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桔梗

陵園裏,沈明佝偻地蹲在一個墓碑前,手指顫巍巍地摸着碑上冰涼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眼神呆木,仿佛還不肯相信,一直呢喃着:“陳蘇,你一向比我堅強,每每我熬不下去的時候,都是你開導的我,讓我不要放棄,怎麽你就……你就比我先走了呢?”

沈明似乎來了很久,漸漸的連蹲都蹲不住,跌坐在石臺上。

墓前擺着他口中呢喃的“陳蘇”生前最喜歡的花兒——桔梗,一如陳蘇的為人,寧靜、清雅。

這裏葬着的就是沈明藏在心底的女人,陳蘇。

他沒想到自己找了她一輩子,竟得來這麽一個結果。

天陰陰的,沈明以為下雨了,擡手一碰觸,才發現原來自己落了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也不管不顧,就這樣靠着墓碑,用低沉的語調,伴着松濤聲,細細碎碎地說了很久的話,仿佛那裏的陳蘇不是死了,只是在安睡。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又忽的停住,沈明這才擡起木然的臉往走道看去,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背影步履匆匆地掠過,而把康乃馨留在了欄杆邊上。

難道是那個孩子?快到清明了,是的,肯定是的。

沈明一下子清醒過來,艱難地爬起身踉跄着追上去,沙啞的嗓音喊着:“等等,請等一等……”

對方卻因為他的呼喊越走越急,到了石階更是三步并作兩步快速下行,沈明身體再健朗也是個年逾六旬的人了,跑得急眼也花,一不留神就踏了空摔在地上,腦袋也磕上了護欄,砰一聲響,在空曠的陵園裏十分突兀。

程佑安遲疑地回過頭來,就看見沈明似乎摔倒昏了過去,他怔了怔,又往前走了幾步,終究狠不下心來,回去把他背下了長長的臺階。

他不知道沈明是司機送來的還是自己來的,又是怎麽找到了這裏,沈明身上也沒手機,聯系不上其他人。程佑安覺得自己對沈明仁至義盡,其實此時他只需把他送到陵園的管理中心作處理,再與他無關。

可理智戰勝了他的情感,他無法棄他不顧,于是第一次撥通了聶維揚的電話。

“沈明是你舅舅吧?他在陵園昏倒了,要送他去哪裏?”他邊開車邊報了他們所在的地址,又把情況簡單說了清楚。

一直在家裏陪母親等消息的聶維揚接到電話時還愣了楞,很快就反應過來,果斷說:“請送他去軍區總院,我們馬上到。”那裏是離他們最近又能做好安排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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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英還雲裏霧裏,聶維揚就解釋:“原來舅舅去了陵園,不過出了點狀況,咱們先趕去醫院,路上再說。”

這下不止沈英,連一旁焦急等着的沈灏都傻眼了,父親肯定是看了資料才跑去了陵園!又恨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怎麽無端端就扯出這麽樁陳年往事,就算知道了攔在肚子不比什麽好?

在路上聶維揚先打電話到醫院讓人安排好,然後才把程佑安跟他說的話再轉述給沈英和沈灏,兩人都沉默了好一陣子。

看樣子程佑安早就知道他和沈明的關系,所以兩人才恰巧在陳蘇的墓地碰了面。

到了醫院,他們并沒有見到程佑安,護士說他把人送來後就走了。

醫生幫沈明清理了額上的瘀傷,又做了大致的檢查,只說是皮外傷,因為年紀大了又受了刺激才昏過去的,只要醒來就沒有大礙,大家聽了都松了口氣。

天色漸晚,聶維揚就讓沈灏送母親先回去,兩個都不肯,他就說:“現在得等舅舅醒了再做打算,你們先回去吧,都在一起叫人起疑。有我陪在這裏就行,橫豎我和舅舅往日事務多不着家。”

沈英想了想,覺得兒子說的也對,就讓沈灏陪着先走了,不過千叮萬囑他一定得照顧好舅舅,随時給電話遞消息。

等他們走了,聶維揚才在床前的椅子坐下,沈明還沒醒,他就打量着他。

都說外甥多似舅,可他和舅舅并不像,不過感情很好。

他父親嚴肅,舅舅卻總是笑眯眯的,他們幾兄妹都很親近他,眨眨眼,舅舅的兩鬓都白了。

在本該頤養天年的年紀,出了這麽一件事,如何能了?

聶維揚長長地嘆了口氣。

沒多久秘書趙宏就送了吃的來,聶維揚在門口接過就讓他回去了,自己左右拿着東西進病房,才發現他舅舅醒了。

沈明自己起來靠在床頭,見到外甥,勉強笑了笑:“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走幾步路都能倒下。”

“您肯定是太累了,剛開了十幾天會,又到處視察,鐵打的身子也要抗議,我讓小趙帶了些粥和小菜,您先吃一點兒吧?”聶維揚麻利地把食盒取出來,一樣樣擺在床前的小桌子上,又從保溫瓶舀了一碗熱粥到瓷碗裏頭,遞給沈明。

沈明擺擺手,輕聲問:“我沒胃口,阿揚,我問你個事兒,是誰送我來醫院的?”

聶維揚沉默了一下,神色遲疑,有些不知道怎麽開口。

“看你這樣子,你也知道這件事的,對不對?”沈明嘆了口氣。

聶維揚只得老實說:“是他送你來的。媽原先跟我提過一下,我只覺得不大可能,并沒有在意,誰想她會讓阿灏去查,還真查出了事情來。”

“今天阿灏見了我慌慌張張的,東西還撒了一地,被我見到了……三十年了,原來過了這麽久,阿揚,你舅舅老了。”沈明的聲音很疲憊,眼睛閉了又開,“我和那孩子在工地見過一面,當時老李還說他長得像我呢,我想,這冥冥中注定好了的。”

“舅舅……”

沈明擡眼問:“不過,我找了這麽多年都沒有頭緒,你們又是怎麽找到的?”

“他……媽有跟您說吧,我最近打算訂婚了,兩家人還見了面,我女朋友叫程佑寶。”

“程佑寶……程佑安……”沈明一怔,訝異地看着他,“他們是兄妹?”

“嗯,佑寶還有個雙胞胎弟弟,叫程佑樂,和阿灏很熟稔。”聶維揚苦笑了一下,“沒想到這樣巧。”

沈明很快就想明白了,他到底是從大風大浪裏走過來的人,很快收起了心裏的激蕩,沉聲說:“你能不能安排我和那孩子見面?”看今天那樣子,他恐怕是不願意見他的。

聶維揚只覺得頭哧哧地疼,程佑安那個油鹽不進的倔脾氣,哪裏是容易說動的?他連自己都不待見。

沈明見他一臉難為,想起這外甥單身那麽多年才言及婚假,就說:“是不是怕影響到你婚事?”可沈明自己也兩難。

該來的總是要來,聶維揚想了想,與其這樣,不如先把事情解決了。

“沒事,我來想辦法安排。”他如是說。

程佑安從醫院開車回家,半路上接到父親程海銘的電話,問他回不回去吃飯,他應了,就聽見王靜在一旁說,順便在路口的花店買束花兒換插瓶。

到了花店,程佑安讓店員幫忙挑選,自己定定地站在花架前,突然看到角落的桔梗,就想起了今天在墓地見到的就是這種紫藍色的,偏清冷的花兒,而他去掃墓只會買百合菊花和康乃馨這類的,既然是沈明送的,自然是那個人生前喜歡的。

程佑安忍不住碰了碰那開得正好的桔梗,仿佛可以和已經沒有了記憶的那個人有了交集,此時店員包好了他要的花,見他對桔梗情有獨鐘,就問:“也來一點兒桔梗花麽?”

程佑安搖了搖頭,想起佑寶說每一種花都有花語,不知怎的他就問了出來:“這花的花語是什麽?”

“永恒的愛。”

聽了以後,程佑安嘲諷地笑,哪裏有什麽永恒?

哪知店員又說:“其實這花兒也挺矛盾的,還有另一個意思,叫‘無望的愛’。”

聽着矛盾,可是擱在陳蘇身上倒是十分的貼切,她曾希望和沈明永恒,最後卻無望地死去。

程佑安抿着唇接過花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程海銘和王靜似乎在商量些什麽,一見到大兒子回來了又馬上噤聲,一個張羅着開飯,一個則是接過他帶回來的花放花瓶裏頭。

程佑安只當自己毫不察覺。

可他多少能猜出來他們在說些什麽,再一星期就是清明節,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會去祭拜陳蘇。

也正是有一次他們争論要不要帶上自己一起去拜祭,被提早放學回家的他聽到,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父母親生的。

他不禁摸摸脖子上自幼就戴着的那條銀鏈子,眼神暗了暗。

晚上佑寶和佑樂都在學校沒回來,飯桌上就有些冷清,王靜猶豫了很久,又舊事重提:“佑安,媽上次給你說的那個女孩子,你再考慮考慮?”

“媽……”程佑安皺起眉,看着就不大樂意。

程海銘就圓了場:“好了,孩子大了,想談就談,這還能勉強?”程海銘什麽都不怕,就怕委屈了孩子,為了三個兒女好,可謂是操碎了心。

被老伴頂了一下,王靜整個晚上都悶悶不樂。

程佑安晚上一直呆在房裏,煙都抽掉兩包,最近他煙瘾很大,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不結婚,可是,心裏就是不願。

快十點的時候,他接到了聶維揚的電話。

聶維揚的語氣很懇切:“你能不能,和我舅見一面?”

程佑安除了是佑寶的大哥,聶維揚未來的大舅子,按理說還是聶維揚嫡親的表弟,這麽複雜的關系,連帶兩人的心情都很複雜。

“沒必要。”程佑安很快拒絕了。

這答案在聶維揚的意料之中,他繼續說:“事情終歸是要解決的,你避而不談也不是辦法,畢竟我們兩家人以後還要來往……況且我舅舅他,也有苦衷。”

“活在這世上的人誰沒幾個苦衷?有規定誰一定得體諒誰原諒誰?我也沒上上趕着讓誰來受我的氣!”程佑安譏诮地反問。

沈明是該忏悔,但不是對他。

聶維揚并沒有因為他的咄咄逼人而放棄,言辭自始至終都委婉誠懇:“無論如何,你首先是佑寶的大哥,我理應尊重你,我會一直等你消息的,希望你能回心轉意。”

聶維揚果然沒有再糾纏程佑安,他還不想和程佑安鬧翻,可是沈明卻有些坐不住了。

問到程佑安這幾日都在工地跟進度,沈明就到那裏等着,他不方便出面,就留在車裏,讓秘書老李去找程佑安。

不知道老李是怎麽說動程佑安的,他總算是來了,車門一開,就見到他冰封似的臉,通身帶着寒氣,比外面陰沉的冷天還要冷。

“您這樣做會打擾到我的工作的,以後不要再來,我和您并沒什麽可說的。”程佑安淡淡地說完就要離去。

沈明這回反應快,也不顧禮儀,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就談一會兒,耽誤不了多長時間的。我們找個地方……不,就在這車裏說幾分鐘,幾分鐘,總可以吧?”他定定地看着程佑安,言語沒有長輩沒有領導的威嚴,除了懇求,還是懇求。

是他對不起他們母子,他知道怎麽做都彌補不了的,可孩子就在自己眼前,怎麽能不認?

這裏人多嘴雜,程佑安猶豫了一下,終于是上了車,在沈明的示意下,老李把車開到了附近一個花圃旁的停車場。

老李借故去方便,車裏就剩下了沈明和程佑安,沈明這才得了機會,好好地細細地看他,眉目疏朗,挺拔英俊,不用再看什麽血緣比對,也能辨出他們兩個是父子。

他更像從前年輕的他,棱角分明,喜歡和厭惡都擺在臉上,毫不避諱。

“您有什麽話就說吧,太晚回去,我家裏要擔心的。”程佑安說得一臉平靜,又意有所指地疏離。

沈明數不清自己參加過多少次公開場合,做過多少的報告演講,只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原以為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卻半句都說不出來。

程佑安等得不耐煩,車裏開了暖氣,覺得很悶,就随意松了松衣服的領子,一條銀鏈帶着墜子滑了出來。

沈明見了就是一怔,失神地喃喃:“這鏈子……這鏈子……是我送給陳……送給你媽媽的。”

“既然這麽多年都不知道,又何必要知道?就算知道了,又何必找來?”程佑安把鏈子取下來,在手裏握了握,它很輕,卻又很重,刻花的墜子有個暗扣,不仔細看只以為是一個普通的墜子。他打開,從裏面取出一張疊得很整齊的小紙片,因為年代久遠,已經磨損脆化了。他極緩極慢地說,“因為這個,我一直知道您。您還在市委的時候,我還去找過一次。”

沈明小心翼翼攤開那張小小的紙片,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字跡,寫着他和陳蘇的姓名,地址,以及孩子的出生時辰。

他捏着拳忍着淚,艱難地開口:“是什麽時候?怎麽我沒見到你……”

“見到了又怎麽樣?您有妻有子,不缺我一個。”程佑安自嘲地笑了笑,他小時候看過小蝌蚪找媽媽,沒想到等自己十來歲了,還會拿着鏈子跑去一個滿眼是陌生的地方,只為找個并不知道自己的爸爸。那天他在門口等了很久,剛等到沈明出來,也等到了他妻子兒子,一家三口坐上車揚長而去。他則因為太晚回家,爸爸媽媽在學校在小區附近都找了個遍,爸生平第一次打他,媽就摟着他哭,以為他丢了,擔心得就連弟弟妹妹都照顧不上。

後來他想通了,他的爸媽就是程海銘和王靜,他父母雙全,弟妹乖巧,一家和睦,又何必問出身?

“怎麽不缺?要是見到了,我一定,一定要認你的!”

程佑安挑眉笑:“認我?您別開玩笑了,認我您一點好處都沒有,您家裏不希望你有個坐過牢的岳家,也不會希望你憑空有個私生子來阻你前程。至于我,我有父有母,更不需要一個私生子的身份來‘錦上添花’。”

他雖然笑着,可說的話卻像尖刀子一樣刮着沈明的心,他無法多說半個字,因為知道他說的都對。

“他們……對你好不好?”雖然已經得知他被托付的是一個很好的家庭,可沈明還是忍不住再問上一問。

“當然,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爸媽他們都不知道,請別打擾到他們的生活。還有我妹妹,和您外甥聶維揚在交往,我想您也不希望影響到他們的關系。”

程佑安說完話,就開車門走了。

留下的,只有沈明送給陳蘇,陳蘇就挂在他身上的那條定情的銀鏈子,還有沈明手裏,仿佛會灼傷人的那張寫着他身世的紙片。

明明是父子,卻不肯相認。

沈明想,自己上一輩子肯定造了很多孽,所以這一生才會失所愛,子不認。

熨得筆挺的西褲上,暈開一朵朵濕潤的花兒。

後來沈明來找沈英長談過一回,因此聶維揚也從母親的口中得知舅舅不再提和程佑安相認的話,還讓他們也不要再提,似乎是看開了。

而沈灏素來知道自己母親的脾氣不好,再加上上一會沈明還住了院,他怕了,自然把嘴閉得緊緊的。

只是無論是聶維揚還是沈灏,他們再見程佑安的時候表情心裏都很複雜,說不清也道不明,就好像那種八點檔狗血連續劇一樣,錯綜複雜。

一個多了個哥哥,一個多了個表弟。

大家都心照不宣。

程佑安一個人藏了秘密十幾年,要不是沈明找來,他能藏一輩子,他比他們任何一個都淡定。

別的無所謂,他只要家人安好。

過了雨紛紛的清明,夏天也就到了。

這天程佑寶考完了大三的期末考,正窩在聶維揚的公寓美滋滋地追着拉了大半個月的美劇。

忽的聽聞聶維揚說:“要不趁着你要放暑假,咱們先訂婚吧?正好把你姑媽接來北京玩一玩。”

程佑寶半咬着薯片,嘴一張一合,咔嚓一聲響,人也有些傻了。

訂、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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