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比起沉浸于劫後餘生氣氛中的學生,老師們的動作異常迅速。在大家歡慶勝利時,他們已經組織起人手去外艦探查情況。結果說不上糟,外艦只有十分之一的區域損壞嚴重,關鍵區域基本完好,咲森號接下來的航程并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
除此以外,還有一份沒人願意面對的名單。
“沒有……沒有……”二宮高日喃喃着掃視名單,她看得非常快,目光幾乎是在名單上一掠而過,生怕看到哪個熟悉的名字,直到看到最後,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大部分是一年級的學生,”連坊小路裏見剛才轉播戰況的時候喊得太厲害,嗓子啞了,聽起來倒是比往日磁性了些,“沒怎麽上過咲森號,就組織起來去外艦‘探險’……結果。”
他把傷亡學生的資料調了出來,與那張冷酷名單上的名字一一對應:“幾乎都是普通人……只有一個向導。”
櫻井愛娜的屍體,在外艦上被負責搜查的老師發現。
死在外艦的學生有十數人,傷者則要翻上一番。除了兩名随艦的保健老師,曾受過急救教育的物理老師貴生川巧也趕來幫忙,再加上一些學生的助力,才總算把傷者的情況穩定下來。
身亡的學生遺體被收進了戰艦底部的停屍間,出于保護學生心理健康的考慮,老師們拒絕了他們“見同學最後一面”的要求,只在咲森號上的小禮堂內辦了個簡單的送別儀式。
一張照片、一張小桌,一張印着“櫻井愛娜”的名牌——這就是那個溫柔的向導少女,留給朋友們的最後記憶。
“愛娜……”
晴人怔怔地站在小桌前,照片上的向導少女笑得溫柔而明亮,一如他記憶中的模樣。
“要快點好起來啊,晴人同學!”
為什麽……會這樣……
他的目光沒法再在那張照片上停下去,逃避似的硬生生移開。
除了他之外,小桌旁還有其他悼念的人。幾個一年級的女生靠在一起,已經哭成了淚人。離她們稍遠的地方,流木野咲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注視着愛娜的照片。
她沒有哭,嘴唇緊緊地抿着,垂下的雙手緊握成拳,眼神銳利得像刀。
“晴人。”
“犬塚學長。”
犬塚久間并沒站在小桌旁,他的身影隐在不遠處的角落裏,幾乎跟陰影融溶成了一體。出聲招呼了一下晴人後他就沒再開口,金橙色的眼睛裏失去了往日的光芒,暗淡之餘,還壓抑着濃濃的憤怒。
這樣的犬塚久間,對晴人來說是極為陌生的。
他從沒看過犬塚學長生氣的樣子,犬塚久間在同學心目中有個幾乎完美的形象,長得帥,能力強,八面玲珑,沒人能讨厭他。除了喜歡把錢字挂在嘴邊,簡直無可挑剔。
“晴人……”
犬塚久間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他的目光極為複雜,似乎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卻又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握了握拳,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變得與往日沒什麽兩樣,除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微顫:“你先回去吧。”
“我……”
“已經很晚了,”犬塚久間打斷了他的話,“別人還好,你還要駕駛那個……Valvrave,我們可不能指望着ARUS那些家夥。”
他的語氣堅定而不容置疑,晴人愣了愣,慢慢地點了點頭。
注視着後輩的身影從小禮堂中消失,犬塚久間才深深地嘆了口氣。
剛才,有那麽一瞬間,他腦中閃過的問題居然是“為什麽”。
為什麽沒有早一點出現?
如果晴人……如果Valvrave能更早的加入戰局的話,或許愛娜就不會……
別傻了!
強忍着一拳砸到牆上讓自己清醒一下的沖動,犬塚久間在心裏惡狠狠地說。
他沒這個資格把抱怨壓到別人身上,如果真要找個該恨的人,那就是他自己。
如果他沒有因為一條短信就粗心大意,如果他早早地找到愛娜,如果他能跟她在一起的話……
“如果那個時候……”
他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仿佛讀心一般念出了他的想法。
他錯愕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映入眼中的,是黑發哨兵的背影。
流木野……咲嗎?
他知道這個女孩,是愛娜的同班同學,她并不是愛娜最好的朋友,但愛娜似乎是她唯一親近的人。
她也是個哨兵,最近剛剛覺醒,為此愛娜還找他問了很多關于哨兵覺醒的注意事項。
“你……”
他忍不住出聲喚了一下,流木野咲轉過頭,于是犬塚久間在她眼中看到了與自己相似的神情。
深深的恨意,和比恨意更為沉重的後悔。
“犬塚學長。”流木野咲跟他打了個招呼,兩人都沉默下來。
他們并沒什麽交情,不過是知道彼此名字的程度,唯一能算是兩人之間共同點的,或許是……
注視着少女的眼睛,犬塚久間張了張嘴,一個問題滑到了嘴邊,卻沒能問出口。
“我之前……”流木野咲主動開了口,“……今天中午的時候,我問過櫻井同學。”
“什麽?”
“問她要不要當我的向導。”
犬塚久間啞然。
“她吓了一跳,然後我說,是開玩笑的,下次不會了。”
流木野咲轉過身,于是犬塚久間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聽到少女清晰的言語。
“因為下一次,我想認真地請求她……成為我的向導。”
犬塚久間不知道流木野咲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在他回過神來之後,小禮堂裏的人已經散去了大半,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個,還在同學的照片前傷心不已。
愛娜的小桌前已經空了,他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注視着照片上微笑的女孩。
他想起曾與愛娜的談話,據說在以前,為了争奪向導,哨兵們甚至可能大打出手,用力量證明自己更有資格得到對方……
力量嗎?
可他發現自己輸了,只需要一句話。
而他現在又能做什麽?他要怎樣才能發洩出自己心中的憤怒?
他曾自認是個能幹的人,別說同學,連老師都會找他幫忙。可現在犬塚久間才發現,他所謂的能幹,有時派不上絲毫用場。
力量……他需要足以報仇的力量,只有得到了那力量之後……
“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耳邊忽然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犬塚久間循聲望去,看到一頭熟悉的橙發。
山田雷藏?他也……
他掃了眼山田雷藏面前的小桌,桌上的照片裏是一張依稀有些印象的臉,似乎是之前跟着他的那個黑發男生。
說完了那句話後,山田雷藏便沒再留下去,他轉過身,大踏步地離開了小禮堂。
他步伐堅定,毫不猶豫,仿佛真的在走向戰場。
就像是根本沒有發現,面對多爾西亞軍,他的力量有多麽微不足道。
直到山田雷藏的身影從小禮堂中消失,犬塚久間才清晰地品嘗到了心裏泛起的苦澀。
流木野咲……山田雷藏。
原來犬塚久間,是最膽小的那個哨兵。
時缟晴人回房間時已經過了淩晨一點,房裏的燈熄了,艾爾埃爾弗似乎已經睡下。他不想吵醒對方,便輕手輕腳地摸黑爬上了床。
直到把自己整個裹進被子裏,他的口中,才發出一聲壓抑得近乎破碎的嘆息。
“愛娜……”
攥緊了被子的手在微微發抖,只要一想到記憶中那溫柔的微笑,晴人就無法抑制心中沸騰的情感。
可他說不出那是什麽。
憤怒……當然會有,只要一想到導致愛娜死去的是那些多爾西亞人,他就想沖上Valvrave,去狠狠地教訓他們。
可除此之外的是什麽呢?
他……
“砰”
一聲悶響差點沒把胡思亂想的晴人吓得從床上滾下去,定了定神,他才意識到響聲傳來的方向是身下的床板。
猶豫了一下,他掀開被子,探頭看了下去。
正好與一雙冷冰冰的眼睛對上。
艾爾埃爾弗坐在床上,他的手機開着,屏幕放出的冷光照亮了一小塊空間,卻讓周圍的黑暗看起來更加濃郁。
時缟晴人後知後覺地想起了貴生川的話。
“抱歉,”他低了低頭,“我吵着你了?”
他的情緒會被他們之間建立的聯結忠實地傳達給艾爾埃爾弗,晴人不是向導,不知道這會是個什麽滋味,但他想那肯定很糟。
在解除結合之前,他得習慣壓抑情緒……
艾爾埃爾弗沒有回答,晴人也不好就這麽縮回去,只好維持着這個姿勢,等着他的回應。
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他的身體微微發僵,直到艾爾埃爾弗手機屏幕的光驟然熄滅、黑暗重新籠罩一切時,向導的聲音才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
“你在害怕什麽?”
沒有光,他看不到艾爾埃爾弗的表情,更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臉上會是什麽樣子。
他的手扶着床欄,冰冷的金屬已經被他攥的溫熱,抵在胸口的棱角硌得骨頭發疼,可他卻連動都動不了。
他在害怕什麽?
他在害怕?
他下意識地想否定向導的說法,可他的理智告訴他,艾爾埃爾弗沒有說謊。作為向導,他或許比時缟晴人本人更清楚他到底在被怎樣的情緒困擾。
可為什麽他會……
就算身體變成了非人的存在,靈魂也不可能立刻完成轉變。困在那具不死之軀裏的,依然是一個生活于和平國度,從未經歷過殘酷戰火的學生。
艾爾埃爾弗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Valvrave是時缟晴人的裝甲,替他擋去了最直觀的那些刺激,在這種前提下他所累積的經驗能增進他的駕駛技術,卻沒法讓他對“戰場”産生直觀的認知。
時缟晴人來到咲森號後的表現驗證了艾爾埃爾弗的推測,以一個學生的自我認知去上戰場無異于自尋死路,尤其他還是一個需要強大的自制力控制自己的哨兵。艾爾埃爾弗沒興趣一直呆在駕駛艙裏替他調節感知,所以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教給他基本的戰場常識。
好在上天送了他一場死亡。
“我……”
“因為同伴的死而畏懼死亡并不奇怪,”艾爾埃爾弗沒給晴人說下去的機會,“雖然你實際上是不死之身。”
畏懼死亡的不死之身——聽起來簡直像個笑話。
可晴人知道這是真的。
“那麽,想逃麽?”
“就算我想逃……也不能逃。”沉默片刻,晴人低聲說。
他不可能丢下大家。
現在,只有他能夠操縱Valvrave,只有他能保護大家。
他無法改變自己身為怪物的事實,但至少能讓自己的身體派上有價值的用場。
他不能逃……絕不能逃。
他真正應該做的,是……
“艾爾埃爾弗。”
“什麽?”
“Valvrave,我該怎麽才能……”對他手中最強大的力量,他了解得太少了。
“明天可以給你一份訓練計劃。”
“……謝謝。”
說完這句話,時缟晴人終于松開了手。探頭的動作保持了太久,他的整個上半身都僵硬了。
身體難受得要命,可充斥着腦海的混亂情緒,卻在不知不覺中煙消雲散。
他很快進入了夢鄉。
戰鬥力(個體),評價E。戰場适應力,評價D。情緒控制力,評價B。可操控度……需要追加測試。
為心裏那份名為“時缟晴人”的檔案添了幾筆,艾爾埃爾弗略一思考,在整份檔案的最後留了小小的備注。
高道德感,易有負罪心理,低警惕性,情感優先于理性。
受哨兵本能影響程度中等。
總體評價……
麻煩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