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幕将至,江面盡頭浮着一片粉紅的晚雲,岸邊荷葉間有鴛鴦戲水。

沈恪回來的時候遠遠就聽見了幾縷琴聲。

琴聲很澀,就像香梅如今的聲音一樣,粗啞不着調,只能勉強聽出是十年前紅遍臨安城的《舞楊花》。

沈恪自是能理解,《舞楊花》曲調高雅,昔日芙蓉樓裏唯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逸雲能彈出其風彩,二人初見逸雲便彈的是這支曲子,只可惜世間真正懂得欣賞的人不多,逸雲更名香梅淪落到下等妓院之後定然聽者寥寥,琴技逐漸生疏也就不足為奇。

卻在他登上第一階樓梯的時候,琴聲戛然而止,似是彈琴之人怕被聽見,壓住了弦。

“無論香梅彈什麽曲子,我都喜歡聽。”沈恪穿過走廊,拉開竹門,心情仍保持着生意場上一帆風順的愉悅,“這香,也好聞。”

案頭擺着花燭,香爐焚着龍腦,煙雲纏繞在琴弦之間。

香梅已洗漱完畢,似還精心妝扮過,鉛粉敷面丹砂點唇,雖然能看出用的仍是小倌接客的同一套流程方法,但這些脂粉頭油的品質畢竟比勾欄院裏公用的好太多,襯出他幾分氣色來。

“高雅的調式,你一定時常聽,聽膩了。”香梅的笑裏已滿是風月,不用刻意便是大好的賣相,“今夜既然在我這廂呢,就來一曲蝶戀花如何?”

沈恪坐在竹席旁,退去靴子:“以後相處坦誠相待便好,你不必為取悅我刻意打扮,記得你從前說過不喜歡男子過于陰柔。”

香梅帶過琴弦:“诶,這你就不懂了,從前是白璧無瑕含苞待放,如今是徐娘半老芳馨滿體,各有各的好。”

沈恪側躺下:“倒是彈來我聽。”

香梅含笑低頭,勾出一個尖細的音,便落若大方地彈響倍受窮人歡迎的《蝶戀花》,連帶着唱出一句句脍炙人口的低俗曲詞來。

“旋暖熏爐溫鬥帳。玉樹瓊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

沈恪卻越聽越不是滋味。

香梅彈着這琴,像在憑殘存記憶走一個過場,既不關注動作合規,也不在意音色飽滿,而僅僅是取媚打花。那手指胡亂攪撥,端好的姿勢一下子被種種下流陋習取代,左手各指粘連伏在弦上,右手各指幾乎要握拳靠在岳邊,動作油滑,看着令人生厭。

沈恪知道這類淫詞豔曲在勾欄院裏往往最多人點,想到香梅被迫迎合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

“停。”

“……翻紅浪。”香梅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喝止打斷。

“別彈了。”沈恪道,“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寧願聽你方才那曲《舞楊花》。”

空氣安靜了片刻。

“不是彈什麽曲子都喜歡麽?”香梅推開琴,笑意失去溫度,自嘲道,“是我記性不好,忘了指法,也忘了你本性挑剔。”

沈恪道:“你随我來。”

小時候學藝,沈恪曾得先生贈予的一幅古琴指法圖,這回他特意帶在随身的書簍裏,為的就是教香梅重拾音律。

轉過屏風,二人便進入卧房。

光線昏暗,沈恪正要去點陶豆燈,突然身後一聲哎喲,回過頭,迎着香梅踉跄撲進他的懷裏。

沈恪道:“好端端的何故如此?”

香梅的身上有一絲隐隐的龍腦香,沙啞的聲音透着說不出的暧昧:“都怪江面風浪,害我站不穩。”

沈恪扶穩香梅,舉起燭火,照亮狹小的空間:“江面水闊何來風浪?莫欺人。”

香梅擡手,用寬大的雲袖遮住臉,忽然放聲笑起來。

“笑什麽?”沈恪心下疑惑,香梅剛剛分明是惱了,怎麽瞬間又能擺出一幅妄自菲薄的風塵相,好似一塊軟面團,任憑壓扁搓圓怎麽都行。

“我笑世人冠冕堂皇,可是啊,脫下了褲子全都一個樣。”香梅說着,細腰有一下沒一下磨蹭着沈恪的腹部,“彈琴唱曲不過前戲而已,你看你折騰這許久,還不是為與我鴛鴦繡被翻紅浪?”

沈恪臉一沉。

香梅拉住他:“別點燈,黑摸摸的最好,不然又要像上回那樣吓着你。”

房裏的五盞陶豆燈依次亮起來。

沈恪點完燈,吹滅花燭,翻找到古琴指法圖,從紅木廂裏擡出另一架未經漆色的樸素古琴。

香梅靠在床邊,唏噓一聲嘆。

“守之,我半輩子學的功夫都用上了,你卻給我來一個坐懷不亂,知道是什麽滋味嗎?就好比一個尼姑被誇風騷,哎,以後回勾欄院都不好意思說,怕丢人。”

沈恪調好了琴:“過來,坐。”

香梅脫掉鞋,光腳走到沈恪身前飄然坐下,伸手觸摸這架陌生的古琴。

沈恪捏住香梅的手,收回來:“這是我學藝時用的桐木琴,适合初學指法的人,你先不要碰弦,把坐姿做好,像我這樣。”

他含胸拔背,肩部放松,手臂自然下垂,小臂平直伸出,手掌之下即是琴。

香梅以為是情趣,扮作學生,跟着做。

沈恪道:“你的肩背是直的,腰身和雙腿卻扭扭捏捏不夠穩重,坐不正就顯得輕浮,像随時要走。”

香梅唉道:“也太難伺候了,我本是水性楊花,你要我正兒八經,我可學不會。”

沈恪道:“我只是讓你坐好。”

香梅撇撇嘴,無關痛癢地坐直。

沈恪把古琴指法圖放在案前鋪平,坐到香梅身後,張開雙臂把人環抱在胸前,一邊講解,一邊手把手帶香梅的十指放在正确位置上。

香梅叫沈恪摸着手指,腰杆子又軟了,楊花般往沈恪的身上靠去:“還是做爺的知道享受,啧啧,前戲都這麽講究。”

沈恪這回根本不理會,拿着一條小竹片往香梅的小手指上綁,教道:“小指雖禁而不用,但是不能彎曲,你先好好看這指法圖,再分左右手練基本動作,今天就只做這些,不成曲。”

香梅還想再讨價還價,見沈恪對他絲毫沒有興趣,只好按部就班一個一個輪過去。他原本就學過這些而且琴技比沈恪還精湛,真用心了,很快就找着感覺。

沈恪見香梅終于肯學好,着實松一口氣。

廂房流過一個又一個弦音,晚風吹動竹簾,沙沙作響。

沈恪守着香梅把指法溫習三遍,側過臉發現香梅出汗了,汗珠順着鬓邊流下,亮瑩瑩的。

“累了嗎。”沈恪問。

“累……倒不累。”香梅餘光見沈恪盯着自己,忙用手摁了摁兩腮,身子微微側轉,“我這兒,是不是挺明顯的?”

沈恪以為香梅在說指法,應道:“你底子不差,只是這十年太過于放縱自己。”

香梅目光暗暗的,低下臉,指尖輕揉過眼角:“成日的賠笑哪能沒有皺紋,我畢竟年過三十,身為小倌是要奔墳地裏去了。”

沈恪一怔,才知道香梅心裏介意的是自己眼角的魚尾紋。

出過汗,鉛粉就淡了,燈光下皺紋再也藏不住,只叫香梅連笑都不敢笑。

沈恪道:“你去我床上躺着,我整理整理,一會兒來給你抹藥,今晚你就睡我屋裏。”

香梅似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沈恪話音剛落,就溜到青紗帳裏悄悄地待着了。

藥膏是沈恪托一位官場上的朋友找名醫讨得的,在活血化瘀的膏體中摻入玉女桃花粉,既有淡化傷疤的功效,也有美白養顏的作用,适合補氣血。

沈恪備好藥膏,讓仆人打好一盆熱水,自己端着進了卧房。他出身寒門,雖打拼出殷實家業,卻依然保持簡樸的生活習慣,平時能做的事盡量自己做,較少使喚仆人。

“洗一洗臉,別再抹鉛粉,那東西用多了皮膚會發青發黑。”沈恪把布巾擰幹,坐到床邊,拍了拍香梅的肩膀。

香梅拉着被子,身體蜷縮成一只蝦子,勾在沈恪旁邊。他慵懶地接過布巾,仔細擦拭着面頰,撫過眼窩還敷了一會兒。

洗完了臉,香梅摘下耳墜,面朝裏側躺下,僅占用小小的一條空間,留出外面寬敞的床位。

沈恪也去洗漱,進來時滅掉了燈盞,只留一星微弱的燭光。

席子悉悉索索微微響動。

沈恪拉開被子,撩開香梅的上衣,露出那片幹枯的皮膚。香梅生着一副好看的蝴蝶骨,腰也纖細,身體形狀其實是很美的,只是從後頸到後背有一條駭人的烙痕,而兩肩到腰側還分布着七八道鞭傷留的疤,再加之長期營養不良皮膚無光澤,才變成了這副可怖的模樣。

每到塗藥的時候,香梅的身體總會抑制不住地顫抖,第一次他還不安分,扭來扭去妄圖魅惑沈恪,卻被強行按住雙手綁住雙腳像囚犯被上刑一般被抹遍了全身,之後就再也不敢亂動,也知道了沈恪沒別的念頭,真的只是為他塗藥。

藥膏細膩無味,沈恪用掌心勻開,一寸一寸塗抹過香梅的背,直到泛起薄薄的油光。

“守之。”

“嗯?”

“你……是想要我的吧。”香梅笑了笑,眼角落下一滴淚水,“都這麽久了。”

沈恪頓了頓,接着按名醫的囑托給香梅按摩後背的穴位,好讓藥膏充分被吸收。

香梅沒等到回答,嘆了一口氣。

“我因為不願伺候王爺被攆出芙蓉樓,之後就改名躲到揚州的一家茶坊過了三年,那時光景還不爛,只是我一身嬌貴的毛病改不了,吃穿用度極盡奢華卻沒有半點積蓄,漸漸年老色衰欠了許多債,又不知道孝敬老鸨龜公,終是被一個晚輩給陰了,淪落花船做小唱,把嗓子唱壞了。再後來,我就成了妓院裏的尋常貨色,又争不過那些個年輕的,只能去勾欄院裏拉客,今年一個地方,明年一個地方,漂泊度日。”

沈恪靜靜地聽完,把方才撩起衣服從上往下給香梅穿好,從後面抱住香梅,在他鬓邊的頭發輕輕吻了一下。

“終于願意開口了。”沈恪道。

“如果我說,當年趕你走确實是不得已……”香梅醞釀了許久,弱聲問道,“你相信麽?”

沈恪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在我心裏如親人一般,無論你經歷過什麽,哪裏好哪裏不好,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情感。”

香梅聽了眼眶發紅,扯過被子把自己捂得緊緊實實的。

“睡吧。”沈恪道,“到了揚州,有幾個朋友相約登高,咱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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