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好看

周夢瑤坐自家的車急匆匆地走了,為她提前約好的瑜伽私教。

衛霓站在路邊,等一輛亮綠燈的空出租車。

時代廣場每一天都人山人海,不斷有人提着大包小包從商場大門走出。衛霓站在即停即走的打車區,看着一輛輛空車在她前面被橫空冒出的路人搶走而無動于衷。

一雙眼睛在旁頗有興趣地觀察了許久。

“他們搶你的車,你不生氣嗎?”

衛霓沒有說話。

“如果是我,早就上去扯他領子了。”他說,“你脾氣真好。”

衛霓皺了皺眉頭,看也不看他:“……我沒有急事。”

“所以他們才欺負你。”

這話由一個陌生人來說,多少有些失禮了。

衛霓本打算不給他眼神,卻還是因為這話忍不住朝他投去冷眼。

一身黑色的青年靠坐在他的摩托車上,沒有因她冷冰冰的臉色而退縮,反而悠然自在地笑了起來:“現在是下班高峰期,打不到車的。”

衛霓看着他。

青年換了個姿勢,挺直随意的背脊,向她伸出一只手。衛霓注意到,他的無名指上有一塊墨跡般的淤青。

“我叫解星散,我們昨天在安麗大橋見過——你記得嗎?”

衛霓果斷道:

“不記得。”

她想把心裏的不愉快返還回去,但對方看上去并不在意。

“我送你吧,你住哪兒?”解星散收回手。

“不麻煩了。”衛霓言簡意赅。

“不麻煩,”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十塊錢,全城送。”

“……”

衛霓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說:

“我不會坐無證黑車。”

他扭頭看了眼光禿禿的摩托車屁股,無話反駁。

正在此時,一輛亮着綠燈的出租車停到衛霓面前。

她目不斜視地坐上了出租車後排。

直到車尾氣也消失在擁擠的人潮之中,解星散還一動不動地停在原地,默默咂摸着這次會面的餘味。一輛私家車在他屁股後面不耐煩地連續按着喇叭。

黑色的摩托車不動如山,黑色的人在車上冷冷一睨,急不可耐的私家車便立時啞聲了,片刻後,灰溜溜地擦着解星散的摩托車開了過去。

手機在褲兜裏反反複複震了好幾次,解星散看也不看就接了起來。

“……誰啊,催命呢你?”他沒好氣道。

“我的哥,你又跑哪兒去了?”對面叫苦不疊,只差隔着信號塔給他跪下來,“今兒一早我才搞定了你的行政拘留,你不是答應我這幾天要安分一點的嗎?”

“哥,我的哥——”解星散也隔着信號塔不吝啬地接連喊哥,“我哪天不安分了?論遵紀守法,我排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行政拘留,那也是因為我除暴安良,路見不平——”

“行了行了,你那車……我好不容易才給你弄出來,你又開哪兒去了?”

提到自己的摩托車,解星散沒拿手機的另一只手馬上拍在大腿上,“我正要拜托你一件事,我這車,你能不能幫我上個牌?”

“太陽從東邊出來了?”對面狐疑道,“以前要你上你也不上,怎麽突然轉性了?”

“你別管——反正幫我上個牌。”解星散說。“有用。”

“可以是可以,晚點我們一起去車管所。”

“今天不行,”解星散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我在時代廣場給車展幫忙,完了還要去跑個場子,明天學校裏有專業課,晚上又要去太平橋路演——後天吧,後天下午我送外賣的時候抽空去一趟車管所。”

“你真是……”對面似乎無話可說,反複咂了幾下嘴。

解星散尋了個由頭,随便結束了通話。

想起摸魚時不小心放跑的一百多個夾心氣球和之後要扣掉的工資,解星散感受到了先前被美女拒絕都沒有的心痛。

“解星散!解星散——這人呢?!”廣場上響起了車展經理氣急敗壞的聲音。

“在!”解星散大聲應道。

他嫌用腿跑過去麻煩,坐在車上油門一轟,風馳電掣地沖向車展經理。

摩托車在臉色發白的車展經理身旁打了個轉,擦着他的衣角穩穩地停了下來。

經理瞪大眼睛,渾身繃緊,生怕這個一看就不好惹的社會青年下一秒撸起袖子。

“你、你想幹什麽?!”

“我去旁邊的批發市場買氣球來賠,最多半小時。”剛剛還兇神惡煞的解星散一秒變臉,嬉皮笑臉道,“你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就不要扣我工資了?如果你實在要扣我工資……”

他故意停頓了片刻。

在車展經理的瞪眼下嘆了口氣,說:

“我也只能再進一回拘留所了。”

“……”

解星散一臉無辜地和車展經理對視。

車展經理咽了口唾沫。

“……十五分鐘以內買回一樣的氣球,”他說,“我就考慮放你一馬。”

“收到!”

随着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黑色摩托車像一條靈活迅猛的黑色游蛇,一個眨眼就混入滾滾的車流。

解星散戴着頭盔,哼着小曲,在如雷的風聲中,不斷超車加速,引來側目無數。

美女沒撩到,但生活還要繼續。

身窮志堅男大學生的生活,就是如此單純且充實。

……

衛霓從電梯裏出來的時候,一擡頭就望見了一個不速之客。

婆婆郭世敏穿着一條剪裁合體的黑色無袖連衣裙,身材緊實看不出明顯贅肉,一提牛奶大小的紙箱放在地上,挨着她紅底的寶藍色碎鑽高跟鞋。

她以一種矜持而傲慢的語氣緩緩開口道:

“不請自來,不會打擾到你吧?”

“……當然不會。”

衛霓垂下眼眸,加快步伐走到門前,給婆婆開了門,請她入室落座。自己則落在後面,吃力地抱起紙箱,放在了玄關櫃上。

進屋後,衛霓請她在客廳沙發坐下,拿了成豫的茶葉罐出來想給她泡一壺茶。

“不用了,我剛和朋友們吃過午飯。”郭世敏皺眉,“茶水會沖淡胃液。”

衛霓把茶葉罐重新收好,給郭世敏倒了杯溫水。

“我帶來的那箱東西呢,你拿到這兒來。”郭世敏發號施令。

衛霓又去玄關把箱子搬進客廳。

在這期間,郭世敏坐在客廳裏,挑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扒着屋裏的東西。

衛霓忍着那股被人窺探鑽研的不适,在郭世敏旁邊的沙發椅坐了下來。

“這是我托人去首都最好的醫院給你拿的藥。”

郭世敏打開折好的紙箱,露出滿滿一箱熬好封好的藥劑。她拿了兩包出來,放在衛霓面前。

“一天三次,每次兩包,你現在吃一次,睡前還能吃上一次。”

“媽……這是什麽?”

雖然多少已有猜測,衛霓還是忍不住問。

“調理身體的補藥。”郭世敏面不改色地說,“我有個朋友的兒媳也是一直懷不上,他們去找這個醫生調理了一年多,沒過半年就懷上了孩子。”

衛霓臉色難看,沒動彈,郭世敏就把茶幾上的兩包藥,直接放到了衛霓緊握的雙手上。

“這個醫生的號很難挂,我也是托人走了關系,好不容易才拿到這些。這是三個療程,先吃來試試。”

“我等會再吃……”

“現在吃。”郭世敏盯着她,不容置疑道,“晚上你還要再吃一次,間隔時間短了對身體不好——你是學醫的,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衛霓沉默半晌,在郭世敏的盯梢下,撕開了補藥上開口的鋸齒。

藥很苦,從喉嚨灌進腸胃,誰也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壓下嘔吐的沖動。

一如她的生活。

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令人豔羨的婚姻之下,隐藏着多少只能默默吞咽的苦澀。

郭世敏用戴着翠玉手镯的右手拉了拉落下來的酒紅色真絲大披肩,等她放下空空的兩袋補藥後,又說:“我們醫院請了上海的一位婦科專家來坐診交流……”

衛霓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麽。

郭世敏的每一個字都讓這個空間裏的空氣愈加稀薄。

衛霓從嗓子眼裏擠出微弱的聲音,就像撲騰的溺水者對船上人的最後一聲哀求:

“媽……”

郭世敏恍若未聞,堅定地說着她想說的話。

“人家年輕人不生孩子是拼事業,你拼什麽事業?我讓你來我的醫院,你又嫌專業不對口。要我說,沒有比這更對口的了——工作輕松,能夠兼顧家庭。有我在,難道誰還會安排你坐診嗎?”

“你別嫌我唠叨,你張阿姨的兒媳今年都生二胎了,你們是同一年結婚的,她前天遇見我,還問我你有消息了沒有……我聽在心裏,也為你着急……”

一句一句。

一句又一句。

一天接着一天。

變着法子說她已經疲于應付,并且無能為力的那些話。

“所以他們才欺負你。”

腦海裏突然響起的聲音,刺破了衛霓心底最深處的隔膜。

那些她抑壓了許多年的委屈,悲痛,憤怒——在這一刻忽然噴湧而出。

“別說了!”

郭世敏一臉震驚地看着她,既有第一次被她忤逆的不可思議,又有權威被威脅的憤怒。

“一提生孩子的事兒你就開始激動,你是不是平時就很焦慮?你知不知道,心情也是很影響備孕結果的?”

蠻橫無理的罪名讓衛霓的眼淚奪眶而出,這變相證明了郭世敏關于“焦慮”的指責,衛霓有口難辯,情緒徹底崩潰,捂着臉痛哭失聲。

郭世敏還在責備,可她的聲音漸漸遠去了。衛霓只感受到自己心髒的鼓動,以及指縫裏不斷沁出的淚滴。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抓着一塊破木板,艱難地漂浮在海浪上的人。

還沒到真正的絕路,但她看不到希望。

一直以來,她獨自沉默地吞咽壓力,母親望子成龍的期盼和父親中年失意的困苦都讓她無法傾訴苦楚,總是忙碌的閨蜜在無形中漸漸疏遠,再加上如今丈夫的背叛——她張嘴向四周發出求救,喉嚨裏卻靜默無聲。

郭世敏站了起來,語氣又恢複到了先前衛霓還沒打斷她的時候:

“剛剛我說的專家交流會診,就在下周六,我已經給你預約好了時間,到時候——”

“媽!”一聲怒喝從玄關響起。

伴随一聲砸門,成豫連鞋都沒換就大步雷霆走進了客廳。看到抱膝痛哭的衛霓和茶幾上的一箱補藥,他臉色更加難看,強壓着滿臉的怒火道:“媽,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要送來的嗎?”

“什麽不要送來?你以為這是毒藥,是害你老婆的?我是吃多了撐的,又出錢又出力,還搭上自己的人脈——就是閑得慌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兒做?”郭世敏怒不可遏道。

“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可這事急不來!我和霓霓現在都年輕,不着急要孩子,我——”

“年輕?!”郭世敏發出一聲刺耳的嗤笑,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分別指了成豫和衛霓的方向,“你們兩個,一個二十七一個二十八——年輕?你是在說給我的腳背聽嗎?”

“媽,你別管了!我們自己的事,我們自己心裏有數!”

“你是心裏有數,你一直心裏有數!”郭世敏激動不已,“辛辛苦苦學醫出來,不接手家裏的醫院,偏偏跑去開什麽娛樂公司!我給你選的女人你不要,非要娶一個暴發戶的女兒!”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媽私奔也要嫁給她爸……你知不知道,要是放在古代,她就叫私——”

“夠了!”

成豫暴怒的聲音蓋過了室內的一切聲響。

憤怒和失望讓郭世敏那張精心保養的臉變得腫脹和扭曲。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兒子,連酒紅色的披肩落到了地上也一無所知。

許久的緘默後,郭世敏提起自己的包,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客廳。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冰冷而急促,才被砸過的門再一次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撞擊聲。

喧鬧過後的寂靜中,衛霓感覺到身邊有人坐下。

他或許是在思量如何安慰她,所以短暫地沉默着。

衛霓卻忽然冷靜了。

郭世敏也好,陌生人也罷,讓這些人看見她的眼淚,遠沒有在成豫面前落淚更讓她難堪。

郭世敏給她的也不過是挑剔的冷言冷語,而身旁這個她曾毫無保留,以為會攜手共度一生的人,卻将她碾碎成泥。

“我沒事。”她擡起頭來,扯過幾張紙巾擦掉臉上的淚水。

“霓霓……”

成豫也跟着扯了幾張紙巾,想要給她擦淚,衛霓卻先一步站了起來。

窗紗搖擺,火苗色的夕陽撫動在兩人身上。

成豫坐在沙發上,衛霓站在他兩步遠的位置,纖弱的身姿像一條柳枝。他凝望着她蒼白的臉,那閃耀的淚痕讓他沉默不語。

他們近在咫尺,橫亘在彼此之間的夕陽卻恍若燃燒的銀河。

遙不可及。

“我真的沒事。”她說。

衛霓伸手拉起成豫胸前的領帶,墨綠色的帶子上,盛開着一株秀美的鈴蘭。

她定定地望着這株嬌美的鈴蘭,說:

“這是你新買的嗎?”

“買了有兩年了,一直沒戴過。”成豫避開她的目光,伸手按下領帶,想要拉住衛霓伸出的那只手。在那之前,衛霓的手先放上他的肩膀,撫平了他西裝肩上的褶皺。

她含着閃爍的淚,在火光一樣的夕陽裏,笑着對成豫說:

“好看。”

成豫微微蹙眉,不解地看着她。

他曾是她的一切。

“……真好看。”她說,近乎呢喃。

她即将松手的十年時光。

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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