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去揚州有一段水路,沈恪讓沈三找到一條船,包下了所有的廂房。
沿途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風景宜人,路過村鎮還能在碼頭停靠,買到陳年美酒與當季河鮮。
“香梅,一會兒到汀州城了,我們去岸邊走一走,記得你喜歡吃蓮子……”
沈恪的手裏搖着一個蓮蓬,剛踏上竹席,不想,眼前的一幕讓他興致頓無。
香梅坐在案前,既不是彈琴,也沒碰筆墨,而是一枚一枚地數着自己的月錢,神情極其認真,直到沈恪走到跟前才發覺。
“爺來了?”香梅擡頭,一邊笑着,一邊把錢放回匣子裏鎖緊。
沈恪道:“都說了不要喊爺。”
香梅點點頭,一字一頓:“守之。”
沈恪道:“你身上的傷還疼嗎?”
香梅又搖搖頭,伸了一個懶腰,無意間扯松了衣領,讓絲袍滑落下來,半露出蒼白的肩膀。他穿的蠶絲薄如蟬翼,窗外的光線透進來時纖細的身線若隐若現。
如果不仔細看皮膚上的傷痕,朦朦胧胧之間,倒會讓人誤以為是一個姣好的少年郎。
沈恪卻很清楚,這個似不經意的動作其實是妓院裏的□□師傅一遍又一遍打着小倌讓他們練出來的。
随行的這幾日,沈恪讓香梅單獨睡一間房,除了堅持為香梅把藥膏塗到自己碰不着的地方,極少夜裏打攪。
饒是如此,香梅依然沒有放下那一層在沈恪看來可笑又可憐的僞裝。
沈恪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香梅在這十六年間定然經受過無數摧殘,才會染上這一身濃厚的風塵味。
“你喜歡吃蓮子。”沈恪背過身,走到甲板上去,“收拾收拾,一同到岸邊走走。”
“岸邊就是幾個蓮蓬,有什麽好看的。”香梅見沈恪對他的搔首弄姿無動于衷,自顧自穿好衣裳,往發髻上紮進一根金簪子,跟出來了,“倒是合豐酒樓的魚翅燕窩粥極其有名,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貴,要十兩銀子一小碗。”
沈恪道:“城裏人多嘈雜,你若想吃,我讓沈三拿紫砂壺盛回來,省得走動。”
“那當然極好。”香梅似乎開心了一下,想了想,又連忙挽住沈恪的胳膊,得寸進尺道,“诶,汀州城的絲綢也是一絕,聽聞牡丹坊新出了孔雀百花的紋樣,順道再買兩匹為我裁衣裳,行嗎?”
沈恪回過頭,打量了一眼。
“怎麽,你不是說要對我好嗎?”香梅道,“我好久都沒有一件體面的……”
沈恪道:“可知現在穿在身上的是什麽?”
香梅挽過衣袖,掌心摩挲着,忽的一笑:“不是瑜城的青絲麽,再便宜不過,區區二兩銀子就能買到。”
蓮蓬落在了地上。
沈恪惱道:“你怎麽變得這麽俗氣?”
沈恪當然知道香梅是故意氣他的,卻又不得不承認,香梅實在太了解他憎惡什麽,一句句的着實是氣到了他的要害之處。
瑜城青絲品質享譽江南且不說,給香梅的這件尤為獨特,花紋是沈家故交當世名家白柯白老先生所繪,內涵豐富卻色澤低調,一袖之間暗藏春華冬雪四季玄機,實可謂千金不換的極品。
這樣的用心,偏偏被香梅用二兩銀子輕賤了。
“沈三。”
沈恪往旁邊走了兩步,來到船側走廊,吩咐管家道:“買兩份魚翅燕窩粥和十匹孔雀百花絲綢回來。”
沈三聽了,有些訝異:“郎君,這幾年你勤儉克己,何曾鋪張……”
說着,沈三的視線便越過沈恪,看向不遠處正撥弄金簪的香梅,沒好氣道:“此人是禍害啊,郎君醒醒,可千萬別被他蠱惑了去,沈家還指望着你傳宗接代光耀門楣呢。”
沈三是刻意大了嗓門,好叫香梅聽得一清二楚。
香梅呢,斜倚着船舷,用金簪勾卷着一頭瀑發,沖他抛了個媚眼。
“你,你你……”沈三氣的老臉通紅,“郎君,我就是死也不伺候這個娼妓。”
沈恪道:“讓你去你就去。”
沈三不服道:“這條船上有我就沒他,有他就沒我,郎君選一個吧。”
沈恪怔了怔,一時也不知如何收場了。
明明晴朗的天,湖光山色襯着荷葉碧連天,碼頭上農家阿婆吆喝着新鮮河魚,多有情趣。
“罷了。”
正這時,香梅笑了。
“我不過是低賤的娼妓,怎麽敢叫沈爺為難,這頓山珍海味我在心裏已經享用過了,還請沈管家多擔待些。”
沈三冷哼一聲,甩着汗巾幹活去了。
香梅笑道:“走好。”
沈恪緩過神,擦去額角的汗水。
香梅慢慢走過來,俯身撿起蓮蓬,說道:“知道了嗎,你若執意與我這等人交往,便會沾染一身騷氣,落得衆叛親離的下場。”
沈恪道:“這又是何苦來。”
香梅挑起細細的眉毛:“放我走吧,守之。”
沈恪嘆息:“你故意氣我,想讓我趕你走。”
香梅原本看着他,聽到這裏,有些心虛地往遠處城郭望去:“怎麽,難道大爺舍不得花的銀子,非要享用過才肯放人?”
沈恪又怎麽會真就被香梅的刺給惹惱了呢,他看着面前這微微顫栗的人,心中只有憐愛。
蓮蓬再次落地,這回是從香梅的手中。
沈恪正合時宜地握住香梅無處安放的手,一如所料,摸到了掌心細密的汗。
“許久沒有聽你撫琴了。”沈恪的話音低沉卻很溫柔,把香梅的手往身前輕輕一扯,将整個人攬入懷中抱着,“甚是思念。”
香梅把臉貼在沈恪結實的胸膛上,唇角一勾,也入戲了,用已毀掉的嗓音唱出幾句曲詞。
下晌,沈恪有幾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去城中處理,也正好留了足夠的時間給香梅準備久違的二人獨處的心情。
“舟兒,快來。”
船艙末間裏,香梅把在沈恪面前做樣子僅僅吃了一口的燒鴨端出來,又偷偷去夥房熱了一碗飯,叫總是饑腸辘辘的舟兒來吃。
舟兒口水都要流出來了,發亮的眼睛直盯着金黃的鴨皮。香梅看舟兒狼吞虎咽,心裏很高興,搖着扇子給他些許涼快。
吃完了,香梅又帶着舟兒下船去岸邊走。舟兒見有草紮的螞蚱和螳螂,十分喜歡。
香梅道:“好好好,買一個最大的給你。”
舟兒在攤位前左左右右仔細挑選草人兒。
香梅就在一邊樹下坐着編鞋底。他從小就會做些手工藝,院子裏姑娘公子們的荷包香囊扇子許多都找他做,還有便是鞋子了。
他的眼光很準,看一個人的腳形就能做出适合大小的來,底子也柔軟,穿起來很舒服。
“一會兒別忘了把這雙鞋給沈三管家,明白嗎?他成天奔走很辛苦,穿的那底都磨薄了。”
“方才他那般兇你。”舟兒挑了個草紮的大蟲,沖香梅扮鬼臉道,“你還給他做鞋。”
“诶,這是兩回事。”香梅付完阿婆兩個錢,回去的路上慢慢說道,“他和我水火不容,可他平時是不是還挺照顧你的?你要學會分辨別人對你的好,不能做白眼狼。”
“那我看沈大哥對你也極好。”舟兒一蹦一跳的,“可是你呢,老是氣他。”
“你是真傻假傻。”香梅道,“這世間的人可不是給你買個玩意兒就叫對你好了,得看他圖什麽,明白嗎?”
舟兒嘟起嘴:“不懂不懂,反正我覺得他就是對你好,你瘦幹幹的像一根火柴棍,又老又窮,他還能圖你什麽呀。”
香梅正要追舟兒打,卻不知為何,眼眶紅了。
他最怕沈恪圖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