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結合。

只要提及哨兵與向導的關系,就永遠也繞不過這個詞。

有些研究者——幾乎都是普通人——持有這樣的觀點,結合是哨兵獸性未泯的證明,他們認為結合的整個過程,尤其是标記氣味的部分,看起來簡直像是野獸交配的前奏,與“人性”這般崇高而美好的詞彙無緣。

而反駁這種觀點的最有力證據,在于“精神結合”。這是哨兵與向導最終将步入的殿堂,在那一刻,他們的精神将彼此呼應,彼此融合,兩顆心親密無間。精神結合程度極高的哨兵與向導甚至不需要語言或者其它任何方式交流,便可達成絕對的默契。

普通人無法理解這一點,他們只會看到哨兵的天性被刺激時的直接與可能的粗暴,卻無法體會到哨兵們為何會如此急切。

當然,不得不承認,在現代,一度被推崇的“柏拉圖結合”已經被視為過時産品,丢入歷史的垃圾箱。緩慢地在向導身上标記氣味,在這個過程中互相了解,讓彼此的精神交流融合——這種過于從容的結合方式顯然跟不上這個快速的時代,而性,這種最簡單、最快捷的結合方式,成了哨兵們的首選。以肉體結合确定兩人的關系,并在之後的相處中增進精神交流,從而達成精神結合。如今,這已成為最常見、也最符合年輕人們需要的結合方式。

正因肉體結合如此快捷與方便,而年輕的哨兵又往往沒有多麽強大的自制力去抗拒向導對他們的誘惑,強制結合——這種令人難以啓齒,但确實存在的現象,才會成為多年以來,哨兵協會致力于徹底消除的隐患。

效果是顯著的,現如今,除了某些人權現狀極為糟糕的國家,大多數國家內每年強制結合的發生率都已下降到能讓人接受的程度,而現有的科技手段,也能保證在強制結合發生後,以對向導的傷害最低的方式解除結合。

不過很少有人知道的,除了肉體上的強制結合,精神上,亦有強制結合一說。

這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畢竟公認的,哨兵擁有強健的肉體,但在精神的領域,向導卻更為堅韌頑強。雖然由于天性,這種堅韌更多地體現在防護而不是攻擊上,但精神上能壓倒向導的哨兵,仍然只是極少數。

就算出現了這極少數的例子,哨兵們也幾乎不會去試圖在精神交流中壓制向導,這毫無意義。他們比向導更喜歡肉體的接觸,用他們敏銳的感知——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去感受他們的向導,而不是在精神領域浪費力氣。

也因此,精神上的強制結合,這種別名為“烙印”的結合方式,在哨兵與向導們的漫長歷史中,只出現了極少數的實例。

從目前的資料分析,我只能對這種結合方式做以下論斷——

首先,對向導來說,這是極為嚴重的冒犯。

其次,對哨兵來說,這是不應當觸犯的禁忌。

最後,對哨兵與向導來說,這是最糟糕的開始。

晴人是被震動的聲音吵醒的。

他睜開眼的時候,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晃。

然後他發現這并非錯覺,天花板确實在晃動,隐隐能聽見沉悶的撞擊聲和槍炮聲。

戰争……

腦子裏出現的詞毫無實感,卻又似乎近在眼前。

他的感知也一點點醒了過來,出乎他意料的,這次清醒後他的感覺居然異常良好,糾纏他許久的饑餓感和渴慕着什麽的焦灼感煙消雲散,雖然太陽穴還微微有些疼,但相比之下實在不算什麽了。

剛才……發生了什麽?

身上似乎被壓了什麽東西,晴人低頭看了看,發現一片熟悉的白色。

他……是……

那個向導?

記憶的閘門似乎被打開了,Valvrave、警報聲、莫名出現的向導,還有……

“砰”

仍然殘留在記憶裏的低沉聲音與火光,以及一切消散時的黑暗。

“唔——”莫名的反胃感讓晴人猛地直起身,原本壓在他身上的向導自然被掀了下去,落到地上。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體變得不同了,父親強調過許多遍,他有了“不死之身”,晴人也親眼看到過手上無意間割出的傷口飛快愈合的樣子。

可就算如此……

嘴裏泛起微微的血腥味,晴人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向導的頸側,那裏有兩點紮眼的鮮紅。

他……還是……

輸給了那個惡魔。

“轟!”

天花板崩裂的聲音總算讓晴人回過神來。

他還不想死在這裏。

現在,乘上Valvrave已經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起身之後,晴人的目光不由落在了依然昏迷的向導身上。

他……怎麽辦?

整個機庫看起來撐不了太久,把人留在這裏無異于謀殺。

時缟晴人注視着向導的側臉,腦中浮現出他“死”前的最後記憶。

即便是……即便是拿槍指着自己,下一刻就會奪走一個人生命的時候,這個人的臉上也看不到絲毫異樣。

他明明是個向導……為什麽?

晴人的手在微微發抖。

他沒法忘記那一刻的恐懼,可也沒法把人就這麽扔在這裏。

“……算了!”

咬了咬牙,他伸手把向導拉了起來。

哨兵的體能在這一刻總算派上了用場,就算抱着一個人,他上機的動作也沒受到影響。

暫時放在機艙裏面好了……

沒忘了把向導的槍扔了出去,晴人瞥了眼靠在機艙壁上的向導,在心裏給自己鼓着勁。

沒有槍的話,只是一個向導……應該沒什麽麻煩吧?

自吉奧爾第一殖民衛星誕生以來,這顆人造星球的天空中就從未如此熱鬧過——ARUS宇宙軍與多爾西亞宇宙軍,這對老冤家一旦遇上,就像幹柴遇到烈火,恨不能抵死纏綿。

外面打得激烈,多爾西亞軍的旗艦上卻依然有條不紊,一條條指令交彙于戰場,控制着戰争的節奏。

“查到是誰動的手了麽?”

“第六支隊的……”

“沒有彙報的必要。”卡恩心平氣和地看着自己的副官,“背叛者該如何處置,你應該很清楚。”

“是。”

“在打到不可收拾之前結束它吧,我們的目标可不是來幫ARUS消耗庫存。”卡恩笑了笑,語氣輕松得不像在描述一場戰争,“說起來,艾爾埃爾弗那邊怎樣了?”

“聯絡在半小時前就中斷了,現在,吉奧爾哨兵研究所……位于戰場的中心。”提到早先出發的特務,克琳希德的臉上掠過了一絲擔憂。

她沒來得及将這種擔憂說出口,忽然插入的緊急通訊打斷了她的話。

“敵方,出現一臺沒有記錄過的新型機體!重複一遍,沒有記錄過的新型機體!”

“新型機體?”克琳希德迅速地轉過身,接通了緊急通訊,“ARUS的新型機麽?”

“不……”傳來通訊的人明顯十分驚訝,聲音都在微微顫抖,“是從……吉奧爾哨兵研究所中出現的!”

“你說什麽?”

吉奧爾哨兵研究所……新型機體?

“果然麽……”

卡恩的聲音,讓震驚的克琳希德不由望向了他。

她的上司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反倒露出了一絲笑意。

仿佛看到老朋友一般,輕松愉快的笑意。

時缟晴人從未親歷過戰場。

即便是被父親以“成為駕駛員”騙來哨兵研究所時,他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在将來的某一天真的出現在戰場上。

吉奧爾是與戰争無緣的中立國,雖然這幾年屢屢遭到多爾西亞挑釁,但只要有ARUS在,多爾西亞就不可能真的攻擊吉奧爾——包括他在內的吉奧爾人,大多都持有這樣的看法。

而現在,他真的來到了戰場上。

耳邊回蕩着隆隆的炮火聲,爆炸的閃光充斥視野,沖破天花板出現在“外面”的剎那,時缟晴人幾乎以為自己走進了戰争片的片場。

可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Valvrave的操作方法早已被硬灌進了腦子裏,但真到了需要他去“操作”的那一刻,時缟晴人只覺得頭腦中一片空白。

轟隆!

發呆的後果就是被人當成靶子打,雖然這臺出現在戰場上的神秘機體尚不明身份,但很顯然,多爾西亞不會把它當成友方。

第一發攻擊仿佛是給他做了個标記,接下來,接二連三的光線、火炮,在他眼前交織出絢麗的光芒。

不行……要反擊!

深深吸了口氣,晴人的手握在了操作杆上。

那臺忽然出現在戰場中的紅色機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人形機體?”

“那是什麽?”

“多爾西亞還是我軍……等等,它是從吉奧爾哨兵研究所裏出來的?”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吉奧爾那些家夥!”

不同的語言在各自的通訊頻道裏急速交流着,幾秒鐘的功夫,多爾西亞方面已經達成了一致。

無論那是什麽,都不會是友方,所以——攻擊!

戰場上的Waffe小隊幾乎是同時開火,實體炮彈與光束完成了絕佳的配合,狠狠地轟在了那臺漂亮的紅色機體上。

完美的命中,連誘導彈都沒用上,紅色機體幾乎是站在原地,呆呆地接受了這一波炮火的洗禮。

駕駛者該不會是個被戰場吓壞了的新手吧——這樣的想法,出現在了多爾西亞軍人們的腦海裏。

但下一刻,他們意識到自己的想法錯了。

被炮火洗禮了一遍,紅色機體的外表卻不曾出現任何損傷,正相反,它仿佛清醒過來一般,在這狂亂的戰場上,綻放出了屬于它的光芒。

銳利的紅色光芒。

轟隆!

“唔……”

好厲害……Valvrave。

之前因為要避人耳目,他最多只是讓它“動起來”而已,從沒有像這樣翺翔在空中過,更不用說真正地跟敵人戰鬥了。

初上戰場的緊張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隐約的興奮。

Valvrave很強——而操縱着這強大的機體的,是自己!

但這種興奮很快就消退了,耳邊傳來的聲音越來越響,而眼前爆炸的火光,也變得越發刺眼。

時缟晴人清楚這意味着什麽。

哨兵先天擁有強于普通人的感知,這是他們的優勢,卻也會變成他們的劣勢。

一旦感知的強度脫離控制,流入腦中的信息,将會令他們無法承受。

信息過載——如果在這裏發生的話……

握着操縱杆的手,滲出了一層汗水。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齒尖深深地嵌入嘴唇,帶出了一絲血腥味。

所有心力都用在戰場與控制自己身上的晴人沒能注意到,在他身後,睜開了一雙冰冷的眼睛。

吵醒艾爾埃爾弗的,并不是聲音,而是流入腦中的情緒。

緊張、恐懼、焦慮、擔憂……

這些情緒簡直是在他的大腦裏開起了Party,無視了主人的意志,它們盡情地吵鬧着,硬生生地将他的意識從深淵中扯了回來。

這對艾爾埃爾弗來說,是久違了的感受。

向導極易受到他人情緒的影響,所以他從未疏忽對自己的鍛煉,豎起精神屏障對他來說已經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就算在睡夢中,這種防備也不曾懈怠。

那麽……為什麽?

失去意識之前發生的事此時清晰地出現在了腦海中,機庫、Valvrave、死而複生的時缟晴人,然後是……

侵入了他的精神世界的那股力量,那道橋梁。

最糟糕的可能浮現在艾爾埃爾弗腦中。

結合。

只有結合才能解釋現在的一切,那道橋梁連接着他與另一個人,所以那個人的情緒才能無視他堅固的精神屏障,闖入他的世界。

另外,雖然他沒有結合的經驗,但也能意識到,現在這種結合方式并不普通。

正常的精神結合不會讓他像現在這樣無法拒絕對方的情緒,只能被動的承受一切。

艾爾埃爾弗尚不知道自己抽中了怎樣的糟糕大禮包,自混亂的情緒中掙紮着睜開眼時,他的腦子裏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宰了那個該死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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