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對任何一個哨兵來說,結合都是他們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事。這将讓他找到人生中最關鍵的那個人,讓一個孤獨的齒輪咬合上另一個齒輪,他們将共享生命中的一切,直到死亡将他們分開。

每個哨兵都會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可時缟晴人是個例外。

他不喜歡結合,從很久以前就不喜歡。

需要聲明的是,他并不是對向導有什麽意見——他的同學和好友中就有向導,晴人從來都像對待普通同學那樣對待他們,并不因為自己是哨兵,對方是向導而顯出什麽特別。

真正的原因要追溯到他的童年,在他上小學的時候,時缟博士曾經把歷史上哨兵與向導的關系作為閑暇時的研究課題,為此搜集了大量的資料,除了文字與圖片外,還有一些從戰争時期流傳下來的珍貴影像。

教科書會遮遮掩掩的聲稱進入舊歷二十世紀中期後向導們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已經銳減,但黎明前的黑暗總是特別深沉,而為了國家,為了戰争的勝利,更是一個可以理直氣壯地抛棄人性的理由。

年幼的時缟晴人很不幸地看到了那些并不适合一個孩子去看的沉重過去,這對他造成了相當大的打擊,有一段時間他甚至為此厭惡起身為哨兵的自己。時缟博士從來沒在兒子的心理教育上花過心思,他身邊也沒有能承擔引導責任的人,這份苦悶在他心裏壓了很久,最終結果,就是他從心裏厭惡結合這件事。

有太多向導為了滿足哨兵的天性而被迫放棄自己的個人意志,可這個事實總是被人用結合後哨兵與向導的相處和諧來模糊掉。既然之後能幸福,那麽之前的那些抵觸和抗拒只是一個小小的誤會——這種觀點直到現在都被很多人認可,時代的唯一進步,就是向導們說“不”的聲音,可以比以前響亮一點。

他沒法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公平,那至少可以拒絕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于是時缟晴人一直沒讓父親把他的名字登記到需求結合的哨兵名冊上,他說自己沒問題,事實上他也确實沒問題。

直到他來到這裏的那一天。

時缟晴人按了按太陽穴,讓自己保持清醒,以應對時缟宗一的滔滔不絕。他的父親确實是個博學多才的人,打他進房間開始他已經列舉了不下十條理由說明那個被他帶來的向導非常适合自己,從身高體重年齡一路說到星座血型,恨不得證實眼前向導的每一條染色體上都寫着“适合時缟晴人”幾個字。

他還真沒發現自己的父親有做媒人的天賦。

折騰了這麽多天,他實在沒什麽精力去跟似乎永不疲憊的時缟宗一吵,只好先忍着他的聒噪。

那個向導倒是很安靜,進入房間之後就站在一旁。照理說面對結合向導該比哨兵緊張,他卻跟沒事人一樣,對時缟宗一稱贊他“素質”的那些話置若罔聞。

時缟晴人努力地不去關注他——這有點難,對一個像他這樣狀況的哨兵來說,未結合的向導就像饑腸辘辘的人面前的一頓大餐,就算理智告訴他離對方越遠越好,可是本能依舊試圖把他的目光粘到向導身上。

不過這個向導有點不一樣。

這段時間以來時缟宗一至少往他的房間裏帶了不下二十個未結合向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受過專業訓練的軍方人士,也有被傭金吸引來的普通人。他被折騰得有點迷糊的大腦沒法記下每個人的模樣,倒是對他們的味道印象深刻。

對哨兵來說,向導的身上會帶有一種特殊的味道,要用文字形容的話,無外乎是“軟”“甜”“香”之類的字眼,格外有誘惑力。

可現在這個……真要讓晴人填上一個合适的字,他會選擇“冷”。

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是讓晴人的頭腦越發昏沉的甜香味道,正相反,被這種冷冰冰的味道刺激了一下,他覺得自己似乎比剛才清醒了一些。

這種感覺對難受了很長時間的晴人來說彌足珍貴,以至于他在時缟宗一結束滔滔不絕離開房間時,不小心慢了半拍,沒能像以往一樣抓住機會,讓時缟宗一把人帶走。

直到房門反鎖的聲音傳來時缟晴人才驚覺自己錯過了什麽,不由懊惱地捶了捶頭。這下可好,下次有人來他的房間得等到明天早上送早飯的時候,也就是說,他得跟這個向導共處一室——整整一晚。

除非……時缟晴人的眼睛掃向房間角落的攝像頭,開始考慮能不能想個辦法讓人過來開門。

比如自殘?

這個想法在腦中停留了一瞬,又被他趕了出去。新來的向導看起來不是軍方的人,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麽。如果他的認知只停留在“這兒有一個需要結合的哨兵”的話,那還有機會領上一筆酬勞,安全地離開研究所。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底細……

時缟晴人尚不清楚自己涉入的這件事牽動了多少利益,但他的直覺告訴他,對眼前的向導來說,無知絕對比知道什麽強。

只好把這段時間熬過去了。

深吸了一口氣,時缟晴人站起身,走向那個向導。

之前他一直努力不讓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向導身上,直到現在,他才敢把對方的模樣收入眼中。

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也是十六七歲的樣子,比自己稍微高一點——也只有一點。

長得……實話實說,還挺不錯的。

時缟晴人的目光自向導垂在耳邊的銀發,轉到他眼角微挑的紫瞳,最後落到他的臉上。

哨兵跟向導的“結合”一般是個什麽步驟晴人心裏一清二楚。衆所周知的事實:無論是哨兵,還是向導,都是男性多于女性。哨兵裏性別比例男性壓倒性的高,向導稍好一點,但離一比一還有段距離。

在這種環境下,哨兵們大多從小就被教了性別什麽的不重要,向導就是向導的道理。但就算能接受自己要和同性綁定一輩子的事實,絕大多數人也會更傾向于跟個好看點的綁定一輩子。

從這個角度說,他眼前這位……大概會很受歡迎。

意識到自己盯着對方看的時間似乎太長了點,晴人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

或許他父親這次沒說錯,這個向導确實跟他的配合率很高……可就算這樣,他也不要。

“你……跟我來。”

直到要開口了時缟晴人才意識到剛才時缟宗一說了那麽一堆唯獨沒說這個向導叫什麽,不禁有些尴尬。向導掃了他一眼,開口:“艾爾埃爾弗。”

好繞嘴的名字……不是吉奧爾人嗎?

尚不清楚這個名字代表什麽的晴人納悶着伸出手,指尖觸及艾爾埃爾弗手腕的剎那他又硬是扭了一下,只拉住了他的衣袖。

保險起見,別碰到比較好。

他把向導一路拽到了盥洗室門口。出于安全考慮,小房間的盥洗室并沒有突出的門把,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門嵌在牆內,不注意看的話,甚至發現不了這裏還有一扇門。

在玻璃門上推了一下讓它彈開,時缟晴人走進盥洗室。門內的空間頗為狹小,往前一步就是浴缸,他幹脆坐到浴缸邊上,看着門外的向導——向導也看着他。

确實是不太一樣的感覺,不僅僅是味道。

他這幾天見向導的次數比之前一輩子都多,那些向導,尤其是非軍方的普通向導看到他時,大多會露出比較猶豫和防備的表情,畢竟他是個哨兵,還是個就差把“我正欲求不滿”寫在臉上的哨兵。

但艾爾埃爾弗不一樣。

他是在……審視着自己,居高臨下的審視他。

這倒有點像是軍方的人了——這麽想着,時缟晴人伸手,推了一下那扇玻璃門。

乳白色玻璃門隔離了人的視線,但對他來說好像沒什麽區別——至少,他還聞得到那股讓人很舒服的味道。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

……他果然不能太相信自己。

咬了咬牙,時缟晴人提高了聲音,對着向導開口:“那個……雖然我不能解釋為什麽,不過我不想結合。”

“……”

沒有回答——時缟晴人想了想,覺得自己的話可能有歧義:“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好像還是有點……算了,他也不能明說是為什麽。

“你不用管別的了……在這裏等到明天早上,會有人帶你離開。”

“我暫時呆在這裏就好,如果你擔心的話,可以把桌子拖過來,把門堵上。”

說完了該說了的話,時缟晴人微微松了口氣。

門外的向導似乎也理解了他的意思,沒再站在那裏,轉身離開。

晴人打開了淋浴花灑,微溫的水落了下來,帶來些許涼意。

他很快被澆得濕透。

不會死的話,應該也不會生病吧。

模模糊糊的念頭冒了出來,晴人扯了扯嘴角,閉上眼睛。

盯着眼前的玻璃門,艾爾埃爾弗的心情頗為微妙。

混進這家研究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幸運的是,對方需要未結合的向導。

這意味着什麽不言自明,接受任務時上司也做出了明确指示,讓他“做好準備”。

艾爾埃爾弗對結合毫無興趣,在這之前他曾經為如何應對哨兵的要求作出過數個預案,只是沒想到,最後反而是以這種方式解決了問題。

也好。

沒再去管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裏的哨兵,艾爾埃爾弗退回房間中心,思考着接下來的行動。

他的任務——搜查吉奧爾哨兵研究所,收集時缟宗一的研究資料。

以及……

“看過這本書麽?”

被推到他眼前的,是一本裝幀華麗的精裝硬皮書,皮質封面上燙着“瓦爾格雷史詩”幾個金字。

瓦爾格雷史詩,創作時間不可考,關于這本書每年都要引發幾場争論,有人認為它記錄的是一段真實的歷史,但也有人覺得這只是被記錄下來的故事,就算有真實之處,絕大部分也已因時間而變得面目全非。

畢竟……這部史詩裏提到的事情,太過匪夷所思。

“瓦爾格雷史詩,是傳說抑或現實……你認為呢?”金發獨眼的高大男子——他的直屬上司,多爾西亞軍大佐卡恩——輕輕敲擊着書的封面,語氣輕松,帶着幾分閑聊似的從容。

“傳說。”艾爾埃爾弗平板地回答。

“為什麽?”

“因為裏面的內容并不現實。”

“果然是你會給的答案。”卡恩微微一笑,打開了手中的書。

他翻開的那一頁,恰好是瓦爾格雷史詩中争議最大的部分,戰争之卷。

“‘英雄乘上武神,踏入戰場。巨人在空中翺翔,銳利的光芒割裂大地’……的确,聽起來就是非現實的景象。”

武神——這是瓦爾格雷史詩戰争卷中,最常出現的一樣東西。

按照史詩中的描述,它“比大象更沉,比巨木更高”,卻能“鷹隼般翺翔于天空”。每一次出現,都“伴随着破裂的光芒”,瓦爾格雷史詩中所稱贊的英雄們正是靠着它,才能擊敗數千倍于己的敵人,讓他們成為奴隸,建立政權。

值得研究者頭疼的是,這一政權在現實中确實存在,那就是距今有數千年歷史的瓦爾格雷帝國——歷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由哨兵建立和掌控,将普通人類視為奴隸的政權。

時間過去太久,除了瓦爾格雷史詩,瓦爾格雷帝國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文字記錄。沒人知道哨兵們到底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哪怕力量上占有絕對優勢,但哨兵的數量使他們不可能與普通人真正對抗,但瓦爾格雷帝國确實出現了,還延續了數百年。

瓦爾格雷史詩中所提到的“武神”似乎成了唯一合理的解釋,按照史詩中的描述,飛翔在天空中的武神是只有英雄能駕馭的武器,可以輕易地殺死數百人、數千人,敵人毫無反抗之力,只能哀嚎逃跑。

“不過,确實有深信‘武神’存在的人……鑒于它是哨兵所建立的最偉大政權的象征,甚至還産生了相關的信仰。”卡恩繼續着這個話題,“甚至有人想要複原‘武神’……可惜在這個時代,就算能複制出來,也毫無意義了。畢竟,這是個有‘Ideal’的時代。”

有些不太對勁。

艾爾埃爾弗注視着卡恩,眼眸中閃動着微微的疑惑——他所認識的卡恩,可不是個會在他出發執行任務前夕與他讨論文學作品的人。

“時缟宗一對瓦爾格雷史詩很有興趣……他年輕時候,甚至寫過關于武神的論文,非常有趣。”終于,卡恩提及了他的任務對象,“有情報能證明他從瓦爾格雷史詩裏得到了什麽靈感,從而制造出了新的‘武神’。”

原來如此。

終于明了了卡恩的意圖,艾爾埃爾弗點了點頭,在自己的任務目标中追加了一項。

“說起來……”

在他出門之前,卡恩的聲音又追了過來。

“學術界,有另一種否定瓦爾格雷史詩的觀點。”

“雖然裏面提到的‘英雄’顯然是哨兵,瓦爾格雷帝國也被确定為哨兵所建立,但是……”

“整本瓦爾格雷史詩中,都不曾提到過類似‘向導’的存在。”

他沒有回頭,卻能感受到卡恩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上,伴着意味深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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