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她說,“決定離……
第二天早上,衛霓聽到鬧鐘在響,但她沒有動彈。
太陽已經照進卧室,輕薄的夏被上灑滿金燦燦的陽光。陽光舔舐着她的指尖,像是小狗的親昵,現在的她無力承擔一絲一毫的溫柔,她的指尖顫了顫,然後縮回了黑暗的被子。
成豫起來洗漱之後,看見衛霓還躺在床上,俊秀的臉上閃過一抹詫異。
“霓霓,你不舒服嗎?”
成豫剛剛沾過涼水的手輕輕貼上她的臉頰。他試了試她臉頰的溫度,又摸了摸她的額頭。
衛霓沒有睜眼,以免讓他看出痛哭之後的雙眼異樣。她含糊地應了一聲,說自己肚子不太舒服。
成豫沒有懷疑。
今年以來,她的痛經比以前更嚴重了,在月經前後和中間,都會伴随陣發性的劇烈疼痛,有時讓她一臉蒼白,嚴重的時候,讓她站都站不起來,這些事,成豫是知道的。
“要不要緊?”成豫在床邊坐了下來,語氣關切,“嚴重的話我陪你去醫院看看。”
“睡一會就好。”衛霓克制着心中的浪湧,狀若尋常道,“你去上班吧。”
成豫沒聽她的話,硬是将溫水和止痛藥放到了她面前的床頭櫃上,才說:
“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
“……好。”
成豫拍了拍她的肩頭,替她掖好被子站了起來。
衛霓閉着眼,聽着他走出了房間,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門。
她一動不動地躺着,安靜地閉着眼,像成豫還在時那樣。直到眼皮下湧動的熱淚退潮,直到她的手機在床頭發出來電鈴聲。
“……喂?”她看也不看地接了起來。
“寶貝霓霓,你聲音怎麽啦?”衛稼豐爽朗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是不是還沒起床呢?”
“我剛醒——”衛霓睜開眼,從床上坐了起來,“爸,怎麽了?”
“沒什麽事兒,我和你媽散步到了你從前讀書的附小,這裏已經大變樣啦——你什麽時候有空也可以回來看看,新裝修了,闊氣得我都不敢認,聽說是接了筆什麽贊助,大手筆啊,把門口那些店鋪的招牌都給換過了——你還記得校門口那家土豆片嗎?我來接你放學的時候,你總纏着我買,然後你就和你那好朋友一起分吃一碗——”
衛稼豐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下來。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說她年年考第一,他和沈淑蘭每回都争着給她開家長會;說從前愛揪她馬尾的那個小男生,說校門口文具店裏買到的美少女戰士文具盒——
衛霓支起雙膝,将淚眼婆娑的眼睛在被子上貼了又貼,盡管淚流滿面,她還是用輕柔耐心的聲音去回應父親的感慨。
“對啦,”衛稼豐說,“你那個小學閨蜜,你們一起讀初中讀高中的那個——什麽夢瑤——”
“周夢瑤。”衛霓說。
“對,周夢瑤。怎麽感覺你們婚後就沒怎麽往來了?”
“她剛生了第三個孩子,忙着呢……”
“再忙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啊!”衛稼豐說,“你沒事的時候還是和從前的朋友們多走動走動,別老在家裏呆着。對了,你錢夠不夠花,爸這裏——”
“爸,錢夠花。”衛霓打斷衛稼豐,“你留着給媽買禮物吧,沒事送兩束花也好……她就喜歡這個。”
“行,我這就買去!”衛稼豐大笑道,“咱們霓霓今天有花有大餐,蘭蘭也必須得有!”
衛霓聽到沈淑蘭在電話一旁說了他一句,大意是在女兒面前也不正經,衛稼豐不以為意的反駁,表示“愛老婆又不丢人”。
她多麽羨慕。
她曾以為,她也找到了那個滿心滿眼都是她的人。
“好啦,我和你爸要回家了,你快點起床吃早飯吧,這都幾點了——”沈淑蘭接過電話,不放心地叮囑道。
衛霓含着眼淚,笑着一一應了,沈淑蘭才挂斷了電話。
四周寂靜後,她在床上呆坐了半晌,不抱任何希望地撥通了周夢瑤的電話。
等了一會,電話接通,周夢瑤的聲音一如既往輕快有活力:“喂,霓霓?怎麽啦?”
“沒什麽……你今天有時間嗎?我們挺久沒見了。”衛霓說,“出來吃頓飯,喝杯咖啡……都行。”
“你哭了?”
衛霓試圖掩飾,但異常敏銳的周夢瑤依然認定她哭過不久。
“是什麽事兒?你父母——還是成豫?”周夢瑤頓了頓,一反常态地爽快道,“我想去買件衣服,你能陪我逛逛嗎?”
衛霓答應後,挂斷電話,匆匆下床洗漱,趕在十點的時候提着包出了門。
當她乘着出租車抵達約定的時代廣場,正要詢問周夢瑤到了哪裏,一個修長的身影就如婀娜靈巧的蝴蝶飛進她的視野。
“霓霓!我在這兒!”周夢瑤遠遠地就沖她揮起了手。
衛霓跟着笑了起來。
這孩子氣的性格和緊致修長的身材,誰能想象這是三個孩子的媽?
周夢瑤穿的簡單,挎的卻是鱷魚皮的最新款愛馬仕,耳朵上兩顆明亮耀眼的紅寶石,就像她如火張揚的性格。衛霓還沒來得及開口寒暄,她已經熟練地挽住她的胳膊,帶着她往商場大門走去。
一路上,周夢瑤叽叽喳喳,還像讀書時一樣。讓原本還擔心兩人感情生疏的衛霓松了一口氣。
周夢瑤說的是“買件衣服”,衛霓以為是一件——大不了兩三件,卻沒想到,她說的是一件飲料的一件。
不到一小時,周夢瑤買下的衣服已經難以計數,等她結束購物,這些衣服就會被打包成小山送到她家,由女傭分門別類挂到她專屬的衣帽房裏。
看着周夢瑤再次拿起一條長裙仔細打量,衛霓忍不住開口:
“這條裙子跟你之前買的那條有點像,要不……”
“又不是我付錢。”周夢瑤不以為意,“而且——這條也不是給我選的。”
周夢瑤把手中的裙子貼到衛霓身上比了比,滿意地笑了。
“這顏色真襯你膚色,穿起來一定好看。走走走,穿上給我看看——”
衛霓都來不及說什麽,人就被推進了試衣間裏。周夢瑤跟着擠了進來,手裏還拿着另外兩條裙子。
“快把你的衣服脫下,穿我給你選的那條試試。”周夢瑤一邊反手解着自己連衣裙上的拉鏈,一邊用手肘輕推衛霓的身體,“哎呀,這什麽爛拉鏈,老拉不下來!”
不管空間有多少,周夢瑤都愛和她黏在一起,不管是課間上廁所還是商場試新衣,兩人總在一起。當然,那時的周夢瑤也像現在一樣,對總有自己想法的拉鏈發脾氣。
衛霓無奈地拉開周夢瑤急躁的手,替她緩緩拉下拉鏈。
“還是你有耐心。”周夢瑤用羨慕的語氣說,“這麽多年了,我都沒見你發過火。”
“我是人,當然也會發火。”衛霓低下頭,拿起周夢瑤給她挑的衣服。
那是一件建蘭色的過膝吊帶裙,衛霓把它穿在身上,像柳葉抽芽的春天,像清波蕩漾的碧湖,像晨霧中剛剛舒展開來的奶綠色蘭花。
周夢瑤取下她後腦的鯊魚夾,用手抖松濃密蓬松的黑發,任其像起伏閃亮的小瀑布一樣飛散下來,半遮半掩住她細細的鎖骨。
衛霓看着穿衣鏡中的自己,冷不丁聽到一句:
“成豫出軌了?”
她猛地看向正在為她整理腰線褶皺的周夢瑤,對方低着頭,神情專注,仿佛先前說話的并不是她。
但她們都知道,剛剛那一句尖銳的陳述句,确實存在過。
周夢瑤問得太過直截了當,語氣也過于篤定,讓衛霓啞口無言,連一句修飾的話都說不出來。
“你想怎麽做?”她說。
衛霓望着穿衣鏡裏的自己沉默。
周夢瑤善解人意道:“誰遇上這種事,都得想想。更何況——對方是成豫。”
“……”
“當初你們的結合多受祝福啊。同學們都說,看見你們倆就又相信愛情了……誰能想到成豫也會出軌呢?”
衛霓感覺到一絲諷刺和心痛。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也不能想象,那個深愛她的丈夫會被別的女人挽着一起看電影。
從前的溫馨甜蜜,難道是她的一場幻想?難道只是她一葉障目下腦補出來的虛假?
成豫……真的愛她嗎?
真的愛過她嗎?
一個人,會對自己愛的人,做出這樣殘忍的事嗎?
她從未像昨夜那樣,覺得枕邊人如此陌生。
“你現在只有兩條路——離婚和不離婚。”周夢瑤冷靜地為她分析,“離婚的話,你就要做好準備。天下烏鴉一般黑,只有沒機會出軌的男人,沒有不出軌的男人。”
“如果你不離婚,那就要說服自己,把這口氣咽下去。咽不下去,都等于零,沒有男人會感激一個聲稱原諒卻總是翻舊賬的女人。”
“當然——即使你做到了這些,”一絲嘲諷在周夢瑤臉上飛快閃過,“他也不一定感激你。”
衛霓身上的新裙子完全平整了,周夢瑤拍了拍她的肩膀,推着她走出了試衣間。
出了試衣間,周夢瑤再也沒有提過這個話題。
那條奶綠色的過膝吊帶裙,被周夢瑤不由分說買下來當做了禮物。
兩人走出商場大門後,在一張巨大的遮陽傘下等待周夢瑤的司機開車出來接她。
周夢瑤挽着她的手臂,興趣盎然地和她分享着C市上流圈子裏的流言蜚語,沒有注意到衛霓的心思越飛越遠。
六月的天晴空萬裏,商業街上人山人海,廣場中央有個車展,大把無人問津的氣球在一輛越野車後湧動,握着氣球的小販似乎很疲憊了,背靠車輪,坐在陰影裏,只露出一點頭發尖尖。
那些水浪般湧動的氣球,讓她想起了另一些氣球。
一些已經破滅,消散,不知去了哪裏的氣球。
紅的,藍的,紫的,粉的。
圓的,粉的,兔子樣的,青蛙狀的。
也是如今日般萬裏無雲的夏日。
她和成豫在一間無人的教室裏放飛了從步履蹒跚的老爺爺手裏買走的幾十個氣球。
各色各樣的氣球逐一升空,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孤獨到頂,有的在半空中留戀地碰撞。
成豫的手機在一旁放着浪漫的情歌,他們在氣球海裏笑着笑着,不知不覺抱到一起。
成豫在一只粉色的兔子氣球下,像一只靈巧狡猾的狐貍,迅捷地銜走了她的初吻。
她永遠記得,那雙桃花眼裏一閃而過的的羞澀。
“我……”她說,“決定離婚。”
正在從腕表确認時間的周夢瑤吓了一跳。
“你确定?”她吃驚地看着衛霓。
衛霓望着那些因繩索牽制而彼此碰撞的氣球,吐字清晰,緩緩道:
“我确定。”
她沉默了片刻。
“……在那之前,我要知道真相。”
“什麽真相?”周夢瑤皺起眉頭,“你都決定離婚了——他如何出軌,出軌幾次,對你而言重要嗎?”
“……很重要。”衛霓說。
周夢瑤看了她許久。
“好……過幾天你到我家來,我告訴你該怎麽做。”
衛霓剛要開口,猛然響起的歡呼聲打斷了她要說的話。
坐在越野車背後耳朵陰影裏乘涼的小販似乎打了個盹,難以計數的氣球脫離他的掌控,争先恐後地蹿上了高空。
自由叛逆的氣球,興奮奔走的孩童,還有那個猛然跳起來的小販。
黑衣黑褲黑棒球帽,一張生人勿近的冷峻面孔。
在他擰着眉頭轉身的時候,衛霓的目光和他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色彩缤紛的氣球漫天飛舞,藍天/朝着地平線一路鋪開。
他眼中閃過一抹光亮,下意識地壓下帽檐想要遮掩外露的表情,但旋即,他擡起了眼,大大方方地迎上衛霓的視線——
坦誠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