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将破曉,行船抵達揚州。
沈恪正在吃點心,特意留了一份米糕等香梅。忽然竹門劃開,一陣濃郁花香飄開,便見香梅穿一身杏紅錦緞進來,婀娜坐下。
“揚州是好地方,只可惜多年沒回來看看,許多去處都忘了。”香梅伸手拿糕點,笑道,“守之,今天咱們去見什麽人?”
沈恪道:“你還記得常行,常安遠嗎?”
香梅聽到這個名字,放在口邊的米糕忘了咬,寬大衣袖落下,露出他手腕上的一只玉镯。
沈恪自然不喜歡香梅手腕上戴的玉镯,镯子渾濁雜質多,一看就是劣質下品。
“他曾為你作過畫。”沈恪拿起盤子遞給香梅,提醒他文雅些。
米糕落下兩瓣唇印,碎屑落入盤中。
“如何不記得,江南久負盛名的畫師,禦前供奉。”香梅笑了笑,絲毫沒有收斂,端起茶杯還翹着小指頭:“這回呀,得讓他再畫一幅芙蓉望月,說不定我還能風光一把。”
沈恪被那手镯晃得眼睛疼:“镯子就別戴出去了,日後我送你一只好的。”
“不行。”香梅連忙捂住手腕,生怕寶貝被搶走似的,“嫌我俗,就別帶我出去見人。”
沈恪搖搖頭,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
他仍然摸不透香梅的脾氣。
用過早點二人便乘馬車出發,揚州商業繁華街市熱鬧,但見樓閣裝潢氣派,彩繪飛梁雕花窗戶,更有各地商賈往來穿梭,店鋪的珍寶琳琅滿目。
“鮮花真好看。”香梅卷起簾子,指向外面街角,“停車停車,我去買一支。”
沈恪原本以為香梅搔首弄姿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想那賣花的小娃在與香梅說過兩句話之後,竟然似認識一般,拉着香梅的手,調皮搗蛋又撒嬌起來。
香梅選了一朵金黃的菊花,親昵地拍了拍娃的腦袋,給了錢,才姍姍回來。
“你們認識?”沈恪道。
香梅拿出鏡子,邊照邊說:“是啊,在揚州的時候常來這家人訂鮮花,如今這三娃都這麽大了,水靈靈和花一樣真讨人喜歡。”
沈恪嗯了一聲。
馬車繼續前行,到客棧住下後,二人稍作整頓,便往西郊大同山去。
山間空氣清新,樹林蒼翠。
遠遠的見有幾個人立在涼亭下。
常行朝他們招手:“守之賢弟。”
常行身邊的那一位挺拔清麗的藍衫少年,正是南城見過的慕秋公子。
慕秋的打扮和書香門第家真正的公子一般,腰懸玉佩,手搖素扇,發髻上紮着的兩條湖藍布巾在風中飄揚。
若非先前見過,沈恪幾乎要混淆其身份,再對比香梅那花花綠綠一眼就能被認出是小倌的打扮,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亭下,慕秋笑着行禮:“見過沈爺,沈爺能為香梅前輩贖身,真是重情重義,讓我好生羨慕。”說着,慕秋往香梅臉上看去,似關切道:“可今日登高,香梅前輩如此盛妝……美歸美,只怕會悶壞了。”
沈恪心裏也這麽想,苦于方才勸半天香梅不依,這下聽慕秋說的,立即掏出絲帕,想帶香梅去河邊把臉洗幹淨。
香梅卻不肯動。
“你看看人家穿的樸素,多自在。”沈恪低聲道,“我也是怕一會兒你難受。”
“一路太颠簸都還沒來得及簪花呢。”香梅把菊花遞給沈恪,笑回道,“你幫我戴。”
話音不大不小,正叫亭下的友人全聽了去。
沈恪咳嗽一聲。
香梅誰也不理會,一雙眼睛就盯着沈恪,手也不放下,舉得酸疼連帶花瓣微微顫動。
沈恪拗不過,接住花簪往香梅的發髻上尋覓合适的位置。香梅低下頭,一手撩過耳邊的頭發,眼簾垂着姿态嬌羞。沈恪總算找到他鬓邊的一處,往裏插進那朵金黃的菊花。
香梅這才擡起眼,得意洋洋看向慕秋。
慕秋打開扇子,戲笑道:“彩,真彩,不知道的還以為香梅前輩年方二八呢。”
常行微微皺眉,單獨拉沈恪到旁邊說道:“他變成這個樣子,你怎麽還敢要?不怕丢人現眼嗎?”沈恪道:“我心中有數。”常行道:“你小心些,別被算計才是。”
一路,友人相談甚歡,不少即興賦詩奏樂的。沈恪與朋友談生意談文人轶事,無暇陪伴時,香梅便自己四處消遣。
花叢裏卻也熱鬧,公子們玩捉迷藏游戲,輪流把頭巾綁在眼前追人,追到誰下一輪就換誰。
方才慕秋被推搡過去叫常行抓着了,眼下,便輪到他在花海茫茫之中四處亂轉。
“抓着你了!”
慕秋抓到一片衣袍,笑得花枝亂顫,摘下頭巾。
“啊,你……”
面前的人卻不是常行,而是香梅。
香梅把袖子從慕秋手裏拽了回來:“你模仿我當年的樣子是為了勾引沈恪吧?”
慕秋收起笑意,慢慢說道:“為你贖身的前一個晚上,沈爺本就在我房裏。”
香梅想了片刻,明白道:“原來如此,你房間的位置打開窗戶倒是正好,那晚下雨……你故意讓沈恪看到我被糟蹋,是想讓他徹底死心,然後愛上你。”
慕秋道:“既然說開了,我也不隐瞞,常爺這些年一直有意報答沈爺資助畫坊的恩情,我雖人微言輕,但正是身價最好的時候,作為一份禮物也還算體面,尤其是和你相比。”
香梅道:“論玩陰的,你和你的□□師傅還真是一脈相承啊。”
慕秋道:“當年你樁樁件件擋在爹爹前面,絲毫不知分享,現在這樣也算是報應。”
香梅笑着嘆口氣,身子軟綿綿往樹上靠去:“可你還是沒想到沈恪能為我贖身吧?”
花叢裏有人來叫。
慕秋答應一聲,回過頭,意味深長對香梅道:“十六年前沈爺一貧如洗的時候也想為你贖身,你非但不同意還當衆羞辱他,現在他有錢有勢,你就死乞白賴又賴上人家,我都替你害臊。”
這話說完,香梅答不上來了。
從被贖身的那一日起,他就只是做着一個小倌應該做的事,勾引客人,獻媚于客人,榨取客人的錢財……他怕沈恪圖他的心,卻從未思考過他對沈恪是什麽感覺。
是喜歡嗎?
僅是一個閃過的念頭,心便被狠狠蟄了一下,渾身都麻木了。
香梅孤零零地站在樹下發呆。
“香梅,怎麽總是一個人發呆,我不在你可以和他們下棋的,累了就坐會兒。”
沈恪過來,見香梅面色發白,以為是站得累了,便拉着香梅到河邊的大石塊上坐。
山澗清澈見底。
香梅坐高處望着潺潺流水,兩條小腿懸垂,鞋尖有一下沒一下挑着水花。
沈恪四處尋着情趣,臨時起意,一躍身踩進了河裏:“诶,咱們沖一沖腳吧?很涼快!”
香梅啊了一聲,反應過來,笑着擡起雙腿,伸過去正好到沈恪的胸前。
“來,我幫你。”沈恪的動作溫柔,一層一層脫掉香梅的鞋子和襪子,把褲腿卷到香梅的大腿根部,然後雙手握住香梅的一雙小腳,躬身往河水裏浸泡,“感覺如何?”
“真舒服。”香梅渾身一激靈,彎起眼睛,“我是不是太放肆了,膽敢讓你伺候我洗腳?”
沈恪道:“你的腰不好,應該少彎些。”
說着,沈恪低頭仔細看手裏的一雙腳。
香梅的腳皮膚還算細嫩,只是由于常年擠在一雙女人穿的繡花鞋裏,腳趾萎縮畸形像嬰兒的腳,惹人生憐。
沈恪使上幾分力道,想揉開那團暗紅的縮在一起的腳趾,卻忽然聽香梅哎呦呦叫起來。
“爺,爺輕點,饒過小的。”香梅喊着疼,竟是揮起袖子一口咬住手臂。
沈恪連忙松手,又怎麽想到香梅在下意識裏喊出的依然是“爺”,疼痛時不躲不閃忍住,還要習慣性發出聲音來取悅人。
“對不起,我沒弄傷你吧?”沈恪說道。
“無妨無妨,一雙破腳有什麽要緊。”香梅抱起膝蓋,爬回岸邊迅速自己穿好,起身拍拍手,笑道,“好啦,我們去下棋。”
河邊樹下圍着一群人,正在下走步棋。
沈恪帶香梅加入棋局。
常行和慕秋也在。
可香梅才剛坐下,旁邊幾位友人打開扇子掩住臉,悄悄離開了。
香梅淡淡一笑,裝作沒看見。
“安遠兄稍候片刻,我去請他們回來。”沈恪卻沒有裝傻,起身道,“你們先擺棋。”
沈恪找到幾位離開的人,和顏悅色地問候,多聊今後的合作往來,便把人全部請回了棋局。
“沈爺,走步棋規矩繁多,不如我同香梅前輩一家吧。”慕秋獻殷勤道,“邊走棋,我邊教他,不影響旁家。”
沈恪道:“有勞。”
慕秋點點頭,往香梅身邊坐。
卻正是這個動作,叫香梅似被針紮般難受。
“前輩,別見外呀。”慕秋笑道。
“我才不要和你一家。”香梅道。
香梅本是輕輕推開,不想,慕秋竟然哎喲一聲往後跌,衣袖蹭地,把發髻都弄散了。
“沈爺……”慕秋吃了一鼻子灰,委屈道,“我一片好心。”
香梅:“……”
沈恪朝香梅看去。
香梅勾起唇角,抛起棋子又接在掌心裏:“我當年可是進宮侍過棋的,什麽樣的局沒見過,還需要教嗎?”
這副模樣實在可憐,明明柔弱得不堪一擊,卻要豎起尖刺,撐起一個大大的殼。
沈恪頓了頓:“好吧,那就依你,我與你一家。”
常行正要開口勸,沈恪讓棋局開始。
每個人都按骰子的點數行棋。
一開始還是和諧友好的,随着點數拉開差距,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了各種攻守的技巧,局面有趣起來。
沈恪知道以香梅的心性不會真用力推人,但他也确實看出香梅的棋藝拙劣,傻愣愣的只知道走一個棋。他有心幫襯,幾度想教香梅基本的招數,卻又被香梅的尖刻話語擋在門外。
“守之,我這運氣不錯吧?”香梅撥動着骰子,春風得意,“呀!又是好點數!”
常行咳嗽一聲,接着下棋。
“反了反了,常爺。”香梅道,“這一步屁股朝前呀,我上來你不就被吃了嗎?”
常行:“……”
慕秋在暗中拉住常行。
衆人因香梅粗魯的語言而議論起來。
沈恪道:“香梅。”
“放心。”香梅卻依然有說有笑,似籠中的一只早已習慣被逗弄的金絲雀,“我和你一家,不會吃你的。”
突然,一只手搶在前面,拿走了骰子。
香梅擡頭,見是慕秋。
“你這個棋風……”慕秋噗嗤笑出聲來,“怕不是宮裏的,而是勾欄院裏的吧?”
此言一出,衆人大笑。
香梅凝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眼見着就能吃掉常行的棋,卻叫慕秋逮個正着,一招被打回老巢,白忙活一場。
香梅道:“你……”
慕秋道:“早知如此,何不與我一家呢?現在害得沈爺也寸步難行。”
香梅擠出一絲生硬的笑,手緊緊揪扯衣袖。
他許久不接觸上流人的游戲,自然不會知道新花樣,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的一番賣弄,完完全全是中了慕秋的圈套。
因香梅連累,沈恪落在下風。
常行伸出手,拍去落在沈恪肩頭的樹葉,笑嘆口氣:“這麽些年了,你身邊确實是需要一個懂事的人伺候,我看慕秋知書達禮,以後就讓他跟着你吧,總比殘花敗絮要好。”
香梅低頭收拾殘局。
“香梅,你下你的。”沈恪道,“還沒輸。”
慕秋偏偏是這時候拉住了香梅的手,紅唇含笑,細聲細語的:“沈爺莫怪,香梅前輩也不是有意的,我這新人呀,凡事還得多多請教他呢。”
香梅叫慕秋碰着,整個人嘩地站起來:“礙着你了!?”聲音嘶啞難聽。
慕秋吓得一顫,往沈恪身後躲:“爺,我好害怕,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香梅還想開口罵人,見沈恪用複雜的目光看自己,又罵不出來,只回頭扶住樹枝,踉踉跄跄往河邊跑去。
棋盤散落幾片花瓣樹葉。
沈恪拿起一枚棋,落子無聲。
衆人瞪大眼睛,沒想到沈恪這一子落下,局面反轉,竟是贏下了整局棋。
常行也極為震驚。
“常安遠,你聽着。”沈恪說這話,不緊不慢,“逸雲也好香梅也罷,我此生只有他一個,旁人再好都與我無關。”
慕秋臉色唰的變白。
“罷了罷了,我服你。”常行聽了,只好拱手稱是,“以後再管你的破事,我就拿毛筆齁我自己。”
一場風波終于結束。
沈恪跟到河邊,尋找好一會兒,才發現香梅躲在一片蘆葦叢裏,孤零零地剝着蘆葦花。
“香梅。”
香梅聽見,手裏一緊,被蘆葦葉子割破了指頭。
“怎麽這麽不小心?”沈恪連忙拿起香梅的手指擦洗,實在又心疼得緊,直接含進口中。
香梅的喉結動了動,也沒有拒絕沈恪。
直到止住血,沈恪才注意到,香梅的手腕上戴的玉镯已經不見。
“不戴了,以後不戴了。”香梅說着,又摘掉鬓邊的菊花,“方才真不是故意給你丢人,我不知道規矩有變,從前都是那麽下的,皇宮裏都是。”
沈恪道:“即使你是故意的,我也不會惱。”
“唉,瞧我這記性,你都有慕秋了,還惱我做什麽?”香梅笑一笑,眼裏仍含淚光,手卻轉着蘆葦花兒往沈恪的脖子裏撓。
沈恪忍着癢,認真道:“我沒有要慕秋。”
香梅道:“你……拒了常爺的心意?”
沈恪道:“我這輩子只有你。”
香梅道:“說這樣的話越發讓我摸不着邊際,我終歸回不去昔日那個出淤泥不染的逸雲,即使盡全力,也只能做到不讓人惡心。”
二人之間隔着輕飄飄的蘆葦花。
沈恪看香梅的臉,朦朦胧胧忽遠忽近。
香梅道:“沈恪,你到底……圖我什麽?”
沈恪道:“一支曲子,一杯熱酒。”
香梅道:“什麽?”
沈恪按住香梅的肩膀。
“初到臨安趕考時是寒冬臘月,我背着滿滿一筐書,卻連一件像樣的棉衣都沒有……鵝毛大雪之中,我衣衫褴褛說着方言,哪有人願意收留我?是你……你坐轎子經過,見我可憐,請我到廂房裏給我彈了一曲《舞楊花》,還為我熱了一杯酒。”
香梅怔怔地聽完,面無表情。
沈恪道:“後來我才知道,那酒是二十年狀元紅,你從來沒有拿出來接待過客人,怕是自己都舍不得喝。”
香梅道:“我記起來了,你別說了。”
沈恪咬住蘆葦花吐在旁邊,望着香梅目光灼灼:“從那一天起,我就立誓要為你贖身,與你共度餘生。”
香梅的眼眶流出兩行淚,淚痕挂在浮腫的臉上來不及擦幹,便被沈恪溫熱的雙唇親吻幹淨,只留淡淡的紅暈。
“今天帶你來,原本就是想告訴他們,我已身有所屬,也好叫你安心。”沈恪吻過香梅的面頰,把臉貼在香梅的耳後,溫柔說道,“沒想到讓你如此難過,是我的錯。”
香梅猶豫了一會,擡起手,輕輕放在沈恪的後背上:“我也……對不起你。”
沈恪道:“抱我緊些。”
香梅照做。
沈恪道:“與我說心裏話。”
香梅顫聲道:“你想聽我說什麽呢?你把我從勾欄院救出來,好吃好穿的養着我,卻又從未要過我的身,只叫我與你坦誠相待……我是生在妓院長在妓院一輩子沒離開過妓院的人,即便死後化作破廟裏的一罐子骨灰,也難以去除我身上的□□……我不能喜歡你,更不敢喜歡你,你要如何才能明白。”
沈恪道:“沒關系,我可以等你解開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