不安像一只受驚的鹿。
沈恪想了想,坐回床邊,扶着香梅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我正要去揚州談幾樁無關緊要的生意,也算是游玩一場,你們随我同去就當是償債了,歸來之時,如果你仍然不願意進瑜城我家的門,那我就還你自由,可好?”
香梅咬住泛白的唇,仍倔強不肯回答,卻明白無論如何推辭不了了。
沈恪道:“時候不早了,啓程吧,你的家當不多,幾件舊衣裳幾件盆碗,舍不得的話,我就讓沈三裝個箱子帶着,如果放得下,咱們就都不要了以後再添置,至于首飾細軟……”
他打量了一下香梅,繼續說道:“你有的應該這會兒都戴上了,差不多就這樣。”
“琴。”
香梅的聲音細如蚊吟。
“什麽?”沈恪道。
“那把古琴一直留着,放在床底下。”香梅抱起膝蓋,斜依在床頭,小聲說道,“既然是陪你去揚州,館驿裏也好打發時間。”
沈恪聽到古琴仍在,心裏喜悅了一下,可又怕牽引出更多回憶惹香梅傷感,便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尋常地點了點頭。
除了琴,香梅自己什麽都沒有帶,只是把舟兒的衣服用品仔細收拾了一個箱子,叮囑舟兒跟着沈三,便随沈恪走出了房間。
臨走,老鸨假惺惺地抹眼淚說這些年誰都不容易,一雙繡花鞋就送給香梅留作念想了。
小倌們圍在走廊上,趁香梅走過,故意大聲說風涼話:“想必也是像張老太爺那般有些怪癖,等新鮮勁頭過了,我看香梅啊,還是得滾回咱們勾欄院的。”
香梅面對外人的時候倒是春風得意,搖着一把破扇子,挺胸擡頭笑着回嘴:“小爺我走了,日後也還是會想你們的。”
沈恪聽見這話心裏不是滋味,拉住香梅的手,快步把人拖出泥濘之地,在他耳邊說道:“我絕不會再讓你受這樣的苦。”
沈三按沈恪的意思,多給了老鸨三兩銀子,也是為沈恪的名聲着想,讓老鸨莫要對香梅的債主透露關于沈恪的信息。
院門口,一輛寬敞舒适的馬車停着。
遠離了小倌們的冷嘲熱諷,香梅的步子停頓下來,看着那馬車外頭雕刻的精美雲紋和馬鞍上鑲嵌的瑪瑙,啧啧作嘆。
沈三放下踮腳的小凳子。
沈恪道:“上車。”
香梅道:“爺雖不再是官場中人,這氣派卻有過之無不及。”
沈恪只覺得被噎了一下,從前這人也是這樣帶着刺兒,現在越發刻薄尖酸了。
香梅一笑,踏出一只腳,欲拒還迎地說:“可我有言在先,爺花錢買的只是我的身,買不了我的心,我的心怕是早已經被狼狗吃幹淨了,只求等爺玩膩了的那一天,能放過我和舟兒。”
沈恪挂念香梅身上的傷,直接把香梅整個纖瘦的身體抱進車廂,放在自己旁邊,讓他坐好:“以後不許再喊爺,喚我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