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曾府燒尾宴如期舉行,夜裏,正堂燈火通明,高朋滿座,戲班在唱曲子。
曾老爺端起酒杯:“來,各位親朋好友,曾某擺這酒宴,是為答謝昔日沈公提拔之恩吶!第一杯酒,曾某敬沈公!”
沈恪應付了幾句,一飲而盡。
在坐的人裏面有一個是曾老爺的友人,名叫闫赴,是金陵闫氏族人。
這回闫赴的小兒子得罪朝中權貴下獄,還是托曾老爺找到的沈恪,沈恪這兩天再動用人脈關系救出來的,所以,遇着沈恪本尊,闫赴是感激不盡,一個勁拉着沈恪喝酒,臉紅紅的,邊說話邊感動得涕淚橫流。
酒過三巡,沈恪拉着半醉的闫赴到一處假山後面。
“闫公,我還真有一件事想問你。”沈恪道。
“你說。”闫赴拍了拍胸脯,“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問一個人。”沈恪道,“昔日臨安城的逸雲公子,欠了令郎不少珠玉的,還記得嗎?”
闫赴聽了,撓着耳朵,思索良久:“是有這麽一件舊事,但聽犬子說,近段時間一位不知名姓的人突然就替他把債給還了。”
沈恪道:“我想知道更具體的事情。”
闫赴道:“恩公認不認識揚州富商劉冬生?”
沈恪道:“賣香料的劉氏?我聽過名字。”
闫赴道:“說來話長,那逸雲公子在臨安的時候,有回春化雪之名,傳說和他春宵一晚,身上病痛皆可消無,真真受萬家追捧,可正是這名聲傳到宮裏,被皇上得知,一紙密诏就把逸雲賜給了宣王爺,而那宣王爺性格暴虐,讓逸雲公子如何願意?”
沈恪靜靜聽着,晃動手中酒杯,心裏苦澀。
這些他都知道,可當年的他年輕氣盛,被逸雲當衆羞辱一番便甩袖離開,待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回來已再也找不到逸雲的一根頭發絲兒。
而闫赴作為外地人,只聽過流言,顯然對沈恪與逸雲的陳年舊事不甚了解,也對逸雲還活着并且就在府中這件事完全不知情。
“恩公,你怎麽了?”闫赴關切道。
沈恪清了清嗓子:“我無礙,只是有點累,你繼續說吧。”
“哦,好。”闫赴道,“那逸雲不肯從王爺,趁夜從窗戶挂繩子逃走了……他是逃難期間認識的劉冬生,劉冬生收留他幾個月,幫他躲藏到風波平息,倒還提過收他為男妾,可畢竟商人不講情義,不到一年劉冬生就厭倦了,轉手把他賣到揚州的妓院去,威脅他賣身替他賺錢,給他換了一個花名,叫什麽我忘了。”
沈恪道:“他在揚州境況如何?”
闫赴倒是無關痛癢,笑了笑道:“說來慚愧,因為劉冬生的敗家兒子賭錢輸了,常拉客人去嫖他當做償債,犬子就在其列,所以大概知道他那時候還是很紅的,模樣好,唱曲子又好聽,依然是光鮮亮麗的美人兒,不然犬子也不至于給他花那麽多銀子……”
沈恪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他有犯過事嗎?”
“可不就是犯事了麽。”闫赴說道:“一次正在玩樂的時候,突然劉冬生的娘子沖進來,追着他要殺,卻不小心踩空樓梯摔下來,被自己手裏的剪刀紮進了脖子。”
沈恪沉默了片刻。
“這不是他的錯。”沈恪道,“在場肯定還有其他人,就沒有替他說句公道話的嗎?”
“誰看不出來呢。”闫赴道,“可他那樣的人,早就不清不白了,劉冬生當然是把所有的罪責歸到他的身上,卻又覺得不光彩,不想上衙門,便打斷他的肋骨,拿辣椒水灌喉嚨,再送到勾欄院裏一個地方換一個地方接客……這麽多年過去,他可能已經死了。”
沈恪沒有再問,攥緊了拳頭。
人們觥籌交錯,卻獨不見曾家兩位少爺。
吱呀。
東廂房,門關上了。
香梅眼前只剩下從窗格裏透出的月影。
晚宴之時,他借口身體不适離開,然後按照曾大少爺的交代吃了一瓶暖情藥,此刻,他面頰潮紅呼吸急促,腳步也走不穩,扶着屏風還是踉踉跄跄的。
若是剛到沈恪身邊的那段日子,他根本不會懼怕這些做着下流事的上流之人,還想着破罐子破摔,正叫沈恪知道他是何等劣質,把他趕走才好。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
如今他真心喜歡上了沈恪,才發現自己有多麽害怕讓沈恪為難,更害怕沈恪得知自己不堪的往事會心生憎惡。
他想,縱然沈恪不嫌棄他的出身,原諒他年輕時的任性,不介意他為生存去勾欄院接客,可是,任誰都不可能不憎惡一個害死過別人妻子的妖孽。
“進來。”
曾大少爺的聲音從漆黑的裏間傳來。
香梅摸索着艱難走到床邊,已然渾身濕透,他隐約看見紗帳裏伸來一只手,來不及叫,舌頭便被兩根手指夾住了。
曾大少爺扯着香梅的舌頭拉人到面前,笑道:“你在沈恪面前也是這麽風情萬種嗎?”
“求……求你……”香梅咬字不清地說,“不要把過去那些事情告訴他。”
“好。”曾大少爺拿出一根玉如意,蘸了蘸香梅唇邊滴落的口水,“自己玩,玩給我們看。”
香梅回過身,才發現那門後還站着一個目光貪婪的人,正是曾二少爺。
“快,把底衣也脫了,快。”曾二少爺盯着香梅,興奮地竄動。
“是,小的……”香梅顫抖着坐下,面朝兩位少爺,先拿玉如意擺弄各種姿勢,然後猶猶豫豫地捏着衣襟前松散的系帶,不知所措。他方才喝的酒有些多,還得盡力憋住尿意,難受極了。
他自然不是沒對付過這等猥瑣男人,唯一讓他不安的是對沈恪的愧疚,他覺得自己在背叛沈恪,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恥。
“磨蹭什麽?還不快脫!"曾二少爺吞了口唾液,癡癡地走過去。
正是這時,房間門砰地打開!
冷風穿堂,香梅渾身一激靈。
大少爺和二少爺沒脫衣服,連忙站起來,形容還算體面。
香梅的外衣卻早就被扔到牆角。
火把照得院子裏有如白晝。
外面腳步紛亂。
但聽是萍兒在說話:“夫人,奴看香梅公子往大少爺房裏來,就知道沒好事,瞧他白日還那般端莊像一個良人呢,夜裏就知道狐媚少爺。”
接着是曾夫人開口:“夫君,這事是妾身失察,請勿動怒。”
所有人都來了。
沈恪一進門,看到的,便是坐在一攤水裏面頰通紅的香梅。
“我……”香梅神志昏聩,摸到旁邊有一個椅子,卻控制不住輕重,嘩地把椅子拉倒了。
“父母大人,是他勾引我的!”曾大少爺辯道。
香梅咬着嘴唇,想把椅子扶起來,哪知一用力,玉如意滑出來,竟滾到沈恪的腳下。
“不是,我……我沒有……”
香梅又急急忙忙連滾帶爬到沈恪跟前,妄圖用身體擋住那根污穢之物。
曾大少爺道:“還敢說沒有?!下賤東西!”
香梅抖得厲害,抱着腿蜷縮成團。
這時,一件青衫罩下來,遮住了他單薄的身體。
“別怕。”沈恪蹲下身子,摟住香梅,耳邊安慰道,“不用管,交給我。”
香梅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直直盯着沈恪,辯解道:“我沒有……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的……”
曾夫人冷笑道:“你說你沒有狐媚我兒,可為何他們衣冠整齊,而你,簡直不堪入目。”
曾大少爺道:“別忘了他是勾欄院出來的。”
香梅又丢失了魂魄,松開了手。
沈恪回頭看衆人一眼,目光中的威嚴殺住所有吵鬧議論。
“唉,家醜不可外揚。”曾老爺搖了搖頭,令兩個兒子禁足思過,又勸夫人離開,圓場道,“如何處置香梅,沈公自便。”
人散了。
沈恪和香梅回到蝴蝶苑。
沈恪扶香梅坐到椅子上,見香梅嘴唇幹燥起皮,想去倒點茶水來。
不料,才剛抽身,香梅就抱住了他的腰。
“別走,守之。”香梅抹去眼淚,擡起臉,似乎在極力挽留着什麽,“你不是……喜歡聽舞楊花嗎?我學,我重新學,以後天天彈給你聽,好嗎?”
沈恪握住腰間香梅的那只手,輕輕地捏了捏:“我去給你倒杯水,不走遠。”
香梅放開了手,可臉頰還是紅紅的,被藥燒得迷迷糊糊:“別走,別不要我。”
“喝吧。”沈恪把杯子喂到香梅的唇邊,拍着他的背,緩和道,“知道是他們惹的你。”
“對不起,對不起……”香梅捂着杯子,聲音哆哆嗦嗦,“以後我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你別丢下我。”
沈恪道:“這會兒,身子仍難受得緊嗎?”
香梅說是無妨,可沈恪行走官場江湖多年,怎會不知道暖情的藥勁半個時辰最是發作得厲害?他光看香梅總往自己懷裏不安地磨蹭,呼吸急促卻還極力抑制的模樣,便生出無限的憐愛來,決意先替香梅解了這苦。
“你別強忍,氣血湧到那兒,憋住不出反而傷身。”沈恪喝了一口茶水,潤過嘴唇,把香梅抱到床邊,解前襟,同時又細心地親吻香梅的脖頸,“對,這樣,坐到我身前。”
“啊,守之……”香梅被沈恪整個兒囫囵摟抱着,雙手根本沒有力氣推卻,可他的意識再不濟,也大概明白沈恪的意思了。
沈恪捏住香梅的下巴,讓把香梅的臉轉過來,吻住香梅顫抖的嘴唇。
二人唇間拉出幾道銀絲。
“啊……”一松手落了杯子,水澆濕透衣裳,透出膚色。
香梅扭動不已,眼神迷離。
“你別怕,讓我幫你。”沈恪說。
“不行,別……”香梅眼眶泛紅,聲音幾乎是在哭泣,“我會壞了規矩,髒。”
“我喜歡還來不及呢。”沈恪說,“怎麽會嫌髒呢?你不髒,是世人的眼睛髒。”
“不行了……啊……”香梅大汗淋漓,終于在沈恪的鼓勵下釋放了自己。
沈恪感到手心濺落一道滾燙,低頭,聞到空氣裏飄散出麝香。
“好了好了。”沈恪笑了笑,“也就緩過來了不是。”
香梅側過頭,臉埋進沈恪的胸膛,啜泣着。
沈恪拿手帕輕輕擦去指尖的水:“你哭什麽?”
香梅抿一抿唇,并攏了雙腿。
沈恪忽才想起常行說過,小倌是不允許在恩客盡興之前發矢的,也難怪香梅那般憋忍,情迷意亂之時還不忘提一句規矩。
“明白了。”沈恪捧起香梅清瘦的臉,只覺那颌骨有如陶片,精致鋒利又脆弱,“苦了你了。”
“好過多了,謝謝。”香梅看着沈恪,面上的潮紅仍在,眼神裏有些貪戀,又像偷了什麽東西,有些怯懦。
沈恪道:“以後在我面前不必忍。”
香梅輕輕地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方才的事情,你……願意……聽我的解釋嗎?”語氣越來越弱,後面的幾個字幾乎都聞不見聲。
沈恪道:“前因後果我已了然,你放心,我會讓罪魁禍首劉家付出代價的。”
香梅惶惑地擡起頭。
沈恪道:“知道你錯在哪兒嗎?”
“我……”香梅聽到錯字,連忙又低頭,指尖攥緊衣角,“殺人妻子的不祥之人,沒有誰會不介意那種事情,我卻瞞你那麽久,還試圖瞞你一輩子,事已至此,你想打我罵我,我都認。”
“不是這。”沈恪道,“你錯在不相信我,寧肯自己受傷,也不願意告訴我,別人威脅了你。”
香梅低垂的睫毛忽顫了顫。
窗外月光冷清澄澈,風吹進紗帳,沙沙作響。
床前燈燭的微光映着兩個人的臉。
沈恪道:“你看着我。”
香梅咬了一下唇。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沈恪教他彈琴、為他抹藥、陪他下棋、喂他吃米糕的種種情景來。雖然都只是一些細枝末節,但他也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就沉溺在這樣的寵愛之中了。
他沒那麽嬌貴,本不值沈恪對他如此,可如果沈恪真的願意接受他的一切,他還能有什麽理由再顧影自憐呢?他應當一心一意跟沈恪把日子過好才是。
香梅把揉皺的衣角一點一點捋平。
沈恪道:“想通了?”
香梅道:“嗯。”
沈恪握起香梅的手,放在掌心合攏:“揚州這攤子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們明天就離開曾府,我向你保證,所有傷害過你的人都會受到應有的懲罰,到那時無人敢輕慢于你,我要給你置辦體面的彩禮,娶你入沈府。”
香梅似是被這一串話語吓着了,剛平靜的心情又泛起波瀾。
沈恪道:“聽見沒有?”
“他們勢力大,你別因為我而去得罪他們,沒必要的。”香梅道,“我能有口飯吃有件衣穿已心滿意足,之前那般荒唐你別當真,我很好養活的,自己也能做些活計。”
沈恪道:“我說,我要娶你入沈府,聽見沒有?”
香梅聽得眼眶發熱,眼角流下一滴眼淚,啪,打在沈恪的手背。
沈恪道:“你可願意?”
香梅點點頭,幸福地笑了。他還能說什麽呢,沈恪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他唯一需要交付的就是信任。
“我願意,守之。”香梅眼中閃爍久違的光華,堅定道,“我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
是夜,二人相擁而眠。
次日離開曾府之前,應沈恪的要求,曾老爺讓大少爺和二少爺在正堂當着全家人的面兒,向香梅磕頭認罪。曾夫人雖然百般不情願,但也不知道夫君與沈恪清晨到底談了什麽交易,只見夫君的神情不同往常,對沈恪越發恭敬謙卑了。
“請公子原諒!”曾大少爺、二少爺低垂着臉,幾乎是哭喪着說。
“這……”香梅這十幾年來倒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
沈恪回過頭,拉香梅到身邊,與他肩并肩站着。
曾老爺道:“香梅公子,這兩個孽障是該發配邊疆,還是送去監獄,全聽您一句話。”
“倒……倒也不必……”香梅看向沈恪,卻又從沈恪的眼睛裏捕捉不到一絲波瀾,只好自己決斷,“就,就打三十家杖吧。”
沈恪沒說話。
曾老爺一揮手,家丁就拿着長凳和板子上堂來了。
曾夫人慌忙道:“真,真打麽?!”
香梅心想,這也就是沈恪在,曾老爺才賣的面子,便改口道:“那不然就……二十杖吧。”
沈恪這時才發話:“八十杖。”
曾夫人一個踉跄,險些暈過去:“什麽?!”
“下去!婦道人家!”曾老爺橫下臉面,轉頭對家丁厲聲道,“愣着幹什麽,還不給我打?用力打!”
曾府堂前頓時響起哭嚎。
一頓頓板子直打得兩人血肉模糊為止。
沈恪牽過香梅的手,輕輕的,不是握得很緊但也不留讓手抽走的餘地,只陪他看着。
“夠了夠了。”香梅撇過臉,用袖子擋住那畫面,“守之,讓停下吧,別太傷你和曾老爺的感情了。”
“我和他只有交情,沒有感情。”沈恪道,“你見不慣血,便先去門口馬車裏休息罷,沈三和舟兒在等你。”
香梅點了點頭。
直到他回到馬車上,仍然聽見曾大少爺和曾二少爺那滲人的慘叫。
後來一路回瑜城的路上,香梅才漸漸知道,沈恪到揚州不只是談幾樁小生意,同時也是以商人身份協助朝廷查一起牽涉黨争的貪污腐敗的大案,個中關系盤根錯節,他不好細問,卻不想曾府裏的那一頓板子已是最輕不過的懲戒。
三日後,揚州劉氏因違規經營與案情有牽連,抄家,全族淪為奴籍。
曾府因有沈恪消息提前避禍,逃過一劫。
十五日後,臨安宣王被廢為庶人,終身幽禁。
路過南城的時候,沈恪讓馬車在妓院門口停下。
香梅卷起簾子,往外探去。
這條巷子依然髒亂不堪。
他見幾個龜公拖着一個不服管教的中年勞工進了馬廄,一段拳打腳踢。那勞工罵罵咧咧,聲音卻尖細,粗糙的臉上還有殘餘的鉛粉。
“你的這位故人,原本在揚州,事發之後給賣到這兒了。”沈恪看着手中書卷,沒有擡眼,“還記得他是誰嗎?”
香梅看了一會兒,慢慢道:“我記得他,他是慕秋的師父,小我兩歲,我們還在一個班子裏唱過戲。”
沈恪仔細聽着香梅的語氣,确認香梅已經不會再因為這件事害怕之後,才繼續說道:“當年,劉冬生的妻子之所以會闖進你那間房,正是他告的密。”
香梅嘆口氣,坐回沈恪身邊,心中不知為何又有些不忍。
“他活該的。”沈恪放下簾子,攬香梅在懷裏,“我多此一問,只是看你想不想要他的命,你不想,就別再理會了。”
香梅笑了笑,枕在沈恪的肩膀上,摟緊了心上人的腰。
車前頭,沈三揮了揮馬鞭子:“老爺,那我們回家了?”
沈恪道:“嗯。”
舟兒拿着一個小草人兒指向前方,燦爛地笑道:“走咯!回家!!!”
瑜城到了。
沈恪宴請所有的親朋好友,在府中挂滿紅燈籠,接香梅入府,毫不避諱市井流言所謂龍陽之好,終于如願以償與香梅結為連理。
二人從此過上了幸福安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