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絕不會,放任自己的人生……
開門進屋,率先傳出的是新聞播報的聲音。
成豫坐在客廳沙發上,電視大開,眼睛盯的卻是手裏的手機。聽見衛霓進門的聲音,他放下手機,擡眼看了過來。
“你去哪兒了?”
“出門辦了點事。”衛霓避重就輕道。
“什麽事?”
“今天怎麽這麽早?”衛霓反問。
成豫走進開放式廚房,從櫥櫃下拿出一個鍍鋁隔熱膜包裹着的打包盒子。
“晚上的會議被我推了。”他說,“我特意帶了你想吃的耙雞爪回來。”
無論婚前婚後,成豫一貫體貼細心,但在郭世敏來鬧出風波之後,這個舉動多少帶着讨好的意味。
衛霓冷淡地應了一聲,徑直往卧室走去。
成豫跟在她身後走了進來:“你餓不餓?是現在吃還是晚點吃?”
“我不餓。”衛霓說。
“你還在生媽的氣嗎?”成豫繞到她面前,拿下了她剛從肩上取下的包,主動放回了衣櫃包袋區。他望着衛霓逃避的眼睛,帶着一絲請求道:“她的性格你早就知道,別和她一般見識。忍忍就過了。”
“……忍不過的呢?”衛霓說。
她突然的反問讓成豫愣了愣。
他并不習慣溫柔內斂的妻子向他發出強硬的質問,過了片刻,他才找回狀态,笑着哄道:“忍不過的,不是有老公嗎?我一會就給她打電話,告訴她不許再這樣了。霓霓,別生氣了,氣壞身體多不值當。”
成豫向她的肩膀伸出了手。
那只手修長而白皙,衛霓在一瞬間想到黑暗的電影院裏,這只手扶住年輕女伴的樣子。強烈的惡心湧上喉嚨,推出一句脫口而出的話:
“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聘用了我,一周後,我就要到醫院上班。”
成豫的手猛地一頓,然後落了下去。
他眉心用力皺了起來,深褐色的瞳孔裏已經可以看到怒火的蹤跡。
“不行。”他斬釘截鐵道,“我不同意。”
“這是我的工作,唯一需要征得同意的是我自己。”
“你的意思是說——”成豫眼中怒火更甚,“不管你想做什麽,只要你想做,你就不必考慮家裏任何一個人的意見?”
“我會參考你的意見。”衛霓說。
她迎上成豫惱怒的目光,帶着一絲報複心理說:
“……你不也是一樣嗎?你做事,不也只是‘參考’我的意見嗎?”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可你知道嗎?”成豫怒聲說:“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你,除了回醫院上班,你要做什麽我都依你!可你——”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衛霓忽然打斷他的話。
成豫一怔,原本怒視衛霓的眼神有那麽一霎的閃躲。
只有殘酷的現實吹走蒙在眼上的那片落葉,衛霓才能看清眼前這個人的謊言有多拙劣。
……有多可笑。
“我已經決定了。”她避過成豫,走到放首飾的地方,單手取着手腕上的金鏈。
“即使我堅決不同意,你也要去醫院上班,是嗎?”
衛霓沉默不語,不想再重複一遍。
許久的死寂後,成豫轉身摔門而出,又過了片刻,大門也發出砰的一聲。
發現成豫已經離開家,衛霓不僅沒有絲毫失落,反而如釋重負。
如今的她,連和他呆在同一個屋檐下都覺得難以忍受。
每一分每一秒,他的背叛都歷歷在目。
之後幾天兩人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同床異夢,最好的形容。
放在從前,衛霓早就忍不住低頭,可如今,她卻只為兩人中間橫亘的空闊感到悲涼的慶幸。
正式去醫院報道的那天傍晚,衛霓在家裏接到母親沈淑蘭的電話,甫一接通,沈淑蘭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從手機裏傳了出來:“你是不是要回醫院去上班了?”
衛霓心裏一跳,以為沈淑蘭是來興師問罪的,小聲道:“媽,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知道?”沈淑蘭氣憤道,“你那好婆婆電話都打到家裏來了,一通陰陽怪氣,不知所以。我聽了半天才知道你要回醫院上班了——”
衛霓剛想說點好話讓她消消氣,沈淑蘭就擲地有聲道:
“去!這個班你還去定了!我倒要看看,她氣得嘴歪眼斜的模樣!”
衛霓哭笑不得。
“她以為自己是銀河系中心,我沈淑蘭偏不圍着她轉!這老巫婆,還想騎到我頭上來了!”
沈淑蘭氣得金句頻出,衛霓又是哄又是勸,總算讓她冷靜了下來。
片刻無言後,沈淑蘭忽然說:
“霓霓……”
“媽,怎麽啦?”
“有什麽事兒就和媽說,別一昧受那老巫婆的氣。知道嗎?”
衛霓又感動又酸澀:
“我會的,媽放心吧。”
“什麽時候去醫院上班?”
“今天七點……過會我就出門了。”衛霓說。
沈淑蘭音調上揚,詫異道:“這麽晚了才出門?”
衛霓不想告訴她自己将在急診中心呆一年,日夜颠倒将會成為常态。為了不讓母親擔心,她撒了個小謊:
“今天正好輪到我上夜班。”
沈淑蘭還有疑慮:“那你下班時候不是很晚了?回家也不安全吧?”
“下班的時候天都亮了。”衛霓忍不住笑了。
“最好還是讓小成接送一下。”沈淑蘭說。
衛霓含糊地應了一聲。
挂斷電話,衛霓轉而走到鏡子前坐下,沉默地端詳着鏡中的人影。
鏡中人也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夕陽緩緩挪移着。
時光籠罩在她身上。
燃燒着她的青春和天真。
許久之後,衛霓拿起了桌上的鯊魚夾。
她将柔順的長發利落夾起,畫了一個簡單的淡妝,最後一次看向鏡中的自己,神情逐漸轉為堅定。
她絕不會,放任自己的人生變成灰燼。
……
伴随着“讓一讓”的叫聲,四個輪子的救護床飛馳而過。
消毒水的氣味灌滿空氣,護士臺前擠滿了神情不安的男女老少。
眉頭緊皺的年輕媽媽抱着哭泣不止的嬰孩來回踏步。
頭破血流的社會青年在兄弟們的簇擁下不斷□□。
滿身酒氣,綁着石膏的醉酒男子癱倒在地,旁邊站着束手無策的年輕護士。
這是一個魚龍混雜,水洩不通的地方。
超市尚且有門可羅雀的時候,C市的急救中心卻永遠沒有。
“來的路上看見中心的情況沒有?在這裏上班,工作量很大。”
一杯溫水放到了衛霓面前的茶幾上,急救中心的負責人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那是一個年過五十的女人,雖然兩鬓頭發已經斑白,眼神卻明亮有力,有許多年輕人都缺少的那股活力。
“看見了。”衛霓端起溫水拿在手裏,“我能做好。”
“我相信你。”姜主任微微一笑,“張院對你期望很高,她看中的人,不會有錯。”
衛霓沒想過張楠金還會對外說她好話,含糊地笑了笑。
“急救中心的工作很多,”姜主任笑着說:“這兩天你就先在急診科二樓值夜班,等排班表出來了,你再按上面的安排來輪值,可以嗎?”
衛霓表示服從安排。
大約是看在張楠金的面上,所有注意事項都叮囑過後,姜主任親自帶她去後勤處領了物資,又領她往輪值的科室辦公室走去。
重新穿上白大褂,衛霓心情很複雜。
半路上,姜主任說起了她即将打交道的幾個同僚。
“……你的上級醫師是趙明睿醫生,他和我年紀差不多大,臨床經驗豐富。他會分配你的每日任務。辦公室裏還有個本校實習生,原本是在本院病理科實習的,但她自己提出要來急救中心學習。”姜主任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你要是有空,可以多指導她一些。”
衛霓迅速捕捉到姜主任狀若無意的話語下的提醒。
能夠欽點科室的,可不是一般的實習生。
不知不覺,二樓的醫生辦公室已經近在眼前。兩人走進辦公室,沒有發現趙醫生的身影,只有正在打報告的幾名住院醫。
姜主任先給她介紹了那幾人的名字,接着衛霓作了簡短的自我介紹,回應她的是稀稀拉拉的兩聲歡迎。
“你先熟悉情況吧,要找我就來主任辦公室。”姜主任笑着說。
衛霓送她來到門口,為她的關照表示感謝。姜主任離開後,她坐回自己的工位,整理後勤科領到的那些物資。
兩個住院醫師低聲談論着患者配血的事情,沒過一會就收拾了資料出去了,另一名打完報告的住院醫也一聲不吭地拿着報告走出醫生辦公室。剩下那名被姜主任特別提醒過的實習生,好奇地打量着衛霓。
冷不丁地,她向衛霓搭話了。
“你和張院長是什麽關系啊?”
衛霓驚訝于實習生的直接,下意識朝她看去。
實習生有着稚氣未消的圓臉龐,鄰家小妹般的模樣,一雙杏眼烏黑清澈。她穿的也是同樣的白大褂,但在妝容上格外用心,一頭亞麻灰棕色的長發和兩根花綢帶綁在一起,織成一條靓麗的大辮子垂在胸前。
“我們是大學同學。”衛霓說。
實習生長長地哦了一聲,說:“怪不得——人事部的劉部長說你不符合醫院要求,是張院力排衆議讓你留下的。你來之前,他們都在猜你背後是不是有什麽背景。畢竟離開了醫院好幾年,哪能想回來就回來。”
這個“他們”,顯然指的是急救中心的其他醫護人員。
衛霓有些尴尬,不知該說什麽。
實習生見狀,笑着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開了的□□糖遞給她。
“這是我最喜歡的糖,你嘗嘗。”
衛霓不想拒絕她的好意,拿了一顆放在嘴裏。
石榴甜甜的味道在她嘴裏慢慢彌漫。
“姜主任是張院破格提拔起來的,所以她對你會比較親切。但其他人……想要獲得他們的認同,會比較難。”實習生把□□糖揣進兜裏,咧嘴笑道,“咱們醫院分兩個派系,一系是原本就在醫院裏工作了很多年的老資格醫師,另外一系,就是你、我,還有姜主任……甚至張院長,他們口中的空降人員。”
“……你也是?”衛霓看着她。
“我爸爸是市衛生局的,不過我是自己通過考試考進來實習的。我的專業成績在年級一直靠前。”實習生聳了聳肩,不以為意地說,“……他們說我是,那我就是喽。他們怎麽想,我無所謂。”
實習生說完,又補了一句:
“反正我也沒打算在這裏幹一輩子。”
實習生帶着這個年紀特有的年少輕狂,說起話來喋喋不休,正當她拖着轉椅想要進一步和衛霓交流的時候,一個小護士從外邊探進頭來,搜尋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衛霓臉上:
“衛醫生,外面十九號床有個患者,眼睛被打破了……”
衛霓馬上站了起來。
“人在哪兒?情況怎麽樣?”
她跟着護士急匆匆走出醫生辦公室。
急救中心二樓的擁擠程度稍微好過一樓,但也是人來人往。衛霓在靠近角落的擔架床上看見了這名眼睛被打到的患者:一名衣着休閑的瘦高個男子,眯着右眼,眼角淤青。在他身邊,一名黑衣服的男子正跟他争論什麽。
“醫生來了!”護士小妹的一聲呼喊,兩人都一齊轉了過來。
黑衣黑褲銀項鏈,衛霓和那張生人勿進的臉龐打了個對面,雙雙愣住了。
唯有那個患者,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哭爹喊娘地叫道:
“醫生!我感覺眼睛好痛,我會不會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