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時缟宗一博士十分憂郁。

在他的印象中,這種憂郁自他20歲那年發表了第一篇論文開始就與他無緣了——他是這世界上最優秀的哨兵研究者,他的低成瘾性向導素,孕期哨兵鑒定法,每一項都足以讓他永載史冊。這還只是那些他願意公之于衆的成績,那些暗地裏的研究如果發表出去的話,毫無疑問,從今天開始直到十年後,鋒芒(授予全世界最優秀哨兵的獎項)科學獎都不會落入其他人的囊中。

但對時缟宗一來說,他真正的最高傑作,是他的兒子,時缟晴人。

很多人無法理解這一點,晴人繼承了父親的哨兵血脈,但他并不是一個優秀的哨兵。無論是感知還是體能,都維持在勉強能用“平庸”形容的程度。唯一能拿來稱贊的是他的自制力,從他七歲覺醒到現在的十年間,他沒有與向導結合,也沒使用過一次向導素,困擾無數哨兵的信息過載和感知神游對他來說仿佛不存在——雖然私底下有人陰損地認為這僅僅是因為他的五感遲鈍到獲取不了讓他過載的信息,但這至少讓時缟晴人成了一個不讓父母操心的孩子。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時缟宗一所謂的“最高傑作”,只是安慰孩子的善意謊言。

只有時缟宗一自己清楚,這并非謊言——晴人的所有表現都在他的預計之中,保留一個人作為哨兵的資質,卻又将他的感知與體能弱化到某個程度,想要完成這一切遠比得到一個優秀的哨兵孩子更難。時缟晴人的成長與他預期的完全一致,這樣,他才能完成那個籌謀了二十年的計劃。

“吸血哨兵”的轉化。

“晴人~”

“出去。”

時缟晴人的房間被布置得非常簡潔而舒适,柔軟的圓床,沒有會碰傷人的尖角,鋪着順滑的絲綢床單,桌椅與櫥櫃邊緣都裹着厚厚的泡沫棉,乳白的牆壁、天花板與地板,牆角的白噪音發生器永不停歇地流淌着柔和的嗡嗡聲,安撫着房中人的情緒。

但住在這裏的人明顯沒興趣接受這份好意。他繃着臉,盯着提供這一切的人,他的父親,天藍色的眼睛裏沒了往日的向往與敬畏,讓時缟宗一不禁生出了些許挫敗感。

偉大的研究總是無法立刻得到世人的支持,時缟宗一以殉道者睥睨試圖燒死他的愚人的眼神憐憫地看着他的兒子,伸手想要撫摸兒子的亂發——被躲開了。

“晴人,現在你已經成了更加偉大的存在。普通的人類也好哨兵也好,他們只能仰望你——”

“出去!”

一個枕頭伴随着這句話被砸了過來,時缟宗一敏捷地閃過了兒子的襲擊。他嘆了口氣,把心态調整成父親面對任性孩子時該有的寬容——晴人從來都是個很乖的孩子,他輕松地度過了這孩子的童年和青春期,現在也該還了。

“好吧好吧,我先出去——過一會兒會給你送向導來,乖乖聽話哦,晴人。”

“我不要什麽向導!”

“血包的話,在冰箱裏……”

“也不要血!”

已經度過變聲期的少年想把聲音拉得如此尖銳并不容易,時缟晴人不得不按着床咳嗽了半天,等他恢複過來,時缟宗一已經走出了房門。

但他并沒消失在晴人的意識中。他的聽覺敏銳地捕捉到了時缟宗一的腳步聲,聽着他逐漸遠去,拐彎,在角落駐足向看守他的軍人吩咐了什麽,然後一步步上樓,回到他的辦公室。

他甚至能在腦海中勾勒出父親在辦公室內的動作,泡上一杯茶(他喜歡的綠茶),打開電腦,同時翻閱着厚厚的資料。

一個月前他還做不到——時缟晴人有些苦澀地想,一個月前他還是個糟糕的哨兵,但那也比現在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好。

他的精神體從空中降下,落在他的肩膀上,無聲無息。

“……你跟我一樣。”時缟晴人看着它,他記得原先那是只小倉鼠,和他一樣,不起眼,平凡,也沒什麽危害。

可現在不一樣了。

棕褐色的蝙蝠張開覆着薄膜的翼,在空中輕盈地滑翔,它看起來比晴人快樂得多,畢竟它現在多了對翅膀。

時缟晴人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想做個夢,夢裏他依然是那個普通的時缟晴人。

沒有父親的瘋狂實驗。

沒有變化。

沒有向導。

沒有血。

“那麽說,你就是那個向導?”

時缟宗一看着手上的體檢報告,血液分析那一頁他看得尤其仔細,直到把每一項數據都收入腦中,彙總完畢,他才擡起頭,打量着上頭找來的新向導。

時缟晴人的向導人選一直是個大難題,一開始吉奧爾高層想用訓練有素的軍方向導來擔當這個關鍵人物,可時缟晴人表現出的抵觸遠遠超過他們的想象,人選一換再換,最終把吉奧爾軍方手上所有能用的未結合向導都否了個遍。

不得已,軍方開始偷偷摸摸地向民間招收向導,條件只有一個,與時缟晴人的配合率高,能引起他的結合欲望,而不是剛進門就被哨兵趕出去。

艾爾埃爾弗點了點頭,他穿着研究所要求他換上的衣服,絲制的白色無菌長袍,跟他的膚色與發色很相近。

這讓他看起來異乎尋常的幹淨,仿佛純潔這個詞的具現化。

時缟宗一滿意地點了點頭,這份體檢報告上的每個項目都符合他心目中“我兒子的向導”的标準,唯一一點小遺憾是性別。

不過這沒什麽,對哨兵和向導的結合來說,性別從來成不了問題。

“要與你結合的,是我的兒子,時缟晴人。”克制了一下拿出寶貝兒子的照片給向導欣賞那美妙的N列基因的沖動,時缟宗一站起身,領着艾爾埃爾弗向晴人的房間走去,“他可是個非常優秀的哨兵。”

時缟宗一,全世界最優秀的哨兵研究者——或許不用加上“之一”。

艾爾埃爾弗不動聲色地回想着之前收到的資料,這個看起來平凡無奇還有點輕浮的中年人在哨兵學上取得的成就曾讓世界矚目,近幾年他漸漸淡出了大衆視野,但根據一些零星情報,他的研究并沒有停止。

相反,他很可能是涉足了某些特殊的領域——特殊到不能被公之于衆。

時缟晴人是他的獨子,跟父親不同,時缟宗一的兒子除了覺醒時間較早外沒有任何出衆之處,他甚至是在普通學校完成的小學和初中的課程,高中就讀的咲森學園雖然是一所擁有哨兵與向導教學資質的混合校,但因為建校時間短,在校的大多是普通人。

一個月前,時缟晴人辦理了暫時休學手續,以治療太空症為理由,離開了咲森學園。

情報顯示,他上了穿梭機後繞了一個大圈,沒有去地球,而是經由另一條隐秘航路回到了吉奧爾第一殖民衛星上,被送進了衛星上ARUS所屬的生物研究基地——這個基地建立已久,頗出過一些成績,于是幾乎所有人都只記得這裏有個ARUS生物研究基地,而忘記了在基地下面,挂靠着一個小小的、許多年沒有出任何成果、卻會消耗大量經費的吉奧爾哨兵研究所。

也不會有人知道,三年前,時缟宗一結束了他在地球上的所有研究,孤身來到了這家研究所。

沉寂已久的時缟宗一,形跡可疑的時缟晴人,被遺忘的哨兵研究所。

由此得出的結論是……

“啊,到了到了。”

時缟宗一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和一路走來他們所經過的房間不同,這扇門明顯經過加固,鎖也是特制的。

這能關住一個人,卻隔不斷向導的精神感應。在離這裏還有十幾米的時候艾爾埃爾弗就意識到了門內的存在,一個顯然狀态很糟的哨兵。在他的感知中,那個哨兵身上散發出來的負面情緒簡直像一塊烏雲,把整整一層樓都弄得空氣壓抑。

而在時缟宗一打開門後,烏雲開始翻滾,發出轟隆隆的雷鳴聲。

“出、去!”門內傳來有點沙啞的聲音,聲音的主人看來不太擅長發脾氣,喊完之後就咳嗽起來。時缟宗一習以為常地無視了他的意願,順便拉了艾爾埃爾弗一把,讓他一起進去。

于是艾爾埃爾弗見到了時缟晴人。

這個第一面和他們之後的所有第一次一樣糟,他進門的時候時缟晴人把自己埋在被子裏,時缟宗一進門後他坐了起來,帶着血絲的藍眼睛盯着他的父親,頭發亂蓬蓬的,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沒什麽血色,整個人看起來糟糕到了極點。

他的目光在艾爾埃爾弗身上一掠而過,沒停留,只是皺了皺眉,繼續盯着他的父親。

然後艾爾埃爾弗注意到,那團烏雲——時缟晴人糟糕的情緒——開始縮小了,室內的空氣都似乎因此變得輕松起來。

不是因為時缟晴人心情變好,他看他父親的眼神說明了他現在心情有多差,只是他不知為何開始壓制自己。

直到很久以後,艾爾埃爾弗逐漸熟悉了時缟晴人這個人,他才明白過來為什麽。

就像哨兵天生感知敏銳會讓他們因信息過載而痛苦,向導天生的情緒感應能力會讓他們容易受到他人的情緒感染,糟糕的情緒對他們來說就像毒氣。所以向導們要從小學習豎起他們的精神屏障,這幾乎成了他們的責任和義務,每個向導都得努力學習如何不讓別人無意中傷害自己,于是每個人——包括同樣要接受精神訓練的、理應能理解這有多辛苦的哨兵們——都很少意識到,他們會不小心影響到身邊的向導。

但時缟晴人不一樣。

他只是不想他,一個初次見面的向導難受,僅此而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