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醫生,又見面了
衛霓彎着腰,将藥貼仔細地貼服在青年眼角。
“……沒什麽大礙,觀察四十分鐘後就可以離開了。”她說。
“不用照個CT什麽的?”青年坐在病床上,摸了摸眼角的藥貼,心有餘悸道。
“沒有傷及眼部,不用擔心。”衛霓說。
“那棒子可是那麽直愣愣地就朝我飛來了,醫生醫生,你再幫我看看,有沒有毛刺留在裏面?”青年龇牙咧嘴地向衛霓伸着頭。
衛霓正要靠近,青年兀地慘叫起來。
“我的哥——”解星散一屁股坐到青年旁邊,手臂緊緊鎖着他的脖子,“我那鼓棒飛出去,明明是光滑的那頭打到你,哪來的毛刺?人家醫生都說了沒事,你不依不饒什麽?”
“你好意思說?”青年炸毛了,“你那是鼓棒還是豆棒,怎麽敲着敲着還斷了!我這眼睛要是瞎了,我下半輩子憑什麽吃飯?!”
“你還能憑殘疾證吃飯。”解星散拍了拍他的肩膀。
衛霓沒心思參與兩人的鬥嘴,做完自己的工作就想離開。她還沒走出兩步,一通黑色就追了上來。
“又見面了。”他兩手揣在褲兜裏,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後,“原來你是醫生。”
衛霓沒理他,他又說:
“我還以為你是搞藝術的——畫畫,寫作,或者別的什麽。”
“……為什麽?”衛霓凝視前方。
解星散看着她目不斜視的雙眼,笑着說:“就是一種感覺。”
一股惆悵彌漫在衛霓心尖,幾支沾着廚餘垃圾的畫筆和顏料盤浮現在她眼前。
她沉默不語地揮去陳舊的回憶。
“衛醫生,原來你在這裏。”一名長得和和氣氣的中年男醫生從走廊裏走出,手裏拿着幾本病例,叫住了剛要走過的衛霓,“你過來一下。”
看到是主治醫趙明睿,衛霓忙加快腳步。
因為她是新來的,趙明睿特意在下班前叫住她,叮囑晚上查房時要特別注意的幾位病人。
衛霓一邊傾聽,一邊記在心裏,不敢有絲毫疏忽。
趙明睿示意她可以離開後,她順原路返回,在廊下再次發現了解星散。
他竟然還沒離開。
他百無聊賴地倚靠着牆,個頭比附近的人都高。那張工整的臉不作表情的時候,下壓的眉頭和淩厲的單眼皮散發着冷酷的氣質。
急救中心人頭攢動,但解星散周圍的人仿佛有共同的默契,視線和腳步都對他避而遠之。
衛霓垂下眼,剛想裝作什麽也沒看到離開這裏,解星散就站直了身體。
“大後天晚上,我們在附近的奎星樓街有路演。有興趣的話,歡迎你來看。”他的目光朝她筆直而來。
“……不好意思,”衛霓說,“那天我有事。”
不等解星散回應,她就從他身邊埋頭走了過去。
解星散看着她的背影淹沒在人潮中,這才慢悠悠地返回友人的病床。
“你去幹什麽了這麽久?”梅有潛盤腿坐在病床上,還在摸他眼角那塊藥貼。
“撒尿。”解星散言簡意赅。
“我都看見你去搭讪那女醫生了!”梅有潛不滿地叫道,見解星散沒有反駁,他又追問,“你們怎麽認識的?”
解星散在他身旁坐下,視線投向遠處忙碌的那個身影,漫不經心道:
“你不管。”
“她都參加工作了,年紀肯定比你大。你知道她多少歲嗎?”
“你不管。”
“我看人家對你愛答不理的,估計不愛姐弟戀。”
“你不管。”
一問就是三個“你不管”,梅有潛氣憤道:
“不管你——不管你我就下崗了!”
他氣任他氣,某人玩空氣。
梅有潛拿他沒辦法,再次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認輸道:“咱們坐了多久了?還有多久才能走?”
“還有一個小時。”解星散說。
“不是說觀察四十分鐘就可以走了嗎?”梅有潛目瞪口呆。
“誰說的?人家醫生都說了,要觀察一個半小時。”解星散看了他一眼,“要是走出這個醫院大門你再說有什麽問題,我可不負責。”
梅有潛半信半疑道:“一個半小時?是我聽錯了?”
“不是你聽錯了還能是我聽錯了?”解星散揚眉,“我可是搞音樂的,我的耳朵難道還能比你差?”
“行吧……”梅有潛嘟囔道。
解星散再次擡起眼。
在人群裏找到她的身影,就像從樂譜裏找到譜號一樣容易。
她像一株風雨中搖曳的百合花,纖弱的身子,倔強的頭顱,還有故作高冷的背後,曾被他窺見的一碰就碎的脆弱。
一切都使他想要探究。
時間在凝望中緩緩流逝了。
梅有潛拒絕了解星散請他一同去送外賣掙外快的提議,在醫院大門坐上了一輛空出租。
沒過一會,刺耳的呼嘯聲從窗邊掠過,一個漆黑的身影風馳電掣着駛過車窗,轉瞬消失在夜色裏。
告訴司機去哪兒後,他拿出手機,把解星散今天排練的幾張照片發了出去。
被鼓棒打到的眼角依然隐隐作痛,懷着會不會落下後遺症的憂慮,梅有潛唉聲嘆氣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
看了會電視,他正想為自己受傷的眼角早點休息,解星散的電話在十二點響了起來。
一看他的名字心裏就打鼓,梅有潛驚恐地接起電話:
“你又惹什麽事了?”
隆隆作響的風中傳來解星散的聲音:
“我送完外賣下班了,想來問問你——你的眼睛怎麽樣了?”
“還行吧,就是有點火辣辣地疼……”梅有潛心生欣慰,覺得這臭小子也不是太沒良心,還知道關心自己,“你也別太擔心了,估計明天——”
“我剛剛看了個新聞,”解星散打斷他的話,“有個音樂人的鼓棒打到自己,一開始也就是有點疼,他沒放到心上,結果沒幾天就瞎了——”
梅有潛:“?”
這是在關心,還是咒他呢?
“你現在除了火辣辣的疼,還有沒有其他感覺?”
梅有潛膽戰心驚地感受了下自己的眼角。
“……好像沒有?”
“沒有就糟了。”解星散語氣凝重,“會不會已經失去知覺了?”
“……”
解星散之心,路人皆知。
梅有潛在心裏把這狗崽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為了不繼續遭受詛咒,半小時後,梅有潛抵達醫院大門。
……
随着夜色漸濃,二樓的人明顯稀疏起來。
衛霓正在辦公室打報告,一杯星巴克忽然放在了她的手邊。她擡起頭來,迎面是實習生狡黠的笑容。
“困了吧?今天是你第一次上夜班,喝杯咖啡提提神。”
“……謝謝。”衛霓說,“多少錢?我轉給你。”
“星巴克才幾個錢啊。”實習生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就在衛霓身旁的空椅子坐了下來,“第一天上班,感覺怎麽樣?”
“沒什麽大問題。”衛霓說。
“急救中心白天忙一點,晚上要輕松一些。”實習生喝着手裏的星冰樂,悠然地轉着椅子,“晚上只有你和我,還有李醫生三個人值班。查房的時候李醫生會來叫我們……你在做什麽?”
“打十一床的報告。”
“那個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的患者?他明天就要轉到本院去了。”
衛霓應了一聲,作為肯定的答複。
實習生興致勃勃地說:“你看了最新一期《柳葉刀》嗎?上面就有我國院士發表的關于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的最新發現。”
“還沒有看。”
“蔡正文院士你知道嗎?去年我和他吃飯的時候,他就對我說起過他的實驗。不過我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能攻克難題——大人物就是不同,人家一年能攻克的難關,給我十年都不一定能攻克。”實習生嘆了口氣,空着的一手把玩胸前那條夾着絲巾的辮子,“我什麽時候也能在《柳葉刀》上發表一篇論文呢?”
轉瞬她又神采飛揚起來:
“你要是想看《柳葉刀》的原版,可以找我借——醫院裏雖然訂了中文版,但我還是喜歡自己琢磨原版的論文。你呢?你看《柳葉刀》喜歡原版的還是中文版的?”
衛霓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她的話,靜靜的打字聲流淌在辦公室裏。
夜深人靜,只剩少量值班的護士在走廊裏走動,門外靜得落針可聞。困倦侵蝕着人的意志,就連實習生也失去閑聊的精力,拿着只剩半杯的星冰樂,回到工位上玩起了手機。
衛霓剛打完所有報告,開着的門上響起兩聲指關節叩擊的聲音。
她下意識擡頭,映入眼簾的是白日裏見過的那張人臉。解星散沖她咧嘴笑了。
“醫生,又見面了。”他說。
衛霓壓下吃驚,站了起來。
“……有什麽事嗎?”
解星散朝外努了努嘴,說:“我朋友的眼睛夜裏有點疼,我不放心就帶他再來看看。”
聽說是病人的事,衛霓連忙走出辦公室。
眼角受傷的青年站在門口,一見她就像見到老師的小學生一樣,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體。
衛霓讓他在一張空病床上坐下,從白大褂裏掏出小手電,仔細地觀察青年眼睛的狀況。
就像她白天的結論一樣,青年的傷只是皮外傷,沒有什麽大礙。
“你感覺哪裏不好?”她問。
青年忍受着她手裏的燈光和對眼睛的擺弄,龇牙咧嘴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怕有什麽不好。”
這樣的病人衛霓也不是沒見過。
她關掉手電,說:“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了,再過幾天就能痊愈。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去拍個片檢查一下。”
“放心……放心……我就是心裏不踏實。”青年說,“我能留下來再觀察一會嗎?”
可以,但是沒必要。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衛霓說:“你可以留到你覺得舒服了再走。”
哪怕明天早上。
只要患者樂意,她還能驅趕不成?
她看了看時間,往她負責的床位方向走去,挨個檢查熟睡或失眠的患者情況是否穩定。有個老頭在她路過時正在數布口袋裏零零碎碎的紙幣,察覺她過來,連忙将補了又補的布口袋塞到了枕頭底下。
如果衛霓沒記錯,這位沒有家屬來看護的患者從她六點上班起,便一直滴水未進,更不用提晚飯吃點什麽。
懷着複雜的心思回到醫生辦公室後,實習生正在吃壽司,旁邊放着一個外賣紙袋。
她坐下後,發現桌上也有一盒拼盤壽司。
“你吃晚飯了嗎?”實習生問。
“……沒有。”
“大意了吧。”實習生說,“急救中心的工作有苦又累,上夜班的得到早上八點才有人接替,晚上你不吃點什麽,早晚要胃疼。”
第一天上班,衛霓面上不顯,心中其實很是緊張,晚飯也因此沒有胃口。
她的胃的确早就開始隐隐作痛。
“……謝謝你。”她握着壽司盒子說。
“客氣什麽。”實習生笑眯眯的。
再次出去查房的時候,衛霓帶着那盒壽司,将其輕輕放在了合眼睡着的老頭枕邊。
她動作很輕,老頭沒醒,似乎也沒別的病人注意到這一幕。
她松了一口氣,剛轉身往回走,對上的卻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解星散站在她的辦公室門口,單手揣兜,另一只手朝她揮了揮手,說:“醫生,我們走啦。”
他的朋友在他身後,局促憨厚地露出一個笑。
衛霓點了點頭,兩人就轉身走向了電梯口。
回到辦公室,衛霓敏銳地捕捉到了空氣裏散發出的香味。
實習生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轉着椅子,目光停留在她臉上。
“剛剛有人進來,在你的位子上放了東西就走了。”
衛霓走到自己的工位前。
一個紮得好好的外賣口袋靜靜地立在她的桌上。
她解開袋子,一碗番茄瘦肉粥在透明的蓋子下冒着熱氣,旁邊滾着一只花紋清晰的茶葉蛋。
她還在愣神,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急救中心的平靜。
“所有醫護人員緊急集合!”
值班護士急促的聲音讓衛霓和實習生在同一瞬間往門外跑去。
亮如白晝的護士臺前,轉瞬就聚集了整層樓的醫護人員。
值班護士面前是剛剛挂斷的電話。
她環視所有人,強裝鎮定的面容下流露出一絲不安。
“一輛超載的商務車在高速上出車禍了,車上共有21名乘客。全院緊急預案已啓動,各科醫生和護士長都在返院的路上。在他們抵達醫院之前,請所有值班醫護做好急救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