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色之下,星光之中,留……

一輛七座的黑色攬勝緩緩停在C市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正門口。

車門一開,兩個穿着休閑的年輕人率先下車,神色漫不經心地打量着周遭環境,接着是兩個體型瘦長的中年女人,再然後才是神采奕奕的沈淑蘭。

她穿着件新到一眼就能看出剛摘下吊牌不久的淺藍色印花連衣裙,頭發剛燙成洋氣的大卷,跳出車門後轉身又從車內扶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

“你們先帶奶奶進去,我停了車再來找你們——科室安排好了告訴我。”坐在駕駛席的中年男人向副駕探出身,後半句特別交代窗外的沈淑蘭。

“你直接上樓就行了,骨科攏共就那麽幾個室——你還擔心迷路啊?”沈淑蘭說。

男人皺了皺眉,沒和沈淑蘭對杠,打着方向盤開走了。

“大哥就是愛操心——這外邊太熱了,我們快進去吧,骨科在幾樓來着?”沈淑蘭的大姐擡起手掌擋在額頭上,一臉不耐煩。

“華正也是擔心媽媽……”大嫂不怎麽有存在感地發聲為丈夫說話。

“骨科在十一樓呢,走這邊!”沈淑蘭說。

“哎,挂號在那邊!”大姐指着大廳裏的挂號處叫道。

“我們霓霓都安排好了,咱們直接上去就成了。”沈淑蘭不無驕傲地說。

兩個看上去和衛霓一個輩分的年輕人要麽埋頭看手機,要麽百無聊賴地當肉柱子,沒有一個主動上前攙扶老人。

“用不用提前給你女兒打個電話?說一聲咱們來啦?”老婦人顫顫巍巍地開口。

“不用不用——”沈淑蘭擺了擺手,“這裏的醫生都認識霓霓,我們去了直接報霓霓的大名就行了。”

“喲——”大姐說,“你們衛霓在醫院還是大名人呀?”

“那當然了。”沈淑蘭無視大姐的陰陽怪氣,自信十足道,“是金子總要發光的,我們霓霓的技術,那是哪家醫院都要搶着要的!對了,你家俊譽如今在哪裏高就啊?”

“……什麽高就,就是普通白領而已。”大姐剜了旁邊玩手機的青年一眼,被後者視若未見。

一群人往電梯方向走去,沈淑蘭抽空給衛霓打了個電話。

“喂,霓霓呀?你在哪兒呢,我和你外婆還有舅姨們來了……”沈淑蘭趁沒人注意,偏過頭低聲對手機那頭說,“你要是沒手術,到骨科來看看呗?”

“媽,我現在有點忙……”

住院部六樓的一間病房外,衛霓站在門口接着電話。

“我已經和骨科的田醫生說過了,你直接過去就行。等我這裏忙完,我再聯系你,好嗎?”

手機那頭的沈淑蘭忙說:“你在忙就算了,你忙吧!你完事兒了再給我打電話——”

挂斷電話後,衛霓立即返回病房。

神色凝重的張楠金還在和病床兩邊的患者家屬交涉,兩名護士和一名實習生站在一旁。

“……患者的腫瘤細胞擴散風險大、腫瘤體積已經超過眼球的一半,摘除眼球是最穩妥的手段。等癌細胞經視神經或眶裂進入顱內,一切就都晚了。”張楠金苦口婆心勸道,“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應該趁還能手術的時候,立即進行手術。”

“可是我女兒才十七歲,她明年是要考北影的——摘了眼球,你讓她以後的幾十年怎麽辦?!”患者的父親情緒激動,而患者母親則沉默坐在一旁,默默擦着紅腫發炎的淚眼。

這樣的拉鋸戰已經在短短兩天內開展了無數回,對于癌症患者來說,時間就是生命,每延遲一天,患者的生存希望就渺茫一分。

按張楠金他們的想法,應該立即為這名眼底母細胞瘤患者展開手術,可由于患者家屬的阻撓,他們遲遲得不到患者的手術同意書。

時間在無謂的浪費,患者體內的癌細胞卻在争分奪秒地擴散。

即便是面對普通的患者,醫者仁心也該感到痛心,更何況,患者只是一名不到十八歲的小姑娘。

張楠金眉頭緊皺,聲音急促:

“至少摘了眼球,你的女兒還能考慮未來幾十年怎麽過,可要是就這麽放任癌細胞繼續擴散下去,她——”

後邊的話,張楠金生生吞了下去。剩下的,她不能說,更不能當着患者的面說。

雖然沒直說,但該猜到的都能猜到。患者父親臉色難看,低頭猛抽了一大口煙,患者母親則用已經濕透的紙巾用力地按了一下眼眶。

病房裏流淌着壓抑的寂靜,唯一的聲音是病床上的患者發出的。她屈膝坐在床上,落下的眼淚洇開膝蓋上的條紋被單。

衛霓站在張楠金身後,沉默不語地望着話題的中心人物。

患者是一名不到十八歲的清麗少女,緞子般的烏黑直發散落在瘦削的肩膀上,張楠金和她父母交涉的時候,她一直在無助地哭泣。

論容貌和氣質,少女屬實萬裏挑一,只可惜腫瘤讓她的瞳仁變成了黃白色的半球形腫物,影像裏則更加明顯,遠看過去,像輪月亮。

少女為了掩飾眼睛的異樣,就連哭泣也只能像做了虧心事那樣遮遮掩掩地低頭抽泣。

“可是——”患者父親重新開口道,“就算我們同意做手術,你們不是說,也不能保證百分百成功嗎?”

“雅逸的手術難度很高,摘除眼球也不是一個小手術,我只能盡量向你保證,我會想辦法請到國內最一流的眼科專家楊蕙若來主刀,其他的——我不能盲目擔保。”張楠金說,“手術的風險的确算不上低,但以雅逸現在的病情來說,完全值得一試。”

張楠金話音落下後,病房內許久都沒有人開口。

田雅逸的父親悶不做聲地抽着手中的煙,紅色的火星在潔白的病房裏時隐時現。

許久後,衛霓和張楠金他們走出了病房。

這次交涉再次失敗了。

田雅逸的父母不願女兒年紀輕輕失去眼球,毀了今後大紅大紫的前程,仍然奢望着絕境之中有奇跡發生。

至于他們口口聲聲的女兒的“明星夢”,在衛霓看來,更像是他們兩人的“明星夢”。

少女從頭至尾,只是無助地哭泣着。

“不管如何,先做好盡快手術的準備——”張楠金一邊走一邊吩咐道,“我一會給北醫三院打個電話,問問楊蕙若的檔期,盡量把時間預留出來。你們再做一做田雅逸父母的工作,小姑娘的情況不能再拖了。”

“好,知道了。”幾名醫護人員點頭。

“衛霓——”張楠金說,“你把田雅逸的資料整理一下,一會送到我辦公室來,我約了幾個院外的專家,你來聽聽大家的聯合會診。”

周圍幾個醫生都朝衛霓投來豔羨的目光,能夠旁聽專家的會診,是多麽珍貴的一次機會。

“好。”衛霓平靜應答。

衆人分頭行動,衛霓回到醫生辦公室整理資料,再送到十四樓會議室參與線上聯合會診。

等她忙完這些,想起給沈淑蘭打電話時,時間已經七點過了。

她和來交班的醫生交替之後,匆匆來到住院部,找到沈淑蘭所在的病房,剛一進去,沈淑蘭就格外熱情地拉住她,向衆人隆重介紹她的身份。

“這就是霓霓,讀的北大醫學院,中間因為她爸的事兒耽擱了幾年,要不然已經是主治醫師了——”沈淑蘭驕傲道,“來,霓霓——這都是媽媽的親人,這是你外婆,你舅舅,你姨媽——這兩個是你表哥——”

衛霓沒有開口的機會,只能在沈淑蘭的帶領下,跟着重複那些陌生的稱謂。

沈家是正兒八經的書香世家,據說家裏還出過狀元,雖然後來家道中落,成為一戶普普通通的小康之家,但老人家依然沒忘記祖上的榮光,雖說後來沈家沒出過什麽大人物,但也算個個都衣着體面。

沈淑蘭為了嫁給衛稼豐,幾乎和沈家斷絕關系。還是衛霓嫁給成豫後,沈淑蘭和母親才緩和了關系,直到今日,衛霓才第一次見到自己名義上的外婆一家。

外婆着裝素雅幹淨,一頭銀色短發燙着小卷,端正秀氣的五官依稀能認出當年的美貌。她向衛霓提了幾個問題,關心的無外乎是她的工作和婚姻生活,看得出老人年紀雖然大了,頭腦卻還很清晰。

坐在一旁的舅舅偶爾順着外婆的提問追問兩句,大多數時候都和他的妻子一起保持着沉默。

最有談話熱情的是沈淑蘭的姐姐,衛霓的姨媽,她熱衷用衛霓和她的孩子作對比,似乎想借此敲醒懶惰的兒子,只可惜,在一聲聲“看看你表妹——”下,兩個表哥看衛霓的眼神越發冷漠不耐。

衛霓覺得無奈又可笑,奈何沈淑蘭熱情高漲,似乎想把過去丢掉的所有面子在這一刻都找回來,喋喋不休地炫耀着衛霓過去的一項項成就——衛霓如坐針氈,卻只能強笑着陪伴母親。

沈淑蘭和衛稼豐的婚禮上,沈家人一個都沒出席。

衛霓見過他們的婚禮照片,沈淑蘭紅腫的眼眶和強顏歡笑的面龐一直印刻在她的回憶裏。所以年幼的她,已經能理解沈淑蘭對自己近乎苛刻的超高要求。

她是沈淑蘭重要的其中一項證據——證明她當初執意嫁給一個地痞小子的選擇沒有錯。只要衛稼豐事業成功,自己的女兒名列前茅,她就能向那些等着看她笑話的人證明,愚蠢的另有其人。

能夠理解——但是看着其他的孩子們能夠在藍天下歡聲追逐的時候,坐在書桌前和試卷奮鬥的衛霓仍然心懷豔羨。

她理解要強的母親,但在她小心翼翼提出放假一天去游樂園時,沈淑蘭給出的卻是嚴厲的拒絕和責備。

她每每委屈自己也要去理解他人,只因為他們是她最重要的人,但她的付出,卻總是得不到相應的回報。在她換位思考理解他人的時候,他人卻不會用同樣的努力來理解她。

有時衛霓會感到付出一腔真心卻撞上冰冷城牆的茫然和受傷,她時常為自己的等號在別人那裏劃不上去而難過。

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現在,随着年紀的增長,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茫然和受傷。她學會了沉默,學會了掩飾這種失望。

人生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又陪着沈淑蘭坐了一會,沈淑蘭忽然拍了衛霓的手臂一下:“哎呀,一沒注意時間,都八點過了——你晚回家,和成豫說過沒有?他來不來接你?”

冷不丁提到成豫,衛霓笑容僵硬了片刻。

“他忙着呢……我已經跟他說過了,不用擔心。”

“這女婿,什麽都好——就是忙了一點。”沈淑蘭拍着衛霓的大腿,對外婆等人說道,“霓霓的婆婆自己有個醫院,當初想叫我們霓霓去自家醫院上班,被霓霓拒絕了——私人醫院嘛,做得再大,哪有公立三甲的好呀?”

除了舅媽禮貌性質地附和了一聲外,其他人都顯得興致缺缺。

衛霓拉了拉沈淑蘭,說:“媽,時間不早了,老人需要休息,你看——”

衛霓一開口,立馬得到姨媽和兩個表哥的認同,一行人熱熱鬧鬧地起身告別,說着明日再來看望老人的話。

“你外婆做手術的事,就拜托你平日多盯着了。”大舅禮貌而疏離地對衛霓說。

“舅舅放心吧。”衛霓說。

衆人陸續走出病房,衛霓最後一個,順便帶上了房門。

“媽,我送你吧。”她對沈淑蘭說。

“送什麽送——我們完全是兩個方向。”沈淑蘭說,“你也該把你那輛車開起來了,駕照學來幹什麽的呀?”

“……打車挺方便的。”衛霓輕描淡寫道。

“搞不懂你!買了車沒開一年就放車庫裏吃灰,當初怎麽不想打車方便?”沈淑蘭絮絮叨叨地說,“你舅舅開了車,我讓他送我回去,你自己打車走吧——到家了給我來條信息!”

“……知道了,媽。你放心吧。”

絮絮叨叨了一堆的沈淑蘭終于滿意,風風火火地帶着一群沈家人走了。

衛霓回家也沒事可做,幹脆去和外婆的主治醫生交換了下信息,老人家雖然摔得不輕,但身體素質還不錯,手術效果可以期待基本如常。

她這才放心離開。

電梯下到醫院一樓,衛霓往大門走的時候,外邊已經是夜幕高挂,華燈初上。

她踩着斜長的燈光,走在回蕩着蟬聲的醫院坡道上。

夜風穿林,樹蔭搖曳,飛蛾接二連三撲向熾熱的光團。

衛霓在上次撞見解星散的坡道轉角慢慢停下腳步。

夜色之下,星光之中,留着圓寸的瘦高青年從摩托車上站直了身體,擡手取下黑色的口罩。

“衛醫生,我來複查。”

他說。

“你有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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