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初次見面,多謝款待
夜闌人靜,明月不知何時行進了厚厚的雲層中,天地暗淡下來,宅子前唯有樹影婆娑,露浥清輝,蟲鳴鳥叫。來者玄衣長袍,墨發束冠,明明身不染塵埃,立于昏暗夜色中,謝時卻覺得雙眼似乎都要被這個陌生來客刺痛。
他眯了眯眼睛,提燈上前,泛着暖意的光華照亮,眼前人身後的血海滔天和沖天紫炁如幻影般,從謝時的視線中退去,仿佛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唯餘一玄袍瀾衫男子直身伫立門扉前。
謝時下意識地瞟了一眼他腳下,很好,有影子。
恰此時,圓月穿越厚厚的雲層,破雲而出,頃刻間,照亮了此方天地。迎着傾灑的月光,謝時看清了來客的臉。這是一個俊美到讓同為男性的謝時都驚嘆的男子,甚至這種俊美因為過于鋒利,而令人望而生畏。
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這是《世說新語》中王導對王衍的形容之詞,謝時不知魏晉名士王衍何貌,此刻卻可以透過眼前男子,了解此言所形容之神韻風采。眼前來客身長九尺,氣勢淩然,靜默伫立着,便讓人聯想到清岩峭壁,本是高山般的沉靜氣質,卻因神鋒太俊,而身有壁立千仞般的鋒銳和肅殺之感。
對面的韓伋此時迎着年輕郎君含着戒備的清透目光,也有些郝然和沉默。今日黃昏時分,韓伋收到了江南快馬而來的密信,信上言,黃河在曹州、汴梁等地三處決口,燕、趙、齊、魯及蘇北、皖北等地皆受其害,百姓流離,哀鴻遍野。
這已經是近十年來,黃河河口第五次泛濫。而這一次,圍繞是否治河争吵多年的朝廷終于下定決心治理黃河,并且拟征發十三路民夫修治黃河。
韓伋放下密信,于北窗之下靜默站立許久,仆從不敢攪擾眉頭緊鎖的主上,将飯菜默默放下便退出了。日光慢慢褪去,桌上的飯菜漸漸冷凝,韓伋的心緒依舊郁郁,難以纾解,遂離開梅林齋,于山林幽篁中漫步。
這一走便不自覺走到了附近的別業,見裏頭燈火通明,有煙火之氣袅袅升起,韓伋才恍然想起,他昨日将韓家別業作為謝禮,贈予了那位謝家小郎君。想來今日那位謝生便已經搬進了新宅。
寂靜的夜裏,一股酸辣鮮香、令人口中生津的香味伴随着柴火煙氣撲鼻而來,韓伋這時才發現,自己腹中早已饑腸辘辘。他鬼使神差地循着香味走到了門前。本不該冒犯,然而不知為何,或許是腹中的餓意驅使,又或許是對那位謝生的好奇,亦或僅僅只是心中煩悶無人解,韓伋輕輕扣響了眼前的大門。
眼前來客行禮的動作端肅,聲音低而淡,卻沉沉地敲擊耳膜,“深夜冒昧叨擾,還望見諒。”
謝時忍住不去打量他背後的詭異之象,從容回了一禮,起身微微擡頭望向他,淡笑卻明顯透着疏離:“先生哪位?可有何事?”
“在下韓伋,乃東滄書院山長。”
謝時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書院山長竟然年輕如斯!既然是頂頭上司,自然不能再将人拒之門外,好歹這宅子還是人家送的呢,謝時這才打開門,将人迎了進來。當然也不是随便一個人報上名號謝時都信的,他只是還看到了男子腰間挂着的山長令。
此時桌上還放着那碗謝時打算作為晚飯吃的槐葉冷淘,冷淘已然冰涼透頂,正是入口最佳時機。可惜謝時這會正會客,只能将它收起,稍後再嘗。然而一聲極其輕微的咕嚕聲打斷了他的動作,謝時手上一頓,微不可見的勾了一下唇角,不知為何,心中懷揣的戒備警惕一下子松了下來。
謝時心想,這韓山長瞧着像兇神惡煞的猛虎,實則最多是餓了來尋食的黑豹罷了。這意外發現的反差讓謝時對其暫時放下了戒心。
他擡起頭,仿佛沒有聽到任何聲音般,極其自然地問道:“剛入新宅,未置辦齊全,無甚好東西招待貴客,實在慚愧,山長若是不嫌棄,可一同用些冷淘?”
韓伋不知道眼前郎君耳聰目明,異于常人,自然渾然不覺自己早已暴露。他只是微妙察覺到了這位玉人般的謝生身上的疏離淡去了不少,于是一本正經,面色自若地點了頭,“如此,便有勞了。”
謝時做冷淘時,本就多揉了些面,原本是預備明日早上起來下面吃,此時再做一份冷淘也不費多長時間。他不知道那位韓山長的飯量,但是看那在古代都極其少見的高個子便知,其飯量絕對不小。于是謝時幹脆将所有面團和食材都切了煮了,最後盛在瓷碗裏滿滿一大碗,都冒出尖尖了。
一個月明如水的夜裏,圍着一張檀木案桌和滿室清風,兩個初次見面的人,食不言卻意外融洽地用完了這頓冷淘。事實證明,謝時對于韓伋飯量的預估是極其正确的。
謝時的碗不小,但韓伋的碗足足有他的碗三倍大,冷淘全吃光了也全然不見他有被撐到的跡象,甚至連肚子都沒鼓起來,一時,謝時很好奇他是否有個無底洞的胃。
吃完了稱得上“宵夜”的一飯,有了蹭飯與被蹭飯的情誼,兩人算是相互認識了。謝時心中,韓山長除了身有怪異——發血光紫光什麽的,還多了長得好看和很能吃的标簽。
韓伋則在謝生做飯好吃之外,又多添了一個謝生長得好看的印象,也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賓主俱歡了。
許是為了撇清蹭飯嫌疑,韓伋主動說起一事。
“過幾日,宋郗先生在書院舉辦講會,聞爾對宋先生之學說有仰慕之心,可前往聽之。”
宋郗老先生乃聞名當世的理學大儒,且專研學問,不入仕途,而是常年游歷于各地,深入民情,其品行令人敬仰,從前的謝時身為士子,自然也對這種當世大儒格外仰慕,家中也收藏了幾本宋大儒的理學著作。面對韓伋的好意,謝時沒有拒絕,他對古代書院這種講會也有些好奇,到時去體驗一下風土人情也不錯。
送別韓伋,謝時久久凝視他的背影,直到那人消失在不遠處的梅林齋中,謝時也再未看見那如影随形的血海和紫炁。謝時眉頭緊鎖,半晌,才推門進屋。
正常人背後自然不會有血影和紫光這種詭異的存在,謝時也不曾見過,但是在現代,因為陰陽眼的緣故,他曾看到過極少數人身上有金色光華,他将這種金光稱呼為功德金光,因為有這種功德金光的人無一不是為國家或社會做出大貢獻的人。而反之,罪孽深重或将死之人身上,則黑影覆身。
自從穿越到這個世界,謝時便發現,盡管五感變強,他卻再沒聽到虛空中奇怪的聲音,也再未看到過深夜裏的魑魅魍魉,更別提什麽金光,要不是今夜遇見了韓伋,謝時原本以為他身為方外之人而附帶的陰陽體質已經消失了。
雖然今夜只是短短幾秒,但謝時并不懷疑是自己的眼睛出現了幻覺,這位韓山長身上奇怪的血影和紫炁到底代表什麽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謝時直到翌日,以至于他見到每一個人都會仔細觀察,看看是否會出現昨夜的景象。
于是今日後廚所有人都繃緊了皮,做事格外賣力,畢竟謝主廚盯人的目光有些吓人,仿佛在看什麽髒東西。王二猴子尤其戰戰兢兢,他借口要出恭,讓其他人幫他看着火,另外一個燒火工雖然不耐煩這王二猴子天天找借口偷懶,但見他面色确實不好,還是罵了一句“懶人屎尿多”,便接手他的活讓他趕緊蹲坑去。
王二猴子出了後廚,卻沒有往茅房去,而是躲到一處草木茂盛的岩石背後,等了一會,便聽到有人過來的腳步聲,來人正是同他蛇鼠一窩的采買工蔡大。王二猴子一見蔡大,便急急問道:“那謝家小子是不是發現了我們做的手腳了?”
蔡大抹了抹臉上和身上的汗,他也被謝時怪異的動作吓得不輕,但是這會還是低聲道:“你小點聲!別自亂陣腳,要是他發現了,怎麽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
王二猴子還是不放心:“那種野草真跟荠菜一模一樣?”
蔡大點頭:“千真萬确,我還見過有一家人将這野草誤當做荠菜吃了,拉了好幾天肚子,連看了幾個大夫都查不出來。”
“不會出人命吧?”王二猴子倒不是多良善之人,只是鬧出了人命他們總不好脫身。
蔡大點點頭:“放心吧,我是負責采買的,要是出了人命,事情鬧大了,我也脫不了幹系。這種野菜人吃了,就是鬧幾天肚子而已。”
若只是拉幾天肚子,而那野菜切了根之後又跟荠菜一模一樣,不會像下瀉藥一樣讓人容易檢測到,到時候王二猴子再趁人不注意,往後廚鍋裏頭放幾只死老鼠死蟑螂,那查出來也只會是學生吃了不幹淨的菜而拉肚子,到時候身為主廚的謝時自然難以推卸責任。
兩人小聲謀劃了幾句,又各自分開回去。此時,謝時觀察了後廚所有人,都沒發現什麽奇怪的光影,不過他也不意外,準備等找個時機與那韓山長多多接觸。
自從謝時成為食堂主廚之後,後廚不論是上竈的廚子,亦或是切菜工這些幫廚,工作的時候都絲毫不敢有馬虎,因為随着謝時愈發适應他提升的五感,整個後廚但凡有一點手藝上的差錯,調味上的錯誤都會被他一一指出,而且他的記憶力極好,能夠清楚的記得所有食材佐料的位置、餘量和你犯的每一次錯誤。
試想一下,誰敢不努力認真幹活?就怕一個不小心被謝時記住,且多次犯錯,就被開除了。
這日早晨,在開始準備師生們的朝食前,謝時來到了食材儲物間。謝時接手廚房後,對于食堂的人手大致還算滿意,大多都還算聽話,其他的只能留待日後慢慢觀察,不過有一事讓他有些不滿,那就是後廚的食材質量參差不齊,有些果蔬肉菜品質中上,但有些便明顯地濫竽充數,某些菜葉都黃了爛了還收。
這幾日,他因為要修改食堂菜單,培訓廚房人手,再加上大部分食材都還行,便沒有發作。然而随着食堂漸漸走上正軌,他也準備開始整頓食材采買這塊,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優質的食材是美味佳肴的前提。
這幾日,他通過翻閱食堂的賬本,大致猜到了食材質量參差不齊的理由,被他劃分為質量中上的那些,大多為學田所出,而那些品質低下的則大多是後廚采買,這明顯是後廚采買有人中飽私囊,再一打聽,現如今的采買工蔡大是前任主廚盧賈上任後調換的。那麽這一切就很好解釋了。
他沒吭聲,打算今日來個人贓俱獲。只是當謝時查看了一番今日運來的食材後,怪異的事情發現了,今日無論是學田運來或是他處采買的食材,質量都尚可,沒有出現前幾天那樣明顯質量不齊的情況。
謝時沉思,難不成那蔡大提前知曉自己發現了他貪污之事?如此,倒是不好辦了。
謝時正準備将此事壓下,等過幾日找個由頭将人調離,然而出儲物間時,走過一處蔬菜堆,卻發現鼻尖傳來一股奇怪的味道。
眼前的竹筐放置着一筐用來做雲吞餡料的荠菜,然而謝時聞了聞,又随手撥開看了看,忽然他凝眸,用手指挑出了幾簇綠色菜葉,仔細觀察,這些菜葉長得除了根部可以說跟荠菜一模一樣,但是味道卻跟荠菜截然不同,有股難以形容的詭異味道。
自然界的野菜千千萬,謝時并不認識這種野菜是什麽,是否能食用,只是這些不知名野菜跟荠菜實在相似,若不是謝時鼻子敏銳且眼尖,混在一起尋常人根本都看不出來,而若是就這麽誤食,誰知道會出現什麽後果!謝時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危險。
謝時沒有打草驚蛇,而是又仔仔細細翻看了一遍食材,其他的果蔬肉菜倒是沒出現什麽問題,于是他将含有這種不知名野菜的荠菜筐都挑了出來,又隐而不發親自提了一只活雞,将這種菜葉子切碎了喂給它。果不出他所料,原本活蹦亂跳的小雞片刻後便蔫噠噠的,再過一會就開始不斷拉稀。
這時柴火什麽的已經劈好,面團也已經揉好,幫廚們準備來取食材去切煮。謝時只說荠菜品相太差,命人停了荠菜雲吞這一項,其餘照舊,又派人去請了管事來。
那管事一聽謝時有急事,立馬匆匆趕來了,聽謝時将他的發現一說,立馬汗都下來了,又驚又怒,立馬吩咐左右:“将蔡二那惡毒歹人給我綁起來!”
王二猴子心虛着呢,見後頭鬧哄哄的,趕緊問其餘人:“發生什麽了,李管事怎麽來了?”
被問到的幫廚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敷衍道:“聽說是要抓什麽人。”
王二猴子腿一軟,直接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