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流逝,……

手術室裏落針可聞。

衛霓三人站在影像圖前,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開胸手術的難度因這根肋骨的出現而天翻地覆。

衛霓在心中快速思考着對策。

如果只是單純的急性心髒壓塞,那麽只需切開心包緩解壓塞,同時控制出血,補充血容量即可,但因為這根插入心包的斷骨的緣故,手術難度立即翻倍,不僅要考驗到主刀的手速,還涉及到之後縫合心包的一系列問題。

如果事前就知道這根肋骨的存在,主刀的應該是張楠金那一級別的外科醫生。

“……轉臺吧。”趙明睿終于開口,語氣頹敗,“去看看張院長或者姜主任有沒有空,不行的話再換其他有經驗的醫生。”

衛霓和實習生都沒有說話。

這是一臺即便由經驗豐富的主任醫師來主刀都希望渺茫的手術,趙明睿的認輸也是出于對自我的清醒認識和對病人的生命負責。

如果能由姜主任,或者張楠金來主刀,患者生存的希望顯然更高。

就在趙明睿即将申請換臺的時候,一聲驚叫打斷了他的行動。

“趙醫生!病人生命體征不穩,氧飽和度和血壓一直在降低!”手術護士臉色蒼白。

衛霓想也不想迅速回到手術臺前。

患者緊閉雙眼,面無人色,一旁心電儀上的波浪起伏變得越來越短。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征兆。

“一分鐘也不能再拖了,必須馬上進行手術。”

仍在觀察患者生命體征的趙明睿猛地擡頭,發現說出這句話的是他對面的衛霓。

她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只是在那層冷淡之中,她的眼神裏多出了一些東西,一些風雨難摧的堅毅。

“我可以負責手術中的取骨和心包縫合。”衛霓說。

衛霓話音未落,實習生已經震驚地朝她看來。

她的眼神充滿不可思議,那是尋常人聽到愚公想要移山時自然而然表露的情感。

“這臺手術太難了,就算是我的老師來了也不一定有信心。”實習生勸說道,“還是交給其他更有經驗的主刀醫生吧!”

“我曾作為一助參與過類似的手術,當時是一名獲得國家及榮譽稱號的主任醫師主持手術,我會試着還原所有過程。”衛霓看着趙明睿,神色堅定。

她用的是毋庸置疑的嚴厲語氣,趙明睿感受到了她的自信。

這句話原本應該由他來說。

如果他有信心,他也想說。可是他沒有。他相信就是換了姜主任站在這裏,也做不到心無波瀾。

沒有一個醫生希望病人是在自己手上離開的。

這場手術,他沒有信心。沒有信心,已經預兆了失敗。

與其硬着頭皮上場,不如把機會留給更有信心的人。

“醫生,病人心律失常——”手術護士看着嶙峋起伏的心電圖,臉色發白。

這樣的心電圖,離出現室顫已經不遠了。

一旦室顫,病人也就離死不遠。

事态已經替他做出決定。

“馬上開始手術。”趙明睿冒着虛汗說,“衛醫生負責取出肋骨,縫合心包。我來做胸腔鏡和斷骨接合,其他任務分配和我們之前商量一樣。”

再次回到手術床前,趙明睿臉上的神情已經大不相同,細密的汗珠浮在和他人一樣胖乎乎的鼻頭上。

“準備人工肺。”他說,“準備麻醉。”

手術護士立即依言行動。

他心如擂鼓,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站在手術床對面的衛霓。

這名醫院新人的表情不多,平靜中總是帶着一股疏離,在日常生活裏,這種不染塵埃的疏離讓人敬而遠之,而在手術臺前的時候,卻能讓人跟着冷靜下來。

麻醉師上前操作,手術臺前穿着手術服的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病人的生命體征監測數據。

麻醉生效後,趙明睿在口罩下深呼吸一口,拿起護士遞來的手術刀。

锃亮鋒利的手術刀在無影燈折射出一道冰冷的銀光。

這道銀光落在患者第四肋骨間,穩穩地劃開了第一刀。

“進行性血氣胸,出血大于1.0升,胸腔閉式引流每小時過200ml超三小時。”衛霓冷靜地觀察着患者胸膜腔內的情況。

趙明睿鼻梁冒汗,神色緊張,好在胸腔鏡探查的動作還算得上沉穩。

向來話多的實習生緊抿着嘴唇,強作鎮定的臉上露出一抹不安。

“找到了。”趙明睿聲音一顫,停下了探查的動作。

明亮的無影燈下,一根斷裂的肋骨插在不斷收縮的心包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衛霓身上。

成敗在此一舉。

衛霓在這一刻心如止水,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

她忘記了周圍的所有存在,眼中只有那根即将取走病人生命的斷骨。

姚教授生前所做最後一場手術就是為一名受到穿透性心髒損傷的病人取出心包異物。

那一臺手術,她歷歷在目。

因為就在姚教授成功挽救了一名病人的生命之後不到五分鐘,他就在手術室門口,在她眼前,被自己的病人殘暴地奪走了性命。

姚教授在那臺手術中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是她難以磨滅的記憶。

衛霓動了起來。

這不僅是她的手術,也是姚教授的手術。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手移動。

小小的鉗子準确無誤地夾到了扁骨邊緣,衛霓緩慢而平穩地往外抽離。

一毫米,又一毫米。

扁骨像一截遲緩的老列車,慢慢開出了鮮紅的心包。

赤紅的鮮血跟着湧出,患者岌岌可危的生命體征再一次下降。衛霓面不改色。

“回收自體血液輸血。”她沉聲道。

手術護士連忙照辦。

手術室內的狀況驚險萬分,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呼吸。

在無影燈的照耀下,衛霓原本白皙的雙手顯得蒼白,誰也想象不到,這樣一雙近乎柔弱的雙手能夠承受生命之重。

好幾次情況驚險,手術室裏發出倒抽冷氣的聲音,衛霓依然不為所動,纖長的十指平穩迅速地進行每一個動作,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影響。

不知不覺,趙明睿忘記了這場手術的危險,幾乎是無法自拔地被吸引到了手術過程裏。

他越看,越是心潮澎湃——衛霓娴熟冷靜的手法,根本不像是一個住院醫能夠擁有的水平!在她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冷靜和技術,簡直就是難得一遇的天才!

怪不得張楠金頂着衆多壓力也要聘用一個離開手術臺多年的女人!

她值得!

實習生眼也不眨地看着衛霓的每一個動作,眉心不自覺地微微皺着,似乎是想将衛霓的一舉一動牢牢镌刻在腦海中。

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流逝,這是真正的與死亡賽跑。

衛霓不敢輸。

不能輸。

不願意輸。

今晚送到醫院急救的,都是同一種人。

為了生存用盡全力,卻依然飽受貧困折磨的人。

這輛嚴重超載的商務車上,除開司機,有二十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農民和工人——

年僅四十但衰老得像奶奶輩的婦人,習慣了沉默接受痛苦的她們即便頭破血流也依然一聲不吭;正值壯年的大叔腿上插着一條商務車的金屬碎片,因為常年搬運重物而嚴重變形的脊椎無法平躺,只能側躺着被擡進醫院。

他們又黑又黃的臉上無一例外都有辛酸留下的溝壑。身上的衣服大多洗得泛白,邊角還有煙灰燙過的破洞。

沒有人不知道超載代表着危險。

可是世界上還有一群人,需要從牙縫裏摳下來的三十元錢,來為伴侶添一雙新鞋,為兒女買一本習題冊,為他們本就黯淡的生活增添一抹光亮。

他們願意一次次铤而走險,只為抓住每一個能夠更好生活的希望。

衛霓卻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葬送自己來之不易的性命,不能放任他們的性命,像姚教授一樣,永遠停滞在一個黑暗的時刻。

黎明總會到來的。

她堅信不疑。

這一晚,醫院所有手術室都亮着紅燈。

當第一抹燃燒的朝陽灑入醫院窗戶,CT手術室的紅燈終于熄滅。

随着手術大門的響動,靠牆坐了一夜地板的中年男子猛地站了起來。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對上率先走出手術室的趙明睿。

“醫生!我妻子……我妻子還好嗎?!”

趙明睿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笑了笑,側身讓出身後的人。

身穿藍色手術服的衛霓走了出來。在她身後,是揣着雙手的實習生。

“醫生……”中年男子幾乎是乞求地看着衛霓的雙眼。

“患者已脫離生命危險,生命體征平穩。等麻醉過後,她就可以醒來了。”衛霓說。

衛霓的話讓中年男子如釋重負,泣不成聲地大哭起來。

中年男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可在場所有人都沒有嘲笑的意思。如果至親之人死裏逃生,他們也會是這樣的反應。

衛霓和身旁兩人對視一眼,實習生看她的目光是全新的,而趙明睿的笑容則多了許多真誠。

“我來給你們點奶茶吧,忙完以後一起喝一杯!”實習生笑眯眯地說。

“不行。”趙明睿特意停了片刻,才又笑着說,“除非我來請。”

“趙醫生請客,我要點最貴的!”

“行啊,我看你能不能把我喝破産。”趙明睿樂呵呵道。

衛霓跟在他們身後,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輕松。

成豫是她生活重心的時候,她只是一個拄拐杖的人。拐杖有一天變心離開,她就只能摔倒在地上,束手無策地哭泣。

而當她回到醫院,将自己看作生活的重心。

她就能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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