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只要你在急診中心待滿一……
衛霓的五周年紀念日就這麽過去了。
郭世敏的攪合讓她的興致缺缺變得情有可原,逃掉了那家承載着許多過往回憶的耙雞爪,以冰冷的外賣壽司結束了這個紀念日。
第二天,她接到周夢瑤的邀請,在中午一點的時候來到她家。
女傭将衛霓請進門,蹲着取出拖鞋請她換上。
衛霓從長長的玄關進入別墅內部,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高聳盤曲的旋轉樓梯。
“霓霓,你來啦?”
周夢瑤穿着真絲睡袍,頭發蓬松,似乎剛從床上起來一樣。一個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孩被她抱在懷裏,正閉着眼睛吮吸自己的大拇指。
周夢瑤把孩子遞給身後的月嫂,一個大跨步上前,挽住了衛霓的手臂。
“走,我們到花房裏說。”她頭也不回地吩咐背後的女傭,“李阿姨,泡兩杯咖啡來花房。不加糖。”
“媽媽!媽媽!”
周夢瑤的兩個孩子一搖一擺地跑了過來分別抱住她的兩腿,年紀最大的哥哥用好奇的目光瞅着衛霓。
衛霓朝他友好地笑了笑。
“寶寶,快叫衛阿姨——這是媽媽最好的朋友。”周夢瑤笑着說,“這是我的大兒子和大女兒,哥哥叫周明騰,姐姐叫周明麗,小女兒現在只有一個乳名芽芽。騰騰,麗麗——你們還不給阿姨打招呼?”
“阿姨好……”兩個小孩一前一後地問了好。
衛霓的目光忍不住一直停留在兩個乳氣未消的小孩身上。他們嬰兒肥的圓圓臉龐帶着沒有經歷過風吹雨打所特有的天真和稚氣,烏黑而靈動,滴溜溜轉動的眼珠可愛得無以複加。
“媽媽現在忙着呢。你們自己玩一會。”周夢瑤輕輕拉開兩個小孩,“李阿姨,帶哥哥去打他的小鼓。”
“你們兩個小寶貝,快過來——”阿姨連忙出聲招呼。
兩個蹦蹦跳跳的小孩被阿姨帶走後,周夢瑤挽着她往樓上走去。
衛霓不是第一次來周夢瑤的家裏了,在她婚後搬進這裏,衛霓也曾來做過客。但也僅有那一次。不知何時起,周夢瑤總是很忙,他們鮮少再單獨見面。見面,也是在兩人丈夫同時在場的商業晚宴上。
“我喜歡在這裏睡午覺,這些花不能吹空調,平時都在花園裏。我來之前,阿姨們會把花搬來這裏。”周夢瑤說。
這間原本是由六角露臺封成的玻璃花房陽光明媚,冷氣充足。盛開的玫瑰和月季讓人眼花缭亂,淡淡的花香萦繞在冒着熱氣的咖啡杯上。從封閉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覽無餘的蜿蜒江景。遙遠的對面高樓林立。
衛霓坐在淺粉色的單人沙發椅上,背脊挺拔,而一旁的周夢瑤則完全放松地靠了上去,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毫不在意睡袍下乍洩的一抹春光。
“怎麽樣,想好了嗎?”周夢瑤端起一杯咖啡。
“……想好了。”衛霓說,“我要離婚。”
“沒改變主意?”周夢瑤揚了揚眉毛。
衛霓垂下眼,語氣堅定。
“已經想好了。”
“你是成年人,我就不替你分析離婚的利害了。既然你想好要離婚,那就要做好打硬仗的準備。以我對成豫的了解,他絕不可能輕易放手。”
衛霓沉默不語。
“成豫的財産和債務情況你清楚嗎?”
“……大概清楚。”
“離婚,可不能大概清楚。”周夢瑤抿了一口咖啡,“狡兔三窟,特別是成豫那種人。我勸你最好帶上你的身份證、結婚證和戶口本,到房産登記管理部門去查他名下的房産。他的保險箱,你要是知道密碼,最好也看看裏面有些什麽東西。保單、合同……這些都是你該心裏有數的東西。”
“我剛剛說的那些,都是你自己可以完成的事情,但有些東西……”周夢瑤說,“必須請專業人士出馬。”
她從衣兜裏摸出一張黑邊的名片,通過玻璃茶幾神神秘秘地推給衛霓。
衛霓拿起名片,看着上面的字愣了愣。
“需不需要,随你。”她說。
走出周夢瑤家的時候,那張小小的名片就躺在她的包裏。
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衛霓撥通了名片上的電話。
“喂?”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接起電話。
“……你好。”衛霓遲疑片刻,“請問,是摩斯商務調查中心嗎?”
對面傳來了不置可否的反問:“你有什麽事?”
衛霓照周夢瑤教的,說自己是朋友推薦來的,對方聽了周夢瑤的名字後,終于爽快承認摩斯商務調查中心就是他的公司。
“你想調查什麽?”男人問。
“我想要……”
衛霓頓了頓,似乎說完這一句并不容易:
“我想知道,我丈夫在去年的平安夜在做什麽。”
……
那天晚上,衛霓投出許多份簡歷。
一周後,她投出的簡歷陸續得到回複。衛霓的硬條件符合每一家醫院的要求,但每一家醫院都對她抱有相同的疑慮:
全職婦女多年,還有心力重歸職場嗎?
“我有信心。”衛霓說。
她站在冷氣十足的面試房裏,穿着熨得一絲不茍的職業裝。一頭及腰的濃密長發特意用金屬鯊魚夾緊緊夾在腦後。兩條纖細的眉毛像霧海裏交錯的遠山,百合花般的臉上,只有一層素淨的淡妝。
坐在她對面的,是C市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面試官,一個面容冷漠,将流程公事公辦的中年男人。
“我在三甲醫院有一年零六個月的住院醫經驗,在校時還是每年的獎學金得主,曾參加過——”
面試官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的話:“我們醫院需要的,是能夠穩定一些的醫生。”
衛霓不明所以。
面試官說:“醫院培養人才也不容易,我們不希望剛剛培養出一個熟手,結果她就……你的條件是很好,但我們需要的,是更穩定的醫生。”
衛霓這回聽明白了。
“我現在沒有生育計劃——在可以預見的幾年裏都沒有。”
“這個……”面試官盯着手上的面試資料笑了笑,似乎衛霓說了一句多麽天真的笑話,“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從面試官的反應來看,衛霓知道,這次面試也跟其他面試一樣,都會石沉大海,音訊全無。
她想起了從前離職時上級醫師對她說的話。
“你真的想好了?每年都有無數醫科大學的新鮮血液湧進醫院,你離職了再想回來就不容易了。”
六月驕陽似火,衛霓站在醫院大門的遮陰下,看着一線之隔的滿地烈陽,身上卻是冷冰冰的。
“衛霓?”
一道驚疑的聲音,讓她收緊了渙散的神思。回過神時,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已經站在面前。一個年輕的女人,染成棕色的及肩短發柔順幹淨,一邊別到耳後,露出冷漠銳利的雙眸。
“衛霓——”她說,“你怎麽在這裏?”
衛霓花了幾秒從腦海中撈起了關于對方的回憶。
“張楠金……”衛霓驚訝地看着身穿白大褂的老同學,“你不是去首都了嗎?”
“……你一點兒都沒變。”張楠金看着她,神色複雜。
衛霓一愣,還沒想好怎麽回答,張楠金就像根本沒說過這句話一樣,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衛霓之前的問題。
“工作調動。”她說,“這裏缺個副院,我來代理一段時間。”
當年的同班同學搖身一變成為三甲醫院的副院長,衛霓內心只有真誠的喜悅。
“你呢,你到這裏來做什麽?”張楠金探究地看着她,“你沒病——那就是你家裏人病了?”
衛霓搖了搖頭,躊躇片刻,還是将自己想要重新拿起手術刀的願望講給了張楠金聽。
“為什麽回來?你丈夫生意不順?”張楠金不客氣地說。
面對張楠金挑釁的話語,衛霓依然心平氣和地回應道:
“……這是我的理想,我從沒想過真的放棄。”
張楠金看了她一會,似乎是在思量她的話裏有幾分真意。
“你知道,現在回來不容易。”張楠金說,“每年都要無數的醫學生打破腦袋想要進入這裏,他們不僅擁有最新的醫學知識,還年輕有活力,服從性高,學東西也快。你呢?你有什麽?”
衛霓直直地望着張楠金的眼睛,這是她們相識多年來,衛霓頭一次在對方眼裏看見這麽直白的競争之意。
如果說衛霓讀書時是永遠的第一,那麽張楠金就是永遠的第二。
從同一所初中、高中,再到陰差陽錯考入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系,進入同一個醫院實習并且工作,只要有衛霓存在的地方,張楠金永遠只能屈居第二。
也許是這個原因,兩人雖然有很多交集,但并不親近。
張楠金面對衛霓始終言簡意赅,交情也只停留在點頭之交。後來,衛霓結婚,張楠金也離開C市去了首都,留在了一家全國聞名的三甲醫院。
在同個交叉點之後,兩人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們的确年輕有活力——”衛霓終于開口。
她知道,曾有無數個深夜,張楠金為了能在下次考試中趕超她而奮筆疾書。
因為她也在無數個深夜裏,為了不被張楠金甩下而拼命學習。
或許成豫不明白她為了自己的夢想付出了什麽,但衛霓相信,張楠金一定懂。
“但如果擁有相同的條件……我不會比任何人差。”
她不是天才。
為了實現夢想,也曾晝夜不眠地狂奔過。
所以才會在鏡花水月破碎,一事無成的失敗裏加倍痛苦。
張楠金說:“你要怎麽證明——這一次,你不是心血來潮?”
“你需要我怎麽證明?”衛霓反問。
“你在急診中心輪值過,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張楠金緩緩道,“只要你在急診中心待滿一年,就可以重新回到外科做一名主刀醫生。”
急診中心,那是每一個醫生都想避開的輪值科室。
可衛霓沒有選擇,沒有退路。
“好。”
她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