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添加解星散之後的日子,依舊沒什麽改變。

在那條轉賬記錄之後,再沒有新的消息發生。

在外科輪值一周後,衛霓再次排到了急救中心的夜班。得知這個消息的實習生,從一天前就開始興奮不已。

當晚,衛霓一進熟悉的急救中心二樓辦公室,滿面笑容的實習生就拿起桌上的星巴克朝她舉了舉——衛霓的桌上也放着一個星巴克的紙袋。

她笑着将路上買的咖啡泡芙放到實習生桌上,換來對方驚喜的呼聲。

急救中心向來是醫院最忙的地方,衛霓剛換好工作服,她負責的床位就來了新的患者。

實習生給的那杯咖啡,直到過了零點,她才有空坐下來喝上一口。

座椅還沒坐熱,護士就又送來了新的患者。

衛霓剛走出醫生辦公室就被那熟悉的身影吓了一跳,周夢瑤抱着上次在她家裏見過的最大的孩子,一臉焦急地站在走廊裏。

“夢瑤?”

周夢瑤見了她也大吃一驚,只是沒有時間留給她來表達這份吃驚。

“孩子怎麽了?”衛霓走到她面前,伸手試了試孩子紅通通的額頭溫度,“發燒?”

“是啊,夜裏不知怎麽的,突然燒了起來。”周夢瑤着急道,“我給他量過體溫——39.8℃。”

衛霓讓護士拿來工具,重新給孩子量了體溫,再次确認體溫後,衛霓讓周夢瑤帶着孩子去查血。

取回結果後,衛霓仔細看了一遍。

“康康怎麽樣了?”周夢瑤把半大的孩子艱難地兜在懷裏,一臉擔憂地看着衛霓。

“別擔心,我給他開一點藥,再輸一晚液應該就能退燒了。”衛霓安慰道。

聽到衛霓這麽說,周夢瑤才舒了一口氣。

正好眼下也沒有新的病人,衛霓就陪驚魂未定的周夢瑤說了會話。

周夢瑤坐在病床邊,大兒子紅通通的臉枕在她腿上,小手依戀地拉着她的食指。她伸手撥開大兒子額頭被汗沾濕的碎發,為了不吵醒兒子,低聲道:

“還好你在這裏,不然我一個人帶孩子來醫院,還真手足無措了……”

“怎麽是你一個人來?”衛霓問。

“老陳出差去啦,家裏的保姆要照顧兩個小的,我只好自己開車帶孩子來了。”周夢瑤頓了頓,既生氣又心疼的視線落在大兒子肉嘟嘟的臉上,“康康這孩子,大哭大鬧一晚上,半夜開始就突然燒了起來,吓了我一大跳!”

“遇到什麽事了?”

周夢瑤像是悶了許久,衛霓一問就立即打開了話匣子。

“這孩子怎麽都不願意去上我和老陳給他選的書法班,非要鬧着學什麽——架子鼓。我怎麽可能讓他在家裏敲那咚咚當當的東西?他受得了,家裏其他人受得了?”

衛霓知道周夢瑤需要傾述,因此靜靜地當着忠實的聽衆。

“老陳說,孩子對音樂感興趣,那就給他請個音樂老師。我們請了小提琴和鋼琴老師回家試課,這孩子連人家的面都不願意見,躲在屋子裏說什麽也要學架子鼓——害得我還被老陳說了一頓,說是因為我讓孩子看了太多電視,他才想一出是一出。”

周夢瑤一臉氣悶,倒是讓衛霓看見了一絲少女時期嬌憨的影子。

衛霓忍不住笑道:“康康對架子鼓感興趣,就讓他去學吧。說不定你不攔他之後,他還反倒沒興趣了呢。”

周夢瑤嘆了口氣。

“希望如此吧。等他好了,我還要托人去找個架子鼓老師——真是上輩子欠他的!”周夢瑤無可奈何道。

衛霓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但是這人和她非親非故,又不知根底,她推薦起來多少有些怪異。

周夢瑤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主動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衛霓避重就輕道,“只是想起有個認識的人,正好是架子鼓老師。”

周夢瑤立即起了興趣:“你還認識這樣的人?是誰?水平高嗎?只要水平高,價錢都好說——”

衛霓回憶了一下解星散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些自我宣傳,說:

“他在全國排名第一的流行音樂學院讀大四,是架子鼓專業的年級第一。具體水平……我沒見過他打鼓,”衛霓頓了頓,補充道,“應該還不錯吧,畢竟專業成績擺在那裏。”

聽到是在讀學生,周夢瑤的興趣立即降了,她似乎更想找經驗豐富,年級稍大的老師,而不是解星散這種還沒走出校園的青年。

周夢瑤禮貌性質地問了幾句解星散的情況,然後就将話題轉向了別的方向。

衛霓體貼配合,沒有進一步游說。

兩人又聊了一會,周夢瑤的家長裏短說得差不多了,緘默片刻,她試探地問道:“你和成豫……現在怎麽樣了?”

衛霓不想聽見這個名字,言簡意赅道:“我提出離婚了。”

“你真要離?”

周夢瑤大為吃驚,聲音也不由自主升了起來,好在她馬上意識到這件事的私密性,重新壓低聲音道:

“你家裏知道嗎?”

衛霓搖了搖頭,望着自己膝上的雙手。

“……離了再告訴他們。”

周夢瑤神色複雜,一臉唏噓地看着她。

“我和老陳也就算了,沒想到你們也會走到今天這步……”她低聲說,“當年的你們,可是大家羨慕的對象……”

衛霓擡起頭來:“你和老陳怎麽了?”

周夢瑤沉默片刻,說:“還能怎麽,不好不壞呗。”

她自嘲地笑了笑,低頭撫弄熟睡的孩子臉龐:

“都有三個孩子了,還能怎麽樣?婚姻不都是這個樣子的嗎?至少,不開心的時候我還能去買愛馬仕,已經比大多數人的婚姻要強了。”

衛霓看着她臉上自嘲的笑容,不知道她這番自我安慰,有沒有真的說服她自己。

“……我真羨慕你,”她擡起頭,看着衛霓眼睛裏的人影,“有勇氣離開。”

好一會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正因為如此,各人才有各人的生活。衛霓知道,蒼白的勸說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她只是沉默。

“衛醫生,你丈夫來看你了。”

一個護士走了過來,面露豔羨地說。

衛霓心裏一沉,朝護士示意的方向看去。

成豫筆直站在電梯間外,像等待檢閱的小學生一樣,她一望去,就露出微笑。

那張俊逸的臉龐搭配棕紅色的高級西裝恰到好處,顯得風流而深情。在旁人眼中,成豫或許是個成竹在胸,氣定神閑的成功人士,而衛霓眼中,他只是一個虛僞的背信棄義者。

他的笑再英俊,也遮掩不了略微僵硬的姿态,即便他裝得再風淡雲輕,衛霓也看出了僞裝下的忐忑。

“要我陪你嗎?”周夢瑤露出關心的神色。

衛霓搖了搖頭,起身站了起來。

她走到成豫面前,無視他攢出的讨好笑容,走進他身後無人的電梯間。

成豫臉上的尴尬一閃而過,他低頭掩飾,跟着衛霓走進電梯間。

衛霓走到窗邊站定,成豫也走了過來。他伸手想碰衛霓的手,衛霓神色冷淡地後退了一步,道:

“有什麽話就說吧。”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成豫說。

“不用。”衛霓說,“你把離婚協議簽了,就是對我的道歉。”

成豫沉默片刻,說:“我等你下班,我們好好聊一聊。”

“如果對離婚協議有意見,和我的律師聊。”衛霓轉身往醫院走廊裏走去,“我會讓我的律師聯系你的。”

“霓霓!”成豫一聲急切的呼喊讓衛霓停下腳步。

不是因為想起過往美好回憶,而是怕他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

成豫在衛霓暗含怒火的目光下停頓了一下,然後低聲道:“即便是死刑犯也有陳述的機會,你讓我說完,好不好?”

衛霓面無波瀾,片刻後才說:“……有什麽話就說吧,我只給你五分鐘。”

“在這裏?”成豫看了眼防火門裏亮堂的醫院走廊和穿梭的人影。

“就在這裏。”衛霓堅定道。

成豫沉默了一會,重新開口:

“我可以發毒誓,我沒有和除你以外的任何女人發生過關系。”

“這一點你已經說過了。”衛霓說,“說完了?那就走吧。”

“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是如果換做是你,你會怎麽做?”成豫說,“生意場除了談判桌和辦公樓,還有會所和俱樂部,KTV和各種沙龍。生意不是平白無故掉你頭上的,交情不在這些地方建立,難道在爾虞我詐的談判桌上建立嗎?”

“生意夥伴叫你去,你要是不去,別人就會覺得你清高——你看不起他。你不去,有的是競争對手願意去。換作是你,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衛霓無言。

“我知道這樣說很無恥……但是霓霓,我真的也有自己的無奈,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對不起你,不管再晚,喝得再醉,我都記得你在家裏等我。”

“所有人都在做一件事的時候,為了不被這個圈子驅逐,你起碼也要裝一裝樣。至少,我從未忘記自己的本心。”

“霓霓……現實不是偶像劇,每個人都有卑躬屈膝,迫不得已的時候。”成豫的眼眶漸漸紅了,聲音越發低沉,“我知道你傷心了,但請你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你更好的生活……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和這些女人有任何聯系,生意上的邀約,你願意陪我去就去,你不願意,我就一個人去或者不去。我以後都聽你的,好嗎?”

“五分鐘到了。”

衛霓擡起腕表看了一眼。

“霓霓……”

“有一句話你說得很對。”衛霓說。

她擡起強壓怒火的雙眼直視成豫。

“你确實很無恥。”

個體要想融入社會,必然會有許多身不由己的時候。

有犧牲,有所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是——

“你所謂的更好的生活,究竟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衛霓竭力克制自己的怒火,成豫的無恥毀滅了她心底殘餘的一絲情誼。

“是你自己被野心蠱惑,想要将看到的一切財富和權力都據為己有,所以不斷降低底線,拿品格去換——卻好意思說是為了讓我過上更好的生活?”

成豫在她手術刀般銳利的視線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對我來說——我想要的那種生活,已經永遠不可能有了。”衛霓看着他,一字一頓道,“……是你親手毀滅的。”

“霓霓——”

“別再這麽叫我。”衛霓說,“我嫌惡心。”

成豫伸出的手垂了下來,細邊眼鏡後的丹鳳眼裏閃過一抹受傷。

“摔碎的鏡子就算你将它粘合起來,它也絕不可能再是從前那面鏡子了。與其今後自欺欺人,兩看相厭,不如就在這裏分開吧。”衛霓說,“你簽了協議,我們還能和平分手。如果你還要繼續糾纏……我們就法庭上見。”

衛霓轉身往醫院走廊裏走去,成豫臉上露出慌張神色,本能邁腿追來。

“衛霓——”

“衛醫生。”

成豫的聲音被另一個橫空冒出的聲音蓋過。

穿着白大褂的張楠金站在醫院走廊裏,神色平靜地對衛霓說:“你去看看六號床的病人。”

“好。”

衛霓幾乎沒有猶豫就接受了張楠金的幫助。

她無視成豫一旁投來的祈求目光,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防火門背後。

電梯間只剩下張楠金和成豫二人。

“……你是?”成豫微微眯眼,審視的目光仔細打量着眼前的短發女人。

“張楠金。”她直接報上姓名,“C市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副院長。”

“是你?”成豫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他用全新的目光看了眼張楠金,“你什麽時候回C市了?”

“這不重要。”張楠金說,“重要的是,她已經決定要離開你,如果你還要繼續騷擾她,我不會袖手旁觀的。”

成豫乍一聽見這話,都快氣笑了。

“我和我老婆的事情,跟你有什麽關系?”

“作為醫院的副院長,我當然有責任保證每位職員的身心健康——特別是衛霓。”張楠金緩緩道,“賢妻良母多得是,以你的條件,大可以找到更好的家庭主婦。當年即便你沒有半路出家,放到現在也不過是個庸醫。”

“你——”成豫變了臉色。

“衛霓和你不一樣。”張楠金說,“她有天分,有毅力。注定要在國際外科界展露鋒芒。”

她把雙手揣進白大褂的兜裏,冰冷的目光像是閃着寒光的手術刀,毫不留情地戳進成豫身體。

“你市儈,庸俗,毫無自己的堅持,社會的原則就是你的原則——固然,這也是你成功的原因,但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種人。”張楠金說,“衛霓選擇更正錯誤,這很好,你們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如果你再來糾纏衛霓,第二天的C市早報就會登上某知名企業家外遇出軌的醜聞。對你們這種人來說,名聲比什麽都重要,是吧?”

張楠金看着面色難看至極,卻又因為風度只能強壓怒火的成豫。

“我絕不會第二次眼睜睜看着衛霓栽進糞坑裏。”她說,“成豫,這裏不歡迎你。你走吧。”

電梯間裏寂靜無聲,電梯門上方的顯示屏跳動着紅色的數字,從八緩緩下降。

成豫臉上覆着寒冰,那股在衛霓面前無法維持的人上人的矜持與傲氣,此時重新武裝了他冷硬的面龐。

“……你說得對,我們——和你,的确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成豫整了整西裝衣領,流星銀的百達翡麗弦音腕表從平整的西裝袖口裏露出一角。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張楠金,冷聲道,“我做不到那麽無私,也沒法冒着生命危險去救死扶傷,我只想讓我的家人過得比誰都好,我的所有行動,都是建立在這之上。”

“那衛霓過得好嗎?”張楠金反問。

成豫剛要說話,張楠金就神色厭惡地打斷他:

“不要回答我,回答你自己就可以。成豫——人在做,天在看,你能夠說謊話騙別人,騙不了自己。你扪心自問,你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別人,還是自己?”

不等成豫回答,張楠金已經轉身走進了防火門。

身後臉色鐵青的成豫什麽感受,她并不在意。

走進防火門後,她一轉身就看見衛霓。

“……給你添麻煩了,抱歉。”衛霓低聲道。

“沒什麽。”張楠金頓了頓,再次開口道,“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就告訴我。”

張楠金揣着雙手剛要離開,衛霓看着她的背影脫口而出:

“為什麽要幫我?”

張楠金停下腳步,回身看向衛霓。

年輕的副院長身形瘦削,短發烏黑,潔白的耳廓上幹幹淨淨,連個耳洞都看不到。她将一邊黑發別到耳後,神色淡然地看着凝望她的衛霓,緩緩道:

“對我來說,我們有過共同進步的經歷,那就算得上是朋友了……對你來說,不是這樣的嗎?”

衛霓一愣。

張楠金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在這一刻,衛霓意識到盡管在學習成績上她一直勝張楠金一頭,但在開闊的胸襟上,她卻輸張楠金好幾條街。

終于,她露出微笑。

“當然。”她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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