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們這樣……還不都是……
人來人往的醫院花壇前,一個身材瘦高的寸頭青年一動不動地蹲了許久。
他一腳踩在大理石的花壇邊上,一腳蹬着平整的地面,沉沉的目光遙遙望着住院大樓,指尖一縷紅色火光一明一滅,腳邊煙灰幾點。
那扇開闊的自動門不斷開合,吞吐的卻一個都不是他想見的身影。
解星散看了眼手機時間,八點半了。
他在這裏蹲了快三個小時。無論她是值白班還是夜班,這個點依然不見人影,那大概率就是休假去了。他再怎麽等下去,也是浪費時間。
“……真是傻逼。”
解星散低聲說。
幾個小時滴水未進的喉嚨裏傳來火辣辣的幹渴感覺,他在石頭上按滅煙頭,活動麻痹的雙腿站了起來,走向幾十米外的一家小賣鋪。
打開冰櫃,他拿出一瓶冰鎮的礦泉水。
“多少錢?”他問。
“二塊五。”小賣鋪老板娘頓了頓,終究忍不住好奇道,“小夥子,我看你在那蹲了好久了,等人啊?”
“……不知道。”
老板娘愣了愣,解星散已經提着礦泉水離開了店門。
他走回黑色摩托車旁,卻也沒有騎車離開的意思。就如他對老板娘所說,他的确是在沒有想清楚自己來這裏幹什麽的情況下,就已經占到了醫院的大門前。
嚴謹說來,是醫院的住院部大門前。
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來這裏,是因為這裏有那個前腳拒絕他,後腳又對他釋放好意,讓他捉摸不定的女人。
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來了這裏,是要對她說什麽,做什麽。
他們交際并不多,他對她也并非是男女之情上的迷戀狂熱,只是安麗大橋上的驚鴻一瞥,讓他對那個搖搖欲墜的女人生起一絲好奇,接着在機緣巧合下,進一步靠近。
越來越近。
他像在參與一場游戲,游戲目标是剝開她标致工整的社會假面,見到她藏在最深處的真實內心。
冥冥之中,他被她身上的某種特質吸引。
他有充足的耐心剝開她,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剝開之後要做什麽,一個男人靠近一個女人,目的無非就是身心和感情的其中之一,亦或兩者都有。
但解星散,說來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從沒想過要從衛霓身上得到什麽。
他只是遵循本能,在想要朝她走去的時候,朝她走去。
可是現在,他不能再向她走去了。盡管他的初衷并非男女之情,但他不能不顧及衛霓的想法。他一直希望她能堅決地說出自己的意願,不要總是一昧順從退讓,現在她的确這麽做了。
她希望以後能和他保持距離。
他不能不聽,不然的話,跟她身旁的其他人又有什麽區別?
他不能再見衛霓,沒有理由再見衛霓,但是他也不想就這麽白來一趟。如果衛霓給了他一滴水,他至少也要還十滴過去。
不是什麽可笑的勝負心,他依然只是在遵循本能。
想了又想,解星散終于下定決心,往醫院內部走去。
衛霓給出了不少線索,再加上目标的事情在醫院內也算得上衆人皆知,解星散沒花什麽功夫,就找到了田雅逸房門緊閉的病房。
上次見面,他已經知道衛霓在為這名患者頑固的父母憂愁不已。
他在外邊的排椅上坐着玩了一會手機,像個普通至極的患者家屬——直到一位盤着頭發的中年婦女提着吃過的不鏽鋼飯盒走出病房。
解星散放下手機,看着她走向走廊盡頭的開水房,起身推開剛剛關上的房門,毫不猶豫走了進去。
一名長發披散,半躺在病床上的少女驚愕地看着他,接着飛快地低下頭去,擋住瞳孔的異樣。
解星散反手鎖上房門,拉過一把椅子到床邊,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你好,田雅逸。有興趣聽我講一個故事嗎?”
……
“沒什麽事兒了,都散了吧散了吧!別堵在過道裏了!”
一名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在走廊裏吆喝着好事群衆。
衛霓跟在緊皺眉頭的張楠金身後,緊随其後進了田雅逸的病房。
如果今天他們還是無法說服田雅逸父母簽字手術,所有人都只能眼睜睜看着田雅逸在晚間出院。
而那對于她來說,和死無異。
對于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的面診,張楠金神色凝重,衛霓臉上也不見輕松,她們已準備好面對一場惡戰,沒想到,病房裏只有田雅逸和她神色不安的母親,那個頭腦頑固不已,是手術最大障礙的父親卻不見蹤影。
“怎麽回事?”張楠金掃了眼房間裏的兩人。
氣氛不太對勁,田母将雙手握在腹前,眼神不斷飄向門外,那個總是埋頭哭泣的少女,則出神地望着窗外,第一次在人前沒有垂下頭顱。
“有個沒見過的男青年……趁我去洗飯盒的時候把小雅反鎖在房間裏,還好她爸發現得及時,已經追去了……”田母驚魂未定道。
“發生了這樣的事?”張楠金的眉頭擰到一起,“那人有沒有傷害小雅?”
田母看了眼田雅逸,神色遲疑:“小雅說……對方沒做什麽,只是認錯了人。”
“什麽認錯了人——都是借口!”一個粗嗓子怒氣沖沖地響了起來,衛霓轉頭看向門口,一臉火氣的田父大步邁進病房。看他火冒三丈的模樣,應該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
“捉到人沒有?”田母關心道。
“給他跑了!”田父氣喘籲籲,扯出床頭櫃上的幾張紙巾,胡亂地抹着大汗淋漓的腦門,“這混賬小子仗着年輕力強,走的應急通道,老子還沒下到一樓他就已經沒影兒了!監控在哪裏?我要看監控,我要報警抓這個人!”
“病房裏沒有監控,只有走廊上有。小雅,你老實告訴院長——”張楠金看向田雅逸,“那個人真的沒有做什麽?如果他傷害了你,或者是對你做了讓你感覺不好的事,我們所有人都會是你堅實的後盾。”
“你們誤會了。”田雅逸輕聲說,“我們只是在病房裏說了會話,他沒有傷害我。”
衛霓的視線在田雅逸濕潤的眼睫上停了下來。
淚痕未幹,應該是剛剛哭過,但是臉上卻沒有·受人脅迫的擔驚害怕。如果只是單純認錯了人,應該不至于落淚。
她猶豫了片刻,終究沒有指出田雅逸在說謊。
“這件事我會派人去查,走廊上的監控應該拍下了那人在小雅的病房裏逗留了多久。我們現在先來說說小雅的病情吧,小雅——”
“行了,你們也別白費功夫了,趕緊給我女兒處理出院事宜。”田父不耐煩地打斷張楠金的話,“我們機票都買好了,明天一早就飛大理。”
“飛去大理,找哪個醫院收治?”張楠金眉頭緊皺,“小雅的病情迫在眉睫,癌細胞随時可能轉移至大腦。只有盡早摘除病竈,才能遏制癌細胞的擴散,這是只有外科手術才能辦到的事。大理的癌症病人都往我們這裏飛,只有你們反過來往大理飛,靠吃藥控制癌細胞——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們做不到的事,怎麽肯定別人做不到?”田父不滿道,“哎,你們也別浪費時間了,我們是不會做手術的——除非你們能保留眼球,不然就趕緊讓我女兒出院,別耽誤她的病情!”
田父态度堅決,田母只知盲從,真正的當事人,已經誰都沒有去期待她說出自己的想法。
“你帶孩子去換衣服,我們一起去辦出院手續。”田父說。
田母起身走向病床,扶着田雅逸想要帶她下床。
就在所有人都一籌莫展的時候,田雅逸輕輕掙脫了母親的攙扶,用微弱的聲音說:
“……不去。”
“什麽?”田母愣住。
“我不出院。”田雅逸垂着眼睛,輕聲說。
“你不出院你要做什麽?”田父的嗓門立即大了起來。
“現在癌細胞還沒擴散,只要摘除癌變的眼球,我就能活下去。是這樣嗎?”田雅逸看着張楠金。
張楠金回過神來,說:“我已替你申請到國內最好的眼科專家前來會診,她手下的病人都有很高的生存率。我也向你保證,會動用醫院的所有力量支援你的手術,手術治療費用也能通過國家專項補貼報銷一部分。”
張楠金誠懇地看着少女,一字一頓道:“小雅……我們所有人都想幫助你。”
“……好。”田雅逸握緊床上的被單,“我願意手術。”
“你說什麽呢!”田父神情激動,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女兒,“你還這麽年輕,想變成獨眼龍嗎?你以後的人生,以後的事業——這些你都不要了嗎?!”
田雅逸在田父的怒吼下像一片漂浮在浪濤上的孤零零葉片,微微顫抖着。
衛霓面色不忍,剛要開口說話,少女卻擡起了頭,蓄滿淚水的雙眼直勾勾地看着憤怒的父親。
“可我至少能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不想出院,我要做手術,做獨眼龍又怎麽樣?至少我能活下去——”
田雅逸的眼淚接二連三落下,她激動而悲憤地目光直指父母,抑壓多時的心語像決堤一般出口。
“你們只想讓我進娛樂圈掙大錢,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意願,從小我就在上各種才藝班,每個寒暑假我都只能看着別的小朋友去游樂場,去海邊去雪山,而我……我什麽都沒有!只要我沒有達到你們的要求,你們就只會責罵我!嘲諷我!讓我一個人在房間裏反省!”
眼淚不斷落在床單上,暈染出一大片水色。少女滿是針孔的蒼白手背無力地捶在床上,一次一次。
她的眼淚和發白的拳頭宣洩着她的痛苦,以及日日夜夜,面對着這些痛苦的無力。
田雅逸的爆發毫無征兆,不光是在場的衛霓等人,她的父母同樣像是初次見到火山爆發的人,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情緒失控的女兒。
“我們這樣……還不都是為了你好!”田父臉色通紅,火焰般的紅色一直燒向他的脖子。他最先開口回應女兒的情緒,出口的卻依然是令人失望的話語。
他的話,除了刺痛田雅逸,還刺痛了在場另一個人的心靈。
如果說在場有一個人能夠理解田雅逸的心情,一定非衛霓莫屬。
一個是望子成龍的父親,一個是望子成龍的母親。
只有衛霓,刻骨銘心地感受過那些蒙上她的眼,捂住她的嘴,讓她有淚流不出,有苦說不了的“為你好”。
吶喊最終會變成寂靜。
當身邊充滿“為你好”的人的時候。
“你還太小,根本不懂失去一只眼睛意味着什麽!爸爸也是為你好,這手術同意書我和你媽是絕不會簽的,咱們馬上出院,我帶你去雲南見了那神醫,你就什麽都明白了!”
田父走上前去,強行拉扯田雅逸,後者哭喊着不願下床,死死抱着床頭不撒手。張楠金和衛霓連忙上前幫忙,想要讓沖動的田父冷靜下來。
少女凄厲的哭喊讓門口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好事人群。
知曉內情的人們也開始指責田父田母,田母紅着臉擡不起頭來,田父臉和脖子紅得像根火柴頭,卻依然強裝鎮定,用力扳着田雅逸抓着床頭的手指頭。
“我不出院!”
田雅逸絕望地哭着,恐懼的淚水蒙住了她的雙眼。
田父田母或許還能自欺欺人,但她清楚地知道,出院後自己只有死路一條。
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父母的失望埋怨,讓她成了無助的小孩,只能環抱雙臂,在漆黑一人的人生路上哭泣。直到今日,仿佛有一束光照進了這條寂靜的小路,讓她生出一線希望,試圖去抗争身邊的一聲聲“為了你好”。
田父用力半天也沒能把田雅逸從床上拉下來,惱羞成怒地舉起手掌往少女臉上扇去。
那一巴掌,讓田雅逸緊緊閉起了眼睛。
病房裏乍然靜了。
沒有巴掌落臉的聲音,也沒有再傳出哭喊。
所有人震驚地看着擋在田雅逸身前的衛霓,以及她在半空死死攥着的男人手腕。
“都住手!”
一聲大喊從病房門口響起。
陌生的男聲讓張楠金等人心生疑惑,卻讓田父田母面色大變。
下一秒,沈淑蘭沖進病房,将衛霓護在懷中,而一個身材健碩,表情嚴厲的中年男人走進病房,毫不猶豫地擡起手。
“啪!”
這一耳光,落在了無知而固執的田父臉上。
田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不僅絲毫沒有生氣,甚至還露出了一絲害怕。
“你給田家丢了大臉。”男人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