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從頭到尾,擁有一個令人……
斜陽照進幹淨的玻璃窗,微小的塵埃漂浮在空中。一臺嶄新的立式空調正在靜靜地往辦公室裏輸送冷氣。
衛霓随手拿起辦公桌上震動的手機,屏幕上顯示出的是一條信息。
“我們再聊一聊好嗎?”
發信人是成豫,在此之前,他保持着一天一至兩條的發信頻率,衛霓一條都沒回複過。
這一條,當然也被衛霓視若不見。
她剛要鎖屏放下手機,卻鬼使神差地下拉近期聯系人的對話框,直到解星散的名字出現。
對話框比她的辦公桌還要幹淨,最後也是最初的一條聊天記錄在半個月前。
那晚過後,蕩起波瀾的海面重歸平靜。
“衛醫生,不好了!”
一名護士小跑進入醫生辦公室,衛霓回過神來,收起手機朝她看去。
“發生什麽事了?”
“衛醫生的家人在八樓和人吵起來了!你快去看看吧——”護士急聲道。
衛霓不明就裏,還是立即往外婆所在的八樓趕去。
電梯到了八樓,門一開,她就聽見了沈淑蘭熟悉的聲音。
“你們做父母的滿腦子都是自己,可憐小姑娘年紀輕輕攤上你們這種爸媽!要是她以後有個不測,那也和癌症沒關系——都是你們做父母的害的!”
衛霓心裏猛地一跳,趕忙跨出電梯門,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沈淑蘭身邊。
果不其然,沈淑蘭對峙的就是田雅逸的父母。戰況已經發展到白熱化的階段,田雅逸父母顯然落入弱勢,氣得滿臉漲紅,紅中透青。沈淑蘭則像個鬥雞,挺着胸脯,氣勢洶洶地怒瞪着田父田母。
“怎麽回事?”衛霓問旁邊一臉無措的護士。
“衛醫生……”女護士認出她來,無奈道,“田先生想要給患者辦理出院手續,我們正在勸他們,這位女士一旁聽見了,就忍不住說了幾句……”
“出院?”衛霓看了田父一眼,“你們想要轉院嗎?”
田父神色奇怪,避開了她的視線,田母同樣。
“他們聽人介紹了一位雲南的苗醫,說是可以治癌症……”護士說。
圍觀的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各式各樣的目光落在田父田母身上。
衛霓已經大致明白了來龍去脈,簡單來說,就是暴脾氣的沈女俠看不下去田父田母的行為,站出來勸說的過程中起了争執。
“你別在這裏耽擱時間了,外婆吃過晚飯了嗎?再不快點,食堂就要停止供應晚餐了。”
衛霓拉住沈淑蘭的手臂,想要用調虎離山之計解決紛争,奈何沈淑蘭不吃這套,甩開她的手,眼神就沒離開過對面的田雅逸父母。
“你去問問,整個醫院誰不知道你女兒的事?明明可以摘掉眼球活下來,就因為你們做父母的一再拖延,眼看着小姑娘連手術機會都要沒有了!那麽漂亮年輕的小姑娘——誰見了不可惜啊?!”
“我們自己的女兒,難道我們不心疼嗎?你一個外人,懂什麽懂!”田父梗着紅通通的脖子罵道,“誰要你多管閑事,你自己沒孩子嗎?!”
“我當然有孩子了!我是不想讓你們沒孩子!”沈淑蘭不客氣道。
“你——”
這話戳了田雅逸父母的痛處,兩人都氣得要向沈淑蘭撲來,好在被身邊人給趕緊攔住。
“眼球摘了就摘了,至少還留着命!可你們倒好,把女兒當做搖錢樹,怎麽着——做不成大明星,就幹脆不讓人家活了?!”
沈淑蘭雖然是罵戰的贏家,但也氣得臉色通紅,她指着田父田母兩人道:
“你們以為癌症是什麽?哪個庸醫給你說能吃藥吃好癌症,那是騙人啊!騙的是人命啊!你們怎麽敢拿自己女兒的命去賭?!”
沈淑蘭嘴皮子不饒人,機關槍一樣嘟嘟嘟地往外蹦着斥責,田父本來就在口才上落入下風,更別說自身本來就理虧,更是說不過沈淑蘭。
田母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喊着說:
“可她還這麽年輕——我們兩個賣了房子供她學表演,眼看着她都通過了藝考,明年就要去北影讀書——現在讓她摘了眼球……她這麽小,以後?”
“我看不是她接受不了,是你們接受不了吧!”沈淑蘭氣憤道,“你們有沒有問過你女兒想怎麽做,有沒有尊重她的意願?眼球是她的,命也是她的,憑什麽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
“媽,你少說兩句!”衛霓拼命拉扯着沈淑蘭,可惜對方正在氣頭上,視她為無物。
倒是這句媽,被田父聽了去,他忽然指着衛霓,說:“這是你女兒?好啊,你供成了醫生——讀書不容易吧?你沒少逼她上課外補習班吧?”
不等沈淑蘭說話,田父将矛頭指向衛霓,怒目圓瞪道:
“衛醫生,你說句實話!你考醫學院,是你想考還是你媽想讓你考?!”
衛霓一怔,啞口無言。
田父繼續問道:
“你媽說我們沒有尊重孩子意願,那我問你,你小的時候,她尊重你的意願了嗎?”
沈淑蘭的視線也落到了衛霓身上,似乎等着她義正詞嚴地駁斥對方。
可她下意識地陷入沉默。
局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田父趁勝追擊,聲如洪鐘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不信你逼自己的孩子逼的少了!你女兒現在是當上醫生出人頭地了,但她要是高考前夕得了病,醫生叫她截肢,你能痛快答應嗎?”
“誰能眼睜睜看着親生孩子的大好前程被破壞?!難道我們做決定的人就很輕松嗎?!”
田父一口氣說了許多,激動到最後瞪着牛眼不斷喘氣。
醫院走廊裏靜悄悄的,看戲的人屏息凝神,而當事人則陸續回神。
“要是不截肢就只能死——”沈淑蘭怒聲道,“那就截肢!當不了醫生就當其他的,難道天底下只有一條路能走?天大地大,也大不過我孩子的性命!”
“好了,別說了!”衛霓用力握住沈淑蘭的胳膊,強行拉着她往回走。
“站着說話不腰疼,我才不信刀子落在你身上你還能這麽說!”田父扯着脖子吼道。
沈淑蘭被衛霓強硬地拉向電梯,一邊不情願地倒退,一邊用眼睛狠狠瞪着田父田母,還擊道:
“天塌下來我也這麽說!我就這麽一個孩子,天底下沒什麽比她更重要!”
在這種時候聽到沈淑蘭對她的真情告白,衛霓哭笑不得。
好在電梯恰好就停在這一層,衛霓好不容易将她拉進電梯,随手按了個1樓就趕緊按了關門鍵。
電梯門關上了,兩人緩緩下降。衛霓啞然失笑地看着一臉怒容的沈淑蘭,問:
“你給外婆打飯了嗎?”
“……馬上就去。”沈淑蘭靠着電梯壁喘了兩口氣,依然氣呼呼的。
衛霓等着她冷靜下來。
過了片刻,沈淑蘭主動開口了。
“我本來是去食堂給你外婆打飯,結果聽見他們在和護士争執……鬧着要給女兒辦出院手續,護士問他們轉去哪家醫院,他們說了半天也說不清……還是同一個病房的病友和護士說,有人向他們推薦了什麽大山裏的神醫,他們要帶女兒跑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治病。”
“昨天傍晚,我去食堂時路過他們病房,就聽見那小姑娘在哭……問她父母,能不能留在醫院繼續治療。”
沈淑蘭剛剛平息下來的胸脯又急速起伏了幾下。
“今天又遇見這種事……我實在忍不了了!”沈淑蘭怒氣沖沖道,“那姑娘可才十七歲!又長得那麽漂亮,就算不當明星,幹什麽不行?現在科技這麽發達,摘了眼球又不是說活不下去!何必呢!”
衛霓靜靜聽着她宣洩氣憤,時不時寬慰幾句。
“像這種情況……你們醫院會怎麽處理?”沈淑蘭說,“不會真讓他們出院吧?”
“患者沒成年,監護人執意要讓她出院的話,醫院也只能照辦。”衛霓低聲說,“我們只能勸,做決定的卻是他們。”
沈淑蘭聽了不免又對田父田母一頓臭罵。
即便這事發生在普通孩子身上,旁觀者也不由同情,更別說是一個這麽漂亮,未來明明應該還很長的小姑娘。
誰見了也會感到可惜。
可旁觀者只能做旁觀者,真正的決定權,只掌握在田雅逸的父母手上。如果他們執意要讓女兒出院,即使是院長來了一樣不管用。
“她就沒其他可以做主的親戚嗎?”沈淑蘭問。
“田雅逸還有一個大伯,在娛樂圈工作。聽說是海狗視頻的一名制片人,再具體的就不清楚了。”衛霓說,“因為有這條關系,田雅逸父母才削尖了腦袋也想把女兒往娛樂圈送。”
“姓田?在海狗視頻工作?”沈淑蘭皺了皺眉,“她大伯來過醫院嗎?”
衛霓搖了搖頭:“平日裏只有田家父母在醫院照顧孩子。”
紅色的數字不斷下跳,私密的空間即将被打破。
衛霓頓了頓,說:
“那個叫田雅逸的小姑娘也是我的患者……我和張副院長對患者的父母進行了許多次交涉,張副院長甚至願意幫患者申請醫療補助——”
沈淑蘭關心地望着她。
“……但她的父母還是拒絕了手術的提議。”衛霓低聲說。
“那要怎麽辦?”
“盡人事,聽天命。”衛霓神色間露出一絲悵然,她輕聲道,“……這就是我們所必須面對的無奈吧。”
電梯門開了,衛霓将沈淑蘭送到食堂,陪着她打完飯後,又把她送回了病房。來接班的大伯接過保溫飯盒,衛霓幫他們把老人扶起,打開簡易餐桌,然後沈淑蘭拿起了提包。
“……那我先走了,明早再來換你。”沈淑蘭對大哥說。
衛霓也向兩位長輩道別,跟着沈淑蘭走出了病房。
“我送你下樓。”衛霓說。
“不用,你忙你的。”沈淑蘭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你爸在門口接我。”
“好,那我先回辦公室了。”衛霓說。
她轉身剛走,身後忽然傳來沈淑蘭的聲音:“霓霓——”
衛霓停下腳步往回看,沈淑蘭露着欲言又止的表情。
片刻後,她搖了搖頭:“沒什麽,你快回去吧。”
衛霓走後,沈淑蘭獨自走出醫院大門。
七月的太陽像個火球,嚴厲地炙烤着大地。熱浪一波一波地撲向行人和建築。衛稼豐站在醫院門外的屋檐下,正眯着眼睛往火紅大太陽下看。
沈淑蘭加快腳步走出,忍不住道:“你是傻子嗎,怎麽不到裏面去?外邊不熱?”
“就一會功夫,懶得進去了。”衛稼豐接過沈淑蘭的提包,順手往自己身上挎去,“咱們媽怎麽樣,精神好嗎?”
“愛犯困,吃得不多,但是問題不大。”沈淑蘭說,“各項指标是符合手術要求的。”
“那就好。”衛稼豐剛松了口氣,緊接着又皺起眉頭,“咱們要不要找個機會,跟那手術醫生包個紅包?”
“人家連見都不見你,你這麽費心費力的做什麽?”沈淑蘭白了他一眼,“而且——現在都不興什麽紅包了,你別自找麻煩。”
衛稼豐點了點頭,将手中的遮陽傘舉在了沈淑蘭頭上。
兩人走到半坡,恰好遇見一輛空出租車。坐上冷氣充足的出租車後,沈淑蘭望着窗外,顯得心事重重。
“你這是怎麽了?”衛稼豐看出她有些不對勁,不放心地再次問道,“媽真的沒事?有什麽事你可要告訴我,別一個人悶在心裏。”
“不是她,是——”沈淑蘭戛然而止。
“是什麽?”衛稼豐追問。
沈淑蘭扭頭看向窗外,任衛稼豐如何追問都不肯開口。
“我就不信你逼自己的孩子逼的少了!”
田父的質問像一記沉重的鐘聲,敲開了早已塵封的回憶。
沈淑蘭知道自己從小就管教得嚴,但那不也是為孩子自身好嗎?其他孩子的家長不都是這麽做的嗎?
考醫學院确實是她強力建議的,但女兒不也沒有出言反對嗎?
真的……沒有過嗎?
沈淑蘭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幅幅女兒沉默的畫面,在她激情四射地暢想女兒穿上白大褂,成為一名高尚的外科醫生的時候,女兒的沉默,是否已經說明了什麽?
回憶像滾珠一樣循着時間連接的細線回溯。
她要求女兒上補習班,要求女兒競選班幹部,要求女兒每一科都名列前茅,要求她放棄同學邀約,留在家中做試卷的時候——衛霓總是沉默,像一只從順的羔羊,朝着她柳條所指的方向行走。
沈淑蘭忽然驚覺,她在衛霓身上感到的自以為的“懂事”,其實是一種悲哀的退讓。
她唯一一次聽到衛霓說出請求,是在她帶回一只流浪小貓的時候。
而她以流浪貓會讓女兒分心,影響學習為由,拒絕了女兒的請求。
“都是為了孩子。”
在今天,一場事不關己的争吵過後,沈淑蘭淺薄的善良忽然像高處落地的鏡子,一剎那全部粉碎了。她看見了自诩良苦的用心下,藏在深處的別有用心。
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她剝奪女兒童年生活的原因,并非是想要她出人頭地,只是希望自己能夠在沈家出人頭地。
用丈夫,用孩子,告訴和自己斷絕關系的父母,他們做錯了——
她選擇了不受父母祝福的婚姻,可她依然過得很好。
從頭到尾,擁有一個令人豔羨的人生,不是女兒的夢想,只是她個人的夢想而已。
她指責田父田母讓未成年的孩子為自己的夢想買單。
她又何嘗沒讓女兒買單?
“你這是怎麽啦?”衛稼豐急得都要結巴了,“有什麽事你就跟我說,咱們好好商量啊!”
沈淑蘭低了低頭,用手背擦掉湧出眼眶的淚珠,面色如常地看向窗外。
“……沒什麽。”
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裏投來隐秘的窺探目光。
衛稼豐輕拍着她的後背,滿臉擔憂。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落淚,正如沒有人知道她在經年累月後突然的醒悟。
在時過境遷,已經完全無法對孩子進行任何彌補的今天,她的醒悟,只能是一種對自己的拷問和懲罰。
沈淑蘭的雙手握拳放在腿上,沉默的面孔對着窗外倒退的街景。緊緊抿在一起的雙唇像是正在承受某種重壓。
……那是羞愧。
大海一般将她淹沒的羞愧。依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