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衛霓寧願他從頭矜貴到尾……
衛霓好說歹說,總算将不願留她一人在這裏的父母送上田昊的車。
之後她重新返回急診大廳,這裏已經聚起看熱鬧的人山人海,花圈擺滿大廳,占據救命的過道,而真正需要治療的病人則被推搡,被忽視,得不到需要的救助。
鬧事的群體有的大聲嚎哭,有的則義憤填膺地向四周訴說着自己的故事,有的則在謾罵勸阻的醫院安保人員,一名男子不斷往火盆裏揮灑紙錢。
焚燒的臭氣首次戰勝了醫院裏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焚燒後的灰燼在冷氣中飛揚,刺激着部分病人敏感的呼吸系統,大廳裏的咳嗽聲絡繹不絕。
無論是從醫院的角度,還是從需要救治的病人角度,這場鬧劇都必須立即停止,然而除了安保人員以外,醫院的醫生和護士都遠遠站在一旁,沒有一個人上去了解內情。
在多次勸阻無效後,醫院的安保隊長伸出手臂,想要拉住往火盆裏扔紙錢的男人,後者像點了火的炮仗一樣,立即跳了起來,一邊粗暴地推搡安保隊長,一邊激動怒吼着:
“你讓我們走我們就走?你們醫院害死了我的老婆孩子,今天必須讓你們醫院領導出來給個說法!要不然,你們就踏在我的屍體上過去!”
眼前言語沖突要發展成肢體沖突,衛霓再也顧不上多想,身體先理智一步走了上去。
“先生,請你冷靜。”
她站到安保隊長身旁,平靜而沉着地對神情激動的男人說:
“我是這家醫院的醫生衛霓,我已經聯系了我們醫院的副院長,她和其他領導馬上就到。有什麽訴求,你可以先告訴我。我們醫院大廳裏還有許多患有呼吸道疾病的患者,火盆會加劇他們的不适。你是來解決事情的,不是來制造争端的,看在其他和你們同樣心情的患者家屬份上,火盆可以請你暫時滅掉,或者移到通風的門外嗎?”
衛霓的語氣溫和但不容拒絕,因為她的勇氣,周圍的部分圍觀群衆也開始為她說話。
在輿情的推動下,男人悻悻地将火盆移到了門外。
也就是此時,急診大廳裏的電梯門緩緩打開,面色難看的張楠金帶着一衆醫院高層走了出來。
張楠金大步流星走了過來,嚴厲的視線在衆人臉上掃了一圈:“……怎麽回事?”
安保隊長連忙将事情大概說了一遍。
聽到衛霓的調停和交涉,張楠金雖然沒有說話,但卻給了她一個贊賞的眼神。
張楠金現身後,面對醫院的“大領導”,男人終于願意好好說話,衛霓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來是男人的妻子在生産過程中搶救無效身亡,他便糾結了一衆親屬好友前,鬧到醫院來“要個說法”。
令在場大部分人啼笑皆非的是,男人口中的“醫療事故”根本站不住跟腳。
男人的妻子甚至不是在在C市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生産手術中大出血的,而是在家自行生産造成了大出血,送到醫院後因為病情過重才不治身亡。
雖然這是一出悲劇,但也是一場追究不到醫院頭上的悲劇。
男人的控訴被張楠金邏輯清晰地條條反駁,圍觀的人群也大多站在醫院這邊,只有聞風而來的各家記者,熱情如火地要求男人“多說一點”。
好在,警察終于趕到了現場。
鬧劇終于收場。
當急診大廳終于空下來後,衛霓幫着安保人員拆除了花圈,那張女子遺像被落在了現場,衛霓撿了起來,輕輕拂去遺像上燒了一半的紙錢。
得益于現代醫學,生産不再是絕大多數女人都必須面對的鬼門關,可是世上卻有那麽極少數人,礙于金錢,亦或風水鬼神之說,将現代女人推回七八十年前,推到一床褥子,一把剪刀……推到死神面前。
“現在的女人啊,太嬌生慣養。以前我奶奶那時候,直接在田裏一蹲就生出孩子了,當天接着幹活,連休息都不用,更不用說什麽月子中心——”
衛霓聽過很多類似的言論。
他們從一個個翹着二郎腿的大老爺們口中說出。
剛開始聽到這樣的話時,衛霓心中是憤怒,後來是絕望。因為她一開始以為自己能是燎原的星星之火,後來逐漸發現,自己只是擋車的螳螂。
女人泣血的呼喊,于這個世界而言,或許還比不上一聲蟬鳴。
“這是……?”穿着制服的保安疑惑地看着她遞出的黑白遺像。
“找個機會,把照片還給她的家人。”衛霓說。
她将遺像交給保安,轉身走進電梯。
剛剛發生了這麽大的事,醫院高層全都聚集一堂,忙着商讨應對接下來的事。衛霓無事可做,最後來到了田雅逸的病房外。
為了通風,病房門大開着。田父在工地上做管理,等到田雅逸手術結束就又匆匆趕回了工地。病房裏只有田雅逸和田母二人,田母坐在床邊,一臉心疼地喂女兒喝粥。
衛霓不打算破壞這溫馨的一幕,正要低頭離開,田雅逸忽然瞧見站在門外的她,神色欣喜地叫道:“衛醫生!”
田母也放下碗勺,笑着起身相迎:“衛醫生……”
衛霓走了進去,問了幾句田雅逸現在的感受。麻藥将過,田雅逸也該感受到眼部的疼痛了,小姑娘面色蒼白應該也是如此。但是為了不讓別人擔心,不管是父母問及,還是衛霓詢問,她都強撐着笑臉說:
“我還可以,不怎麽疼……你們不用擔心。”
田母放下空了的粥碗,起身拿了幾個蘋果,笑着說:“衛醫生,你等我一下,我去洗個水果。”
衛霓答應後,田母走出了病房。
橘紅色的夕陽餘晖像一層毛茸茸的毯子,鋪在小姑娘的被單上。她一只眼蒙着層層紗布,另一只明亮若水的大眼睛靜靜地望着欲言又止的衛霓。
“……你還記得那天闖進你病房的人嗎?”衛霓終于開口。
“記得。”田雅逸似乎早有預料,回答得毫不猶豫,“那個大哥哥,是衛醫生的朋友嗎?”
衛霓一怔:“……為什麽會這麽想?”
“猜的。”
少女微笑起來,蒼白秀麗的臉上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
“他是來勸你做手術的嗎?”衛霓問。
“不,他只是走了進來,問我要不要聽一個音樂家的故事。”
“……音樂家的故事?”
“一個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音樂家。”田雅逸輕聲說,“他向我描繪了那個流浪音樂家走過的地方……有半夜三點依然燈紅酒綠的繁華大都市,他們在萬人體育場裏放的煙花能點亮半邊城市的夜空……也有低頭就能看見冰川的大峽谷,像海浪一樣光滑的沙丘,他每走一步,膝蓋以下都會深深沒入沙海……還有青藏高原上哐哐行駛的綠皮火車,他坐在逼仄的車廂裏,看着外邊廣闊的天地,一度醒悟了自己的渺小……”
随着田雅逸的輕聲敘述,一幅幅壯闊的畫面浮現在衛霓眼前。只不過,流浪的音樂家有了具體的面孔,年輕而桀骜的音樂家在燈光璀璨的臺上肆意揮灑汗水,臺下的歌迷興奮快活地繃着跳着,揮舞雙臂。表演落幕時,盛大煙花在深藍色蒼穹中綻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裏,雪花一般的煙花灰燼随着彩色的花火四濺。
畫面一轉,音樂家背着厚重的行囊,滿頭大汗地跋涉在沒過膝蓋的沙海裏。畫面再轉,他坐在除了自己空無一人的綠皮車廂裏,吊兒郎當地撐腮望着小小窗戶外廣闊的天地。
田雅逸說:“……後來,音樂家的手因為意外受傷,他不得不放棄舞臺回到家鄉。我問他,‘音樂家覺得悲傷嗎?’”
衛霓脫口而出:“他怎麽回答?”
“‘音樂家一開始是悲傷的,但是現在已經不了。’他是這麽回答我的,”田雅逸說,“‘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更何況……音樂家在家鄉找到了其他地方沒有的寶藏。’”
田雅逸直視衛霓,那僅剩的一只眼睛像不沾塵埃的皚皚雪山,流動着冰晶般的光輝。
不能怪田父做夢都想着女兒進娛樂圈發大財,即便是衛霓這種對外在沒有多少關心的人,也不免為少女的美貌愣神。
上蒼似乎察覺到自己在塑造這名少女時的偏愛,所以才在之後拿走了她的一只眼睛。
“衛醫生,你是那個寶藏嗎?”少女凝視着衛霓的眼睛。
“你誤會了。”衛霓下意識垂下了目光,“我們只是認識的人。”
田母拿着洗好的蘋果走了回來,話題自然而然到此終結。
衛霓對着田母囑咐了幾句看護事項,拿着推脫不掉的蘋果走出了病房。
關于流浪音樂家的話依然回蕩在她腦海裏,如果那是解星散的生活,那麽只能再次印證,他們過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是展翅高飛的飛鳥,飛越過波濤洶湧的海浪也見識過花谷絢麗的景色;她是寸步難移的草花,沒有承受過風雨的暴烈也沒有見過第一束初升的朝陽。
直到玻璃花房破裂,才輪到她真正面對風雨。
田雅逸注視着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母親在床邊坐了下來,拿起一個蘋果:“吃個蘋果嗎?”
麻藥失效,眼眶隐隐作痛,田雅逸毫無胃口,但為了不讓母親擔心,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好。”
水果刀在通紅的蘋果上熟練地打着轉,一圈紅色的果皮順着旋落下來。病房裏鴉雀無聲。
衛醫生雖然否認了她的猜測,但毫無疑問,她就是那個其他地方沒有的寶藏。
如果不是因為衛醫生,青年又為什麽會出現在毫不相識的她的病房呢?
田雅逸閉上眼,青年離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重新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把眼睛裏的月亮摘下,實實在在握在手中吧。”
……
第二天,公安機關強制傳喚了昨日在醫院裏鬧事的家屬和其糾結的親朋好友,後者在諸多證據面前,無奈接受了和解。然而衛霓的平靜沒有持續兩日,就被一個驚動C市的消息打破了。
C市中心醫院的一名患者家屬,有樣學樣聚集親屬在中心醫院鬧事,他或許只是想敲詐醫院一筆,但他請來的人在醫院勸阻過程中,捅傷了一名急診醫生,後者重傷不治已經宣告死亡。
事情就此鬧大,連帶着肇事者模仿的對象,此前在C市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發生的醫鬧也作為背景故事,登上了晚七點的新聞聯播和各大新聞頭條。
一個周內接連發生兩件醫鬧,其中一件還鬧出了人命,C市各醫院不由人心惶惶,衛霓也頻頻接到衛稼豐的電話,苦口婆心勸她離職改行。
衛霓在電話裏勸不動衛稼豐,衛稼豐也勸不動衛霓,這回輪到了沈淑蘭打圓場,好說歹說,申請到了衛霓的休息日,要她回家吃一頓飯。
吃的是什麽飯,衛霓心知肚明,她也做好了對衛稼豐的絮叨左耳進右耳出的準備,但她沒想到的,是甫一進門,就見到一張讓她沉下臉的身影。
圍着圍裙從廚房裏走出的成豫手裏端着一盤菜,略帶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你下班了,坐下休息一會吧。再過半小時就能吃飯了。”
“霓霓來了?”沈淑蘭坐在電視機前嗑瓜子,頭也不回地揚聲道,“來得正好!等他們兩爺子在廚房忙活,快過來陪我看這個綜藝——可笑死我了!”
沈淑蘭還不知道他們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她的反應無可厚非。
堂而皇之進入她的家,裝作若無其事地和她的父母談笑風生的成豫,才是唯一的無恥之人。
脫下西裝外套,摘下細邊眼鏡,寬肩長腿的成豫圍着圍裙為她洗手作羹湯,是她結婚前曾幻想的景象。
她為成豫做過很多次飯,每一次都那麽理所當然,她卻從未吃過他準備的飯菜,因為他不經意間透露的從小到大的精貴生活,她也不曾開口要他為自己的幻想付出辛勞。
僅僅只是幻想,只能作為幻想。
然而,卻在她已經不再奢望的今天,真正實現了。
衛霓寧願他從頭矜貴到尾,也不要像現在這般,低下頭來對她露出小心翼翼,略帶讨好的笑。
她只感到深深的諷刺。