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也許你還不知道……我……
柔和的夜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帶來一陣不知名花香的香氣。
飛蛾還在圍繞路燈撲騰,滋啦滋啦的聲音不絕于耳。
靜谧的坡道上只有兩個拖得長長的影子。
“我已經下班了。”衛霓說。
“看出來了,”解星散咧嘴一笑,“……真不巧。”
衛霓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氣,邁出腳步走到他面前。
“……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她掏出随身攜帶的小手電照着解星散額頭上的傷口。
“就是癢。”解星散閉着被光餘光照到的那只眼睛,微皺着眉頭說。
他主動彎腰,降低自己的身高配合衛霓的檢查。
解星散睜着的那只眼睛,雖然是直愣愣地望着衛霓,但卻讓她感覺不到一絲侵略性。
“癢是好事,說明傷口在愈合。”衛霓努力忽略兩人過近的距離,故作平靜道,“是不是傷口碰過水了?”
“洗頭哪能不沾水……”解星散嘟囔道。
“傷口有些發紅,注意近期不要碰水,洗頭的時候讓別人幫幫忙,實在不行——用大的防水創口貼貼上。”
解星散含糊應了一聲,一看就是打算把她的話當做耳旁風。
“……好了。”衛霓關上小手電,“沒什麽大的問題。”
她後退一步,拉開彼此距離。
解星散的目光,呼吸,身上的氣味,還有他黑色T恤下若有若無的心髒搏動,卻好似依然萦繞在身邊。
“謝謝衛醫生,下班了之後還耽擱你給我複查。”解星散摸了摸後腦勺,“其實我七點過就來了,聽你辦公室的醫生說……你去探望在這裏住院的家裏人。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是我外婆下床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衛霓說,“本來床沒多高,但老人家骨質疏松,一摔就是骨折。因為沒有合适的醫生,耽擱了好久,今天才入院安排了手術時間。”
“怎麽耽擱了這麽久?”解星散皺起眉頭。
“老人家年紀大了,很多醫生對手術都有顧慮。患者家屬……”衛霓頓了頓,改口道,“我舅舅他們也希望找個這方面的專家,挑挑揀揀下,這才耽擱到現在。”
“怪不得。”解星散點了點頭,“讓你不開心的就是這件事嗎?”
衛霓一愣。
“……看來不是這件事啊。”解星散看着神色茫然的衛霓,“你從坡道上走下來的時候,看上去心事重重,悶悶不樂。是遇上煩心事了嗎?”
在坡道上的時候——衛霓想的是田雅逸的事。
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本來還有重頭開始的機會,卻因為父母短視的阻擾,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身為醫者,她卻束手無策。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甚至蓋過了成豫帶給她的負面影響。
衛霓一時陷入了沉默。
解星散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說:“這個點兒,衛醫生還沒吃飯吧?正好我也沒吃飯,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們找個路邊攤對付一下。”
“不用了,我不餓,想早點回去休息了。”衛霓說。
“身為醫生,你還不知道按時三餐的道理嗎?就算不餓,多少也要吃點。”解星散說。
衛霓有些猶豫。
解星散百折不撓道:“衛醫生應該沒有和患者交換微信的習慣吧?”
“……沒有。”
“所以,我們已經是朋友關系了。”解星散說,“作為朋友,你有時間,我有時間,一起吃頓便飯有什麽好糾結的?”
兩名下班的女護士結伴走下坡道,衛霓認出兩人是急救中心的護士,其中一人還是說“衛醫生,你丈夫來看你了”的人。
夜色茫茫,她們還沒看見衛霓和身邊的解星散,但這只是時間問題。
“……去哪裏?”衛霓收回目光,“我不想耽擱太久。”
“就在你家附近,有家我去過幾次的雲南米線,味道不——”
解星散話沒說完,衛霓就說:“走吧。”
接過頭盔,衛霓第二次跨上摩托車後座的動作已經開始熟練,解星散察覺她的轉變,含着笑意戴上頭盔。
“抓緊點啊,掉下去了我可不負責。”解星散握緊車把。
“開你的車,不用管我。”衛霓捏着他的T恤後腰兩個角說。
依依向物華定定住天涯
一陣響亮的轟鳴後,摩托車像一支離弦之箭,帶着衛霓風馳電掣往坡道下的大門沖去。
慣性使然,她不由自主地撲向解星散的後背。
她發誓,她聽見了解星散的發笑。
“你笑什麽?”衛霓臉上一陣發熱,以至于她公事公辦的刻板面具都險些支撐不住。
“我笑今晚星星真多,是不是在等着捧月亮?”
解星散爽朗坦蕩的聲音從呼呼作響的風中傳來。
熠熠閃光的繁星裝滿夏夜的瓶子,深藍色的蒼穹像清澈柔和的水波,将燦燦繁星推向宇宙的盡頭。
黑色的摩托車像是長出翅膀,靈活自如地穿梭在擁擠的車流之中。
新鮮的空氣,帶來的是自由的香氣。
是衛霓不曾了解過的東西。
和解星散身上的氣味如出一轍。
“說吧,你有什麽煩心事?”解星散說,“你要是不想和我說,趁現在小聲說給風聽也行——放心,我聽不到。”
“……我有一個患者。”沉默許久後,衛霓開口了。
如果是放在任何時候,她都不會這麽容易的開口。
摩托車上的夜風有魔力,又或者是解星散有魔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衛霓真實的自我總是克制不住發出聲音。
她靜靜地述說着“一個患者”的事,講她的年紀,講她的美麗,講她望子成龍的父母,講她如果再不做手術,過不了多久就會永遠失去最後一個戰勝癌細胞的機會。
她是如此心痛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即将在自己面前失去顏色,可她什麽都做不了。
那對父母,甚至幻想哪座大山裏的中醫能夠拯救他們的女兒。
“這種事,你們單是勸那父母沒有用。症結在那女兒身上——”解星散說,“只要她本人願意對抗父母,比你們去跟她父母苦口婆心一百句還管用。”
衛霓想起那個永遠在無助哭泣,好像獨自迷失在了漆黑長夜中的少女,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對抗父母,談何容易?
“無論是生活費還是治療費,她都要靠父母的幫助,你讓她一個還沒有獨立能力的孩子,怎麽對抗父母?”衛霓說。
“年紀小不是借口,勇氣才是。”解星散很快說,“她只是沒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
“當然——”他說,“我也不是責備她,能在這個年紀擁有這種勇氣的人很少。”
“你就是其中之一嗎?”
衛霓被他旁觀的理中客态度激怒,語氣不由帶上一絲諷刺。
出乎她的意料,解星散毫不猶豫說:“我不是。”
“我那不叫勇氣,頂多算是任性。”他說,“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而我想做的事,就是決定自己的人生。”
這回輪到了解星散說,衛霓持續傾聽。
“我爸走得早,我是跟着外公外婆一起長大的。我媽雖然身體康健——但就是太康健了,讓我連個病床前盡孝的機會也沒有。”他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從我有記憶起,她就沒怎麽盡過母親的責任,如果是這樣也就算了。可她每天忙得連個影子都見不着,卻想用母親的名義遙控我的人生——小到我和誰交朋友,大到我的大學志願,所有一切,都要按她的想法來。”
“學音樂,只是為了和她對着幹。”解星散笑了笑,“陰差陽錯的是,我還學得不錯,并且我也挺喜歡——代價就是自生自滅,自給自足,不過,這算什麽勇氣?”
“掙脫外界的束縛,決定自己的人生……已經算是了不起的勇氣了。”衛霓心情複雜。
“在我看來,”解星散淡淡道,“像衛醫生這種,願意将他人生命重量擔在自己肩上的……才是真正有勇氣的人。”
不知不覺,燈火通明的蒙自米線館出現在眼前。
摩托車在店門前停了下來,衛霓下車将頭盔交還給解星散。
“老板,一碗大清湯牛肉米線!”解星散在門口大聲道。
“還有一位呢?”服務員看向衛霓。
“和他一樣。”衛霓補充道,“小的。”
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米線很快端了上來,解星散端着自己的碗去加了一大把香蔥,再坐回了方桌。
“店裏可以加調料,你想加什麽,我幫你——”解星散沖她的碗伸出手。
“不用。就這樣可以了……”
“行。”他從善如流地收回手,拿起筷筒裏的筷子,首先遞了一雙給衛霓。
衛霓接過筷子,在米線裏攪了攪。對面的解星散已經夾起一大筷,埋頭去吹。他神情專注,注意力都在那一筷米線上。
她忍下現在開口的沖動,也夾起一筷米線放在嘴邊輕輕吹涼。
解星散介紹的這家米線的确味道地道,就連一向吃得很少的衛霓也幾乎把小碗吃完。解星散就更不必說,早早就把大碗吃完,又去叫了一根鹵豬蹄在她對面啃。
衛霓吃完面前的米線,解星散也啃完了豬蹄。
終于,到了這一刻。
“吃完了?我去結賬……”解星散說着,剛要起身。
“……以後,你還是別來醫院找我了。”衛霓說。
“什麽?”解星散的動作停在原地,像是懷疑自己聽力似地眯着眼睛。
一個二十七歲的人,如果說還分辨不出男女之間的好意,那就太虛僞了。
她已經不是十四五歲的年紀了。
即便解星散不說,她也能感受出他的好意。
“也許你還不知道……”衛霓看着他的眼睛,“我已經結婚了。”
解星散猛地愣在原地,眼睛睜得更大了。
“我知道你或許沒有別的意思,但其他人眼裏就不是這樣了。”衛霓頓了頓,“我不希望醫院裏出現風言風語,而且……我丈夫每次都會接我夜班回家,我不想他誤會。”
解星散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看到她呼吸急促,不知所措,甚至想要将緩和的話語忍不住吐出——
“好。”他開口說。
夏夜将瓶子裏的星星一并倒出。
無盡的蒼穹推着散落的星芒翻湧。
解星散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
“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